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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The second coin 杰罗姆 ...

  •   亲爱的妈妈:
      我们到达检录站时,一支五六十人的骑兵部队正好开走,银闪闪的头盔遮住上半张脸,但我想他们的眼神必定坚硬如铁。事实上也只能如此。
      依然不断有人汇集过来,几乎都是公国的平民(贵族都加入了骑兵的行列),人数是贵族的近十倍,几天之内就聚集了数百人。
      同行的人告诉我,如今大多数贵族早已厌倦了东征——一百余年间的前六次出征收场之惨淡令他们大失所望——何况这次并非教皇亲自动员,而是遥远的法兰西一个叫路易九世的家伙。然而不可否认,东征对许多庄园中的贫农乃至奴隶依然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扇自由与财富的机会之门——绝无仅有的机会之门。
      检录站很快住满了人,日渐拥挤,我和几个人便转移至布达佩斯郊外的村庄投宿。村民们冷漠地打量着我们衣袖上鲜红的十字,安排我们住进一所空屋——三月的夜如此冰冷,好在那座屋子的窗户不知什么原因全用木条钉死了。他们整夜都生着火,不必担心被寒风熄灭。
      过几天武器与粮食将运抵布达佩斯,我们将于月底启程,踏上茫茫前路。
      我一切都好,除了略有些咳嗽,不过天转暖了自然会好,请不必挂念。
      希望您和父亲、哥哥安好。
      摩西

      The second coin 杰罗姆
      人在喜笑中,心也忧愁,快乐至极,就生愁苦。
      ——《箴言》

      “如果我儿子是个哑巴,他还能对教会有所贡献吗?”
      “哦,夫人,您错了。天主之恩慈超乎你我的想象,质疑他的崇高是不明智的,他定不会舍弃彷徨中的羔羊。即使您的儿子不能用语言向人们描述主的神圣,我们也将骄傲地看到他奔驰在战场上,为主而战。”
      “那如果我的儿子缺了一条腿呢?他还有用么?”
      “哦,夫人,您切不可这样说您的儿子。若果真如此,天主必定赐予了他非凡的头脑,仁慈的天主必定降福于……”
      “如果,”杰格森太太毫不客气地打断牧师的长篇大论,“不对,事实上,他有点傻。你问问至高无上大慈大悲的天主,他还有什么用?”
      “不必了,您想必是对的,”牧师恼火,冷冷地说,“他一无是处。”
      此事在村庄传为笑谈,日久天长,真实性无可稽考。
      谁愿费精力去管他究竟傻不傻呢?不善言辞,终日挂着不变的微笑,作为“傻子”的形象特征绰绰有余。既然他的生身母亲也这样说,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呦,杰格森家的傻小子来了——不对,他妈妈怎么叫他来着?杰克小宝贝?”说到这,大家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这得扯上另一桩“笑谈”,杰罗姆•杰格森小时候,有一度他母亲也和全天下的母亲一样唤孩子的昵称。可偏偏“杰克”这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安在一个“傻子”头上,就产生了戏剧性效果:
      “Jack,Jack,Jack.You’re a jerk!”
      侮辱性的歌谣仿佛套上了流行的灯笼袖,竟在全村广为传颂,常盛不衰。虽然“传教士”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但人们只有笑够之后才会半真半假地制止他们。
      教堂的钟声或许令战争的阴影淡出了精神世界,却对沉重的物质负担束手无策,而亲人消失的空茫更不是苍白的天堂景象所能完全弥补。绝大多数时候,这不是一个让人笑得出来的时代。送上门的笑料自然不能放过。
      很快,察觉一切的杰格森太太将“杰克”这个发音彻底赶出了她的口语字典。当她再次高昂着头从村民面前走过,身后跟着傻儿子时,大家都隐隐失落。
      那个唤作“杰罗姆”的傻儿子,毫无察觉般地笑着。与生俱来的笑容之花,就像不曾接触过叫做“现实”的冷雨,始终未曾凋去,仿佛将被一直带进坟墓里。
      就算是与世无争的笑容,也依然令人懊恼。

      同是贫寒,这座村子并不缺乏温情。他家没有男人(这不是个例),平日大家也是能帮就帮一点(好意通常会被杰格森太太回绝那是另一回事了)。
      却依然有着冷漠,偶尔刺痛心脏。不同的只是母亲选择傲然而他选择微笑而已。
      这种伤害无可避免,因它来自人性,“人”原本就是差异性的个体。
      因而自然不会有人留意到。那天他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破天荒地,扣着。
      那年他六岁。不懂得什么叫“耻辱”,而他的母亲已经经历太多,于是她爆发了,在不示人的一面。
      以后的十二年间,这个将自傲与自尊扭曲状混合的女人,从未曾停止过对儿子的拳脚相加。

      山道不宽,夕阳西下,缓缓向山下流动的羊群忽然凝滞下来,气氛微妙,却并无惶恐。
      杰罗姆小心翼翼地越过数十座羊背,找到症结所在——两头高大的羊正在道路正中央斗得不可开交——正是深秋,山上草木枯了大半,而家中的储备还要支撑整个冬天,供应收紧,胃口大的羊不得饱食,情绪异常暴躁。
      “天快黑了,不回去没有地方睡觉哦。”他微微笑着,干着一件(当时)公认为傻子才会做的事情——和羊讲道理。
      然而其中一只羊竟真的微微滞了一下,缠斗中的两个身影错开了一瞬——他已站在中间,一手按着左边羊的额头,一手拉住右边羊的犄角:“会有吃的,相信我,所以回家去吧。”
      左边羊“咩”了一声,舔舔主人的手,右边羊也抽回犄角,不再吱声。杰罗姆又笑了,整张脸映衬地格外好看。然而他眯缝起的双眼就连夕阳的辉光也无法穿透。

      “蠢东西!我没有告诉过你不可以偷摘后院的果子吗?!家里只有这三棵果树,本来就没多少钱可卖了,你还拿去喂羊!你知不知道果子比杂草贵多少倍?你长了脑子吗!
      “只知道傻笑!这么笨!一点都不像你爸爸!我后悔生你下来!
      “我给了你这条命,也有权利收回去!”
      第二天杰罗姆绕了远路上山放羊,母亲说这样可以避开村里人,免得他们对他脸上的淤青问东问西。

      然后战争来临。
      村子不是战场,战场远在万里之外,可气氛却远比战场奇异:有老妇向征兵队泣诉十几年前自己唯一的儿子上战场未归;也有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搀着苍老的双亲,骄傲地与丈夫吻别;有十多岁的孩子兴奋地穿上“军装”跑来跑去;也有白发苍苍的人在套上头盔的刹那别过头去,老泪纵横。
      十七岁的杰罗姆不必为这些操心,他照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双修日去上主日学校——牧师说得对,没有人会指望一个傻子为了天主英勇战斗。
      他仰望天空,脸上躺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
      然而这天,杰罗姆等来了面色铁青的杰格森太太。

      她第十七次被主日学校校长责备:“您的孩子一直表现地像个毫无觉悟的白痴,好象完全没有在主的事业上投入任何热情,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将堕入黑暗。总之,我可以遗憾地说他毫无天赋,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杰出的神的子民。他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了,请另谋出路吧。可是,圣母在上,我不明白,您平日有在好好教导他吗?”
      这话对杰格森太太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既然读不好书,就去打仗吧。像你父亲那样。”她想起丈夫留下的那个剑形十字勋章,好久没擦了,也该拿给杰罗姆看一看。
      可是她的儿子笑着摇摇头,平生第一次说了“不”。
      完全陌生的笑容,她忽然有恐惧,既而是暴怒。
      她铁了心。

      “你再傻也该知道我是怎样辛苦支撑的这个家!现在不去上战场立功名,赚点钱回来,以后我老了难道还要和你一起去讨饭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可以放羊。”
      第二天,杰格森太太将所有的羊卖给了神父。
      “现在我们没有羊了。不要那样看着我,反正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落到这步田地。好了,我们没有羊了,你还准备怎么办?”
      “……我可以多种一些果树。”
      第二天,杰格森太太将三棵果树全砍去了。
      “现在我们没有果树了。说了不要那样看着我,反正你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落到这步田地。好了,我们连果树也没有了,你不去打仗还准备怎么办?”
      杰罗姆望着窗外冬日阴霾的天空,最后一只孤雁划过天际,鸣声并不愁苦,反而透出一种不屈的生命张力。于是他又笑了。
      第二天,杰格森太太毫不犹豫地钉死了所有窗子,屋子里一片漆黑。
      “这是最后通牒,去战斗,不管你是不是为了天主。不然,从今以后你不许踏出屋子一步,这里就是我们的棺材!”
      他竟然还是笑。母亲失神中碰落一个纸盒,打开一看,亡夫留下的剑形十字勋章反射着炉火的微光,仿佛提醒她永远失去了曾经那段光彩熠熠的岁月。

      天主住在没有生老病死的天堂,又怎么会懂得生命呢?
      一朵努力开放的花,一只奋力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羊,它们生命的斗争都是最伟大的,不是区区战争所能比拟。每个生命都那么与众不同、那么精彩绝伦,这笔财富只属于他们自己,没有人有权夺去,不管名义是不是“救赎异教徒的神圣战争”,本质都是一样。
      可是看明白这一切的人那么少,越来越少了。多数人不能理解他们,嘲笑他们,认为他们是“傻”了,然后奔向生命的尽头(不管终结的是自己还是别人的生命),乐此不疲。
      究竟谁更傻呢?
      他不确定是否表达出了这些,从小到大他都很少与人交流。
      身后悄无声息。
      然后他突然觉得有点累了,于是想休息一会儿似的闭上了眼睛。

      这下全村炸开了锅:杰格森家的那个傻子竟然决定去从军!
      大家略作分析后便不再惊奇:那样好强的母亲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儿子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这回也不可能例外。
      杰罗姆在第二天就悄悄出发了,没有惊动任何人,让打算看笑话的人们一阵失望,杰格森太太竟也罕见地闭门不出,拒绝了一切打探的目光。

      三天后,房门结了厚厚的蛛网,大家这才感觉不妙,撞开门后里面竟然空无一人。一个空盒子躺在地上,似乎曾用来装过什么贵重物品。
      一天后,杰罗姆•杰格森的尸体在山那边一个池塘中被发现,他仰望着天空,脸上躺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
      死因是被剑一类的东西所刺,凶器未找到。他的母亲下落不明,有人回忆起那天清晨“杰罗姆”悄悄出发的背影似乎矮了一截。
      骇人听闻的消息霎时间传遍全村:杰格森太太逼儿子从军不成,竟亲手杀了他,自己出征去了!
      “杀人犯!”一个邻居悲愤不已。
      “哦,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去打仗的人个个都是杀人犯。”她的女儿——一个年近三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冷漠地说。

      ·第二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The second coin 杰罗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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