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月》晴雪之苍

22、孩子

　　暮春本是多愁的时节，树影微微地斑驳着，将阳光洒在水缸里，风扫过地上的落花，发出簌簌的声响，安静得没有生气。筱月玫独自坐在书寓的院中，为这家倌人整理着要新学的戏文。她不再穿素色的旗袍了，换了鲜红的衣裳，是她最喜爱的颜色，无拘无束。
　　洗去了少奶奶的风韵，她依然是这样年轻，坐在那里婉如沉静的女学生，只是宽大的衣摆下腹部已经高高地隆起。
　　“月玫。”身后熟悉的声音不如记忆中清亮了，有些沙哑。她的笔很平稳地顿了顿，又继续写下去。
　　“月玫。”来人将双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虽然天已经热起来，可他仍旧穿着很宽厚的呢衣，挡去了洒落在桌面上的阳光。
　　“侬来了。”筱月玫放下笔，握着他的右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她的等待显而易见，可她却这样悄无声息地隐匿了这么久，是为了引起自己的兴趣么？薛莛依旧觉得有些好笑。筱月玫究竟是拙中藏巧还是巧中藏拙，至今都无法捉摸。
　　“你在等我么？”他蹲下身子仰起脸，将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望着他的母亲。
　　“侬瘦了。还吸鸦片么？”她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下了妆、收了戏，却仍旧无法否认内心那一点留恋。
　　“少了。”他笑了笑，指指身上不合时宜的呢大衣，“落下一身病。”
　　“嗯。”筱月玫有些不知所措了，鸦片曾是她用来绑住他的羽翼的金丝线，她从来都知道，却依旧无法放手任其飞离。可她还是弄丢了这养不家的鸟儿，于是她的心又空了。
　　“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薛莛将耳朵贴上去听，那一瞬间他们就像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一家人。
　　“侬不要带走伊，好么？”这是她的第三次挽留了。第一次是与天相争，她又怎么会赢呢？第二次她遇到了薛莛，那朵开在梦里的梅花，终究是随着冬天的过去飘落了。唯有第三次，她或许还能抓住，因为这次她要挽留的，是她的骨血她的肉，若她连这都留不住，那么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我不带走他，我带你一起去南京。”
　　“南京？”月玫用摩挲着薛莛的头发，目光柔柔地笑起来。“还去徐家么？侬不知道他们家已经闹翻了么？阿公有我这样的好儿媳，在整个系统里都攒足了面子啊。”
　　“所以我已经帮不了侬了。”月玫放开了他，把身子拧到了一边。“侬也不需要再来寻我了。”
　　“月玫，别说傻话，我们还有很多可能的。”薛莛站起来一些，平视着月玫。
　　“薛莛，侬总是让我很害怕，我不想再担心失去侬了。”
　　“不会的。我们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
　　“然后呢？”她眼中的期许一闪而逝。
　　“你可以再嫁一个好人家，我暂时先养着孩子，等我有了条件，我就接你回来，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他将月玫圈进怀里，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他自己也分不清虚实了。
　　“好。”月玫闭紧了眼睛，泪水涌出来。薛莛的话让她彻底心寒了。依旧是这样的老路，她凭什么去相信他会是薛平贵而不是陈世美，他又凭什么就能吃准自己会愿意寒窑等他十八载？更何况他凭什么笃定自己既然嫁了好人家还愿意回头？难道是因为他看出了她心中的那些被尘封得几不可寻的情愫和期许？她一向自以为这样的情愫是为徐诚而留的，这才是夫妻白头的爱，跨越生死的情。难道自己已经背叛了么？只因为这一点不愿割舍的贪恋？她不服也不甘心，除非薛莛也能用一片真心来换，来为她重谱一出鸳鸯戏。
　　她紧紧搂着薛莛的腰，把哽咽声用气闷的声音掩盖住，问道，“你爱过我么？”
　　“爱，当然爱。”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回答得这样急这样快，可太快的回答总像是假的，于是月玫把自己的脸埋得更深了。
　　这本是戏里的一个梦，梦里的他们相逢了，种下一株梅花。当冬天过去时，梅花就要落了，这是无须挽留的必然，又何必为它难过呢？
　　“那明天就来接我，我等侬。”月玫将手臂收紧了一些，然后毅然决然地放开了。她目送着薛莛离开时轻松的背影，再也控制不住地滑坐在地上掩住了脸。
　　“薛莛，以往白先生总告诉我不要再等，我并不信，还抱着那一点可笑的期许和你团圆。你果然来了，可这团圆，我却不信了。与其失去，不如放弃，抱歉。”桌上压着的字笺素白胜雪，点点花瓣洒落其上，如血触目惊心。
　　筱月玫只留下了只字片语，人间仿佛再没有了这个如水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