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月》晴雪之苍

1、薛莛

　　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夜，风雪呼啸着掩盖了黄包车哐当哐当的响声，车夫缩着颈子飞奔着，因此都没有注意到小南门城墙边的那个妇人。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一个蓝色的布包袱，摩挲了好久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扶着墙一蹬腿站起来，来不及缓过头晕，风雪已迅速在她年轻柔美的脸上冻出了一层碎渣，下一刻又被眼眶中灼热的液体烫化。她就这么不停抹着脸上的冰滓，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那个包袱待她走得远了，突然爆出一阵哭声划破了风雪呼呼，怨愤得不像新转世的婴孩倒像是没投胎的厉鬼，晃荡在一个充满杀伐和冷酷的世界。
　　哭声不一会儿就越来越弱，好在包袱里闪出光亮的金锁终于为它招来了一个跑完单的苏北车夫薛阿丁。
　　因为哭起来像雷霆，他就成了阿丁的“老来子”薛霆。阿丁也不做车夫了，带着这个“老来子”回了扬州老家。后来镇上来了个算命人说阿丁儿子命中必逢祸水，要淹了他祖上积下的微薄家产，得用草木挡了才好。阿丁立马就去了“雨”字改了“草头”叫薛莛。
　　这名字很文气，像是芝兰玉树之庭的公子哥儿叫的，不过却没有人这么叫他。相反他尽日就被“小把戏”、“小把戏”地唤来唤去。
　　薛莛渐渐长开了，秀气的面容白皙的皮肤怎么看都不像阿丁。他生得好看，总有几个女娃儿偷偷瞄他，下一刻又狠狠瞪他一眼，转过头互相说她们不稀罕这小白脸，生怕被别个看出自己多看这个小把戏几眼是另有目的的。
　　薛莛心里格楞，但真正让他更不舒服的是男孩儿们总要他扮姑娘，否则就不和他玩弹子，看小人书。
　　他起初和阿丁说过一次，阿丁却只是打了个酒嗝对他挥挥手，说他本就不一样。他只好说服自己，只要能看到青蛇、白蛇和杜十娘，扮扮小姑娘也不算什么。
　　但他到底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这委屈在于没有人告诉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却就这么把他隔离在外了。
　　八岁那年，薛莛终于理解了别人待他不同的原因，他不是阿丁的什么“老来子”，而是城墙下带着金锁的大户弃婴。不幸的是，弃婴凭借信物找到双亲的故事都只存在于戏文中，而阿丁却早用他的锁片换了几年的伤药；但幸运的是，阿丁换了伤药才能继续拉车养着他，尽管少了“老来子”该有的宠溺。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什么都得交换，就看你换得划不划算。阿丁养他是这样，扮作女孩子看小人书也是这样。
　　这个道理不久就被印证了。
　　薛莛第一次看到戏台上活动着的白娘子时，微微睁大了眼睛，原来男人扮成女子还可以哭得这样动人。他好奇地蹲在戏园的对角，想看看那张面目底下是不是有一张不同的脸。
　　“白娘子”终于走出了戏院，脸上的油彩已经擦掉了，露出一张同自己一样白皙清秀的脸庞，尖尖的下颚像极了女子。他坐上一辆小汽车刚关上门，身边伸出的一只白手套就抖开了一把金锁。那金锁片亮得刺目，把“白娘子”方才那张悲切的脸照得模糊起来。满面笑容的“白娘子”四处环顾了一下，似是看见只有个小孩，便不在意地向白手套靠了过去，却不知道这个场景在小孩的命中划下了多么重要的一痕。原来扮成女孩子，就能换回金锁片，而换回了金锁，也就换回了自己该有的公子哥儿生活。这是多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