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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ock crystal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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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七岁那年,我的头痛病第一次发作。
颅腔里翻腾着无止息的涌浪,尖锐的岩石刺穿脑页,刮擦着每一寸头骨,脑细胞如同花朵次第开放,然后剧烈燃烧。我在虚空里坠入深穴,四壁只有无机质的晶石矿反射着从我的头发间漏出的白热的光。
然而一切都是幻觉,因此别人完全无法体察你的痛楚。
刚开始你还向别人抱怨“头疼得厉害”,得到的只有漠然的点头。到后来,你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了,他们更愿意相信你只是偷懒发呆,因为你对他们的催促竟然面无表情,没有丝毫愧疚。
最后我昏了过去,他们这才相信我出事了。
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西尔。
她是这座村子的圣女,她住在全村最东边的神庙里,事实上许多人都相信是她带来了太阳。
圣女的眼泪就是圣水。它能治好一切疾病,除了死亡。
每当有人生病,他的家人就会将他抬至神庙内,跪在庙前潜心祈祷,直到他痊愈自己走出来。我昏迷了四天,奇异的知觉告诉我自己一直在下坠,四壁的水晶岩反射着微光,最后一切终于停止,我坠入了洞底。
我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意识在虚无的洞穴里游荡,然而我看到了一个人,她是墨色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长长的卷发泛着柔和的金色,眼睛是湖水般深邃的蓝,脸颊和嘴唇与蔷薇一个颜色……哦,只有一眼,我就确定这个少女胜过我所有昂贵的洋娃娃。
“谁?”听到响动,带着许些疑惑,她的声音如同五月的微风拂过耳际。
“我是蕾拉。”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总觉得全世界都应该认识我,直接替换了“叫”字。
她不笑我,还学着我的口气说:“我是西尔。幸会了,蕾拉小姐。”
虚荣心得到满足,我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
“蕾拉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语塞,向上往去,连一丝天光都看不到,恐惧的潮水喧嚣着扑向警戒位。
她忽然一拍手,好听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道了,是捉迷藏。”
“哎?”
“蕾拉是在捉迷藏的时候来到这里的吧?没关系,大家很快就会来找你的。”
心脏莫名安定了下来,西尔温暖的笑充斥了周身。
“那么,在被找到之前,我们来讲故事吧。”
划拳结果,她输。她很高兴地开启了话题:“很久以前啊,神创造了世界。第一天……”
“我听过拉,他用前六天创造了不同的物,用最后一天来休息!”好抢白大概是这个年龄孩子的又一大特点,不过这些内容我都听神甫讲了不下三千遍了。
“……造物之中最受神宠爱的亚当和夏娃住进了伊甸园……”
“可后来他们偷吃了禁果,被赶出去拉!人类也因此背上了原罪。”关于“原罪”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也听不懂神甫的解释。
“……他们生下了该隐和亚伯,神不悦该隐的祭品,接受了亚伯的,该隐由于嫉妒杀了亚伯。是为第一个杀死至亲的人。”
这些我都知道。
她看着我的表情又笑了,伸手从石壁上摘下一枚矿石,平凡无奇的水晶岩矿石并不是透明的,然而在她手指的触碰下竟透出淡淡的幽蓝光泽,犹如她的眼。她摩挲一番,将石头放在我手里。
呈柱状的矿石,上窄下宽,有微幽的蓝光透出,恍若错觉。那蓝光——
“这是神的眼泪。”
?
“里面封存了神的眼泪。神在降罪于该隐时,受到了‘为什么你不爱我?是你让我杀了弟弟!’的诘问。这才领悟到自己对亚伯的偏爱——神是不应该偏爱任何人的——正是这样的爱导致了这出悲剧。神流下了悔恨与愧疚的泪水。
“神甫一定是告诉你们,‘该隐并没有把最好的献给神才招致神的不悦’吧?可正是神让该隐去种植,让亚伯去放牧啊,因此献祭怎么可能相同?他们明明都是同样地敬爱着神的,可腾起火焰的只有亚伯的燔祭台,该隐要如何承受呢?
“一切都是因为神不对等的爱,于是神有了这样的忏悔,他自觉并非完美。”
话音未落,整个岩洞的矿石都亮了起来!从脚边延伸至目不可及的洞顶,仿佛直通往深蓝色的天宇,神居住的地方。洞穴显得更为幽深,宛如瀚海。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愣愣地望着石壁。
然而忽然有了别的光,丝丝缕缕地汇聚起来,一蔟一蔟地点亮这个空间。
那是召唤,来自熟悉的世界,我竟畏惧地后退一步。
西尔柔和地笑起来:“最重要的是心啊。所以,回去吧。”
从那一刻起,我感知到了我的神。
我听到家人的祷告。他们向神祈祷着,用尽世间最美的言语。那是——
我转向我的神:
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她绽开世间最美的笑容。下一瞬,汹涌而至的白光将我吞没。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西尔,我确定她是。
尽管眼前的女子有着及地的白色长发,面色苍白,眼罩下不断有银色的泪坠落下来,滴在我的额头上。
圣女的眼泪就是圣水。它能治好一切疾病,除了死亡。
“西尔……”
她微微一怔,随即摘下眼罩,努力睁开眼望着我。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泪水冲洗,眼眸已经变作淡蓝色,双眼浮肿地不成样子,只有嘴唇依然骄傲而饱满。她开启它,我听到了微微沙哑却是熟悉的声音:“你醒了,蕾拉小姐。”
“西尔?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说:“你的家人在外面等你四天了,去告诉他们你的康复,好吗?”
我久久地望着她,攥紧手心的晶矿石,心疼地想到: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我没有把西尔从那里救出来的缘故,她才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你怪我了,你笑得那么温柔,可我知道你怪我了。
她拉着我的手将我送至神殿入口,依然温柔地笑着,伴着外面明亮的天光映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分外寒冷。
跨出神殿的一刹那,我鼓起勇气对女子说: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她停下脚步,平静地望着我,银色的泪从浮肿的眼里落下来,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竟有声如玉,一声比一声冷。
“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妈妈。西尔病得这么重,为什么还被关在神殿里?”
“什么西尔?圣女叫西比尔!人家健康地很,你管好你自己吧!少给我们添麻烦。”
“……你们,真的像祷告时说的那样,爱着神吗?”
“……是啊。”
“是真的吗……”
“少罗嗦!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
果然,一切都是谎言。如果我是神,我会伤心的,我一定不会爱你们。一定不会。
“神的泪越来越多,因为他发现永远无法做到均匀地爱所有人,他被无力感包围,甚至一度隐去,不愿爱任何人。圣女是如此敬爱着神,于是她对神说:你所不能爱的,我将替你爱他们。阿波罗赐予圣女永恒的生命与永恒的姓名,她叫做西比尔。
“我将代替神爱你们,我叫做西比尔。”
我不知道,我爱的那个人每天,都是这样告诉着自己。
一代又一代的女孩出生然后衰老死亡,可“圣女”永远不会死,“西比尔”永远存在,像是不老不死的怪物。
而你不是。
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家人对我呵护倍至,竟也缘于我是最好的敲门砖。十四岁那年,我的美貌震动全村,得到村长次子的青睐,家人喜不自胜,当下为我定下这门亲事。
我嘴角的笑容终于冷透。果然,除了那个人,没有人会给我光明与温暖。
七年来,头疼时有发作,但我不愿再看到西尔的眼泪。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在遭到多次拒绝后,家人不再执意带我去找西尔。我亦练就了头疼欲裂时神色如常的本领。
但一切终有转折的那一天。
订婚仪式上,我直直倒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紧紧攥住我的护身符。
“……拉……蕾拉……”熟悉的声音,七年不曾听闻依然熟悉如昨的声音,眼眶不觉酸胀,却有泪水抢先滴落在脸上,同样熟悉地令人心疼。
我睁开眼,立刻再闭上。
我看到了一张永生难忘的容颜:她及地的白发拢着一张蜡黄的脸,嘴唇不再光鲜饱满,双眼已经无法睁开,已经肿胀成黯淡的紫色,开始溃烂,皱纹如同饥饿的虫爬上了脸庞,脓水就顺着它们淌落——七年,只是短短七年,无休止的工作已经将一个本该是风华正茂的的女子摧残成了苍老的妇人。
圣女的眼泪就是圣水。它能治好一切疾病,除了死亡。
可它惟独医不好那个将它制造出来的人。岁月遗忘她,人们从不曾平等地对待她。
但我不会的。
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我十四岁了,终于有力量带你走。你看,连它都亮起来了。你说过,那是神的眼泪。我要证明,神没有将你遗忘,神没有将我们遗忘。
然而眼前的人恍若未闻。她只是望着我这边,笑容慈爱而悲悯,令人绝望。
她开启枯萎的唇:“蕾拉小姐是在对我说话么,可是,你一定记错了吧。我不叫西尔,我是西比尔。”
——我是西尔。幸会了,蕾拉小姐。
“我是神的使者,我将代替神爱你。现在,上天保佑,你的病好点了吗?”她的面色沉静而悲悯。
——那么,在被找到之前,我们来讲故事吧。
“……”
“怎么了?”
——最重要的是心啊。
“西尔……你的心,在哪里?”
“心?当然是交给了神啊。”
“不……”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 所以,回去吧。
“请回来,好吗?请你回来啊!”
对不起,那一刻我没有拉住你的手,我已经忏悔了整整七年,如果你还在那里,如果你已经到了更远的地方……这一次我会来找你,请你跟我走,你明明笑了,你答应了吧。
西尔,我爱你,请让我们,一起离开!
尖利的水晶岩刺入眼前的躯体,血肉撕裂的声音犹如破风,像是曾听过的教堂里的竖琴,带着悠远的咏叹。鲜血犹如涌泉汩汩而出,淌过我的脸以及全身。我毫不犹豫地张口饮下,于是它们缓缓淌过我的心脏。
闪着蓝光的水晶,哭泣的矿石。从七岁起我便每天将它磨一遍,它变得光滑,而后是尖锐,蓝色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是神的眼泪,因为偏爱流下的悔恨的与愧疚,但永远无法断绝的泪。
他爱你或者不,他爱我或者不,其实已经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我们相爱。
她苍白地犹如风中的纸片,却依然是平静而悲悯的表情。银色的泪珠不断滚落下来,在我的衣襟上氤氲开。
染透了鲜血的蓝色矿石最后闪动了一下,终于变作灰白,如同她的发。
她努力瞪大了眼睛,然后我看到西尔。那是西尔,最为深邃的湖水蓝色眼眸,安安静静地望着我,然后绽开世间最美的笑,在刹那间化作虚无——这是我经历了七年的噩梦。
手中的岩石瞬间落地,那具无生气的躯体倒在血做的床单上永远睡去。我向她存在过的地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她笑了,不是悲悯,不是温柔,只是最初的和气的笑,光芒四射。我听到她留在耳边的声音:“不要怕啊。我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是西尔。”
鲜血染红的裙裾犹如火焰,全世界的温暖在这一刹那回归。
我会永远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心,我终于找回你的心。欢迎回来。
村长的脸从没有那样青,村民们愤怒的气息几乎将我撕成碎片,家人不见踪影。我接受全村至高的审判,因为我杀了圣女。
你们大放悲声,却没有人悲痛欲绝,你们怒不可遏,却没有人吃不下饭。而我,已经过了问出“你们是真的爱着神吗”的年纪。你们所做的祷告都是伪饰,你们不爱任何人,除了自己。因为只看到自己,所以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会使你们惶恐,转动少得可怜的脑细胞,拼命为自己想出路。犹如爬虫般渺小可悲的存在,我是在可怜你们吗?
“烧死她……”执事望着村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烧死她。”村长努力维持着铁青的脸色。
“烧死她!”村民们愣了愣,忙不迭地应和道。
你们根本一无所有。相比之下,我所有的何其丰盛。
感谢你们令我懂得满足,于是我以无限的怜悯回报你们。
周身火焰腾起的姿态很优美,像是春天的常青藤染上了秋日枫叶的色泽,它们蔓卷过满地的干柴桔杆,然后卷上我的发——它们被撕裂,寸寸成灰。我漠然。
直到熟悉的钻心剜骨般的疼痛再度降临,我抱着头缓缓蹲下去,终于不必再伪装表情。头疼,今生的最后一次,感谢你陪伴我的一生,感谢你让我见到西尔,现在,永别了。
西尔,你说你会和我在一起对吧?那么现在出现和我道个别吧,我很快就将去到另一个世界,用尽所有的力量将你铭记,不知灵魂是不是良好的雕刻材质。
西尔?西尔……你打定主意不再出现了么?
头部天崩地坼的疼痛渐渐无以复加,眼角有什么悄然滑落。
真的很疼啊。
终于,一切静止。
四肢百骸安然无恙,皮肤光滑如新,我诧异地一回头,一片银光随之晃过。原先的头发被烧尽,及地的白色长发从头颅内生长出来,银光闪闪!
光芒扫过之处,火焰瞬间熄灭,眼角的东西滚落下来,带着淡淡的银光亲吻脚下的大地,黑灰色的焦碳飞扬起来,重新回复成了嫩黄的柴草!
人们欢呼起来,他们赞颂神的恩德,感谢神烧尽我的罪恶后,赐与他们新的圣女。
新的圣女?我?
后来他们告诉我圣女在被发现前总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症状,我的头疼也是因此而起。
——一天到晚头疼头疼,圣女上次不是给你治好了吗?别找借口了,快去干活!
我是否应该感激涕零你们晚到了七年的相信。
“您会作为神的代理人帮助我们吧?”执事第一个低下头。
“您会代替神守护这个村子吧?”村长低下头,藏好表情。
“您会的吧?圣女。”村民们立刻低下头。
我向不远的石桌上躺着的“杀人凶器”走去,可指间刚触到它,它便粉碎了,宛如嘲讽。
神,有些事你无法做到,你明明绝非万能。可你从未公开真相,安然歆享人们或真或假的景仰,因而我鄙视你。
既然你不配,我便要证明:这个世界不需要你的插手!
圣女憎恨着神,因而她才给予人们神所不能给的“爱”。
“我会。”我说,踏过遍地虚伪的赞颂之声。我笑了,冷笑。
眼泪掉下来,只有我发现它们裹着不灭的火焰,那样鲜红的颜色,是憎恶与怜悯的混合。人们恭恭敬敬地饮下圣水,等待与疾病分道扬镳。
圣女的眼泪就是圣水。它能治好一切疾病,除了死亡。
——可后来人类也因此背上了原罪。
我终于理解它的含义。人们饮下我的眼泪,它们燃烧着带毒的火焰。
西尔,我们回不去了吗?
我再也没有看到西尔。
此后我静静地望着时光如流水淌过一载又一载,汇入寂灭之海。它与我的白发交错着无限绵长,覆盖住所有记忆。
女孩被扯着来到我面前,家人退去后她显得平静:“你是圣女吗?我爹不要我了,让我从此以后跟你住。”
“为什么呢?”
“我有病,他们讨厌我。”她淡漠地说,“我总能看到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非常生气。”
我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去。她一怔,神情忽然变得空旷而辽远。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你曾经有灿烂的金发,眼睛是湖水般深邃的蓝,脸颊和嘴唇与蔷薇一个颜色……笑起来如同春风。你告诉我一个故事,你说神因为自己的爱不均匀而落满了整个石壁的眼泪,凝结成无数的水晶岩……他是那样悲伤,你为什么还恨他呢?可以告诉我吗,西尔。”
我的回答是什么呢?真相是你无法想象的幽暗晦涩,因此我不要你经历我的痛苦——你只要看到矿石里封存的晶莹剔透的海水晶,我不要你看到那焚尽一切的邪恶火焰。
然而我没有,我只是笑着,一贯的悲悯:“你是在对我说话么,可是,你一定记错了吧。我不叫西尔,我是西比尔。”
“为什么,你明明是,”她瞪大了眼睛,然后恍然,“你把神的眼泪弄丢了,因此回不去了么?西尔。”
我终于找到答案。你错了,我也错了,他们都错了。
“神”已经不存在,他将最后的力量给予圣女,让她告诫人们必须自爱。
自立、自强、自尊、自爱,并能够这样对待同伴的生物,才叫做人。
然而一直没有人明白,因此神的泪水永远滴淌不尽,在荒凉的石壁上开出一朵朵水晶岩。
“你明白了吗。”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我要走了。记住,你不是圣女,不是我的继任。不要答应任何人的请求,如果你愿意,就离开这座村子。”
她点点头,我笑了,是最初那温和的笑。
“果然比我强啊,祝福你。以西尔的名义……”
我终于消失。
无穷无尽的坠落,无可计数的水晶岩,终于开始粉碎,一个身影听到响动,抬头望过来。
你答应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原来你有遵守约定。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西尔,我爱你,我们终于可以一起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