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怪谈』六人物语》唐清

2、【水獭】

　　W市高等师范学校女生宿舍1号楼的202室里，住着感情甚笃的六个女孩，她们是同班同学。今年夏季早早光临，在设施简陋的旧大楼里，炎热不散，清凉跑光，夜晚就变得特别漫长。特别是熄灯之后的入睡时光，显得格外烦躁与难熬。于是，宿舍内不知哪个女孩子提议举行“六人物语”的讲故事活动。题材一定要是怪谈传奇，越诡异越恐怖越血腥，就越好。莫非是大家认为人一受到惊吓便会浑身冒寒，能够抵挡酷热？总之，这样的乌漆抹黑的房间里，大家凝神屏息的氛围中，夏夜怪谈会便一致认同地奇奇怪怪地开始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六个好姐妹中，玉梅是个文静内向、寡言少语的女孩。平时她连说句话都是吱吱唔唔，好象格外的羞涩怕生。今天轮到她来讲故事。大家本以为要撑尽全身力气、掏空耳朵才能听到她细细低低的声音。却没想到，相较于昨晚假小子卓君因为害怕宿舍管理员“容嬷嬷”而刻意压低声音、难得的小心翼翼，今晚的玉梅却好像有些反常。她并不是躺着说话，而是笔直端正地坐在床铺中间。她的床位是在雪莉的下铺，靠紧墙壁的角落里。完全熄灭灯光的黑暗房间里，只见她一动不动的跟个佛像似的。可是一想到她待会儿可能会讲出比昨晚卓君的那只鬼故事更吓人的内容，便让其他女孩觉得玉梅原来是人不可貌相，这么会制造怪谈的骇异气氛啊！玉梅一开口语速就特别快，让人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她的语气也是狂狂热热的。可是一开始的内容却刻意搞起了温情牌的回忆，让人怀疑她讲的究竟是不是真事？总而言之，姑娘们觉得玉梅才是讲故事的高手中的高高手。所以，大家还是一笑了之。

　　——小时候，炎炎夏夜。我喜欢在自己家里没装铝合金窗的阳台上，就地铺一条凉席。拿个草席枕头靠着，享受爸爸的手摇扇带来的一丝微风。那时没有空调，电扇也只能使用于室内，还是扇子好，慢悠悠的动作，风不大，却令人在惯性中也能安心入睡。那时候的星空也好美，深邃澈净。不像现在，人们躲在空调房里，要么捉不到星星，要么不愿意出去捉星星。

　　在远处黄晕朦胧的万家灯火里，在自家僻静幽暗的阳台上，我搭着个二郎腿，听爸爸娓娓而谈一些老故事。爸爸肚子里的故事怎么那么多呀！有的是久远以前的，有的是身边刚刚发生的，有的很清新，有的稍稍带着恐怖。

　　爸爸告诉我，我们居住的那个小镇，自古丝线业就比较发达。国有企业丝线厂更是当时青年男女的工作首选。能进入丝线厂做工人在当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丝线厂里的双职工。我们住的就是丝线厂的家舍楼。所以，挨家挨户的邻居，其实也是同一座工厂里的同事。同事的子女，也上同一所托儿所，然后进入同一家小学，彼此也成为好朋友了。

　　那座规模庞大的丝线厂，紧靠一条河而建。在我印象中，那条河是小孩子眼中的大河。河的另一边有一条砂石路。沿着路往里走，再往里走，弯弯曲曲，穿过村巷，就到了小学。我们这些丝线厂职工子女通通就读于这所村小。平时就靠这条河边路上下学。因为小路蜿蜒得很长，孩子们三三两两走着，有时相距远一点，假如又碰巧偶然一人的话，是有一种浓重的寂寥与凄清感的。早晨，河面上的水烟气，黄昏，河中泛滥的不会说话的水涟漪，好像都能将人包围、隐匿、消却。胆子小一点的孩子，非要拉着好友同伴才敢过路。那时候，我也有一个叫婷婷的女孩子做好朋友。

　　“梅梅，你知道吗，那条河里住着两只……”夏夜阳台上，除了萤虫嗡嗡扑动翅膀的细微声，就只有爸爸沉沉的仿佛犯困的呢喃声了。他轻摇着蒲扇，虽然不及说书先生那般闲然悠雅，但故弄玄虚的劲头一点儿也不亚于那些职业说掌故传奇的人。

　　我在凉席上一个翻身，从仰躺变为俯卧，下巴搁在爸爸的西瓜肚子上，八成两只眼睛亮晶晶极了，只见爸爸的笑多了一些戏耍与骗人的成分。

　　“有什么！有什么！快点告诉我！”

　　“别急嘛！听故事要有耐性！”

　　可是，我的好奇心一旦打开了头，怎么止得住啊！我用力摇着爸爸的胳膊，一个劲儿地要求他告诉我。

　　“好啦！好啦！梅梅别摇啦！爸爸头都晕了！”

　　“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老爸擦擦汗，突然压低嗓音，碜碜说道，“那河里住着水獭！”

　　“啊……”不知为何，我得到答案后，并没有如释重负。也许夜太黑，明亮的月亮和星星都被薄云遮住了，显得过路风也大了一些。我好像打从心底升起一粒一粒的寒意。

　　“传说，水獭最喜欢和人恶作剧。如果有人在河里洗脚，它们会把人拖入河里。如果有人在岸边洗衣服，它们也会把人拖入河里。”

　　“拖入河里之后呢？”

　　“那肯定活不了。以前爸爸厂里有个工人，有羊痫风的毛病。那次他就是在河边一滑，掉了进去。厂里有会游泳的人下河去救，却什么也找不着。三天后，才在另一边的庄前河头发现那个人的尸体，反正厂里人都认不出来了……”

　　嗡嗡嗡！爸爸后来的话裹挟着炎热的风，在我耳朵里变得模模糊糊了。我心里这么阴森凉凉着，竟然也能睡着。真是没心没肺的典范。我想，水獭只拖那些把手或脚伸入水中的人下河，那么，沿着岸边小路走走，应该没关系吧，只要保证手脚不沾河水就可以了……

　　这一天放学之后，我因为在巷口小吃店和婷婷一人吃了一碗小馄饨，回到河边小路上时，已经比平常的时辰晚了一些，连晚霞也追在了我们后面。两个女孩子瘦瘦黑黑的影子落在各自身前，除了我和婷婷，好像这条河岸上已没有其他的小学生了。想到爸爸妈妈在厂房里等着我们一起回家，我俩的脚步有些匆匆了。

　　我跑在前面，婷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想显示自己的胆大与坚强，我就把那个水獭的故事，大声地讲了出来。

　　“婷婷我跟你讲哦！千万别把手和脚伸进这条河里，水獭会把你拖下去的！”

　　我得意着回头！怎么回事！我的身后空无一人！呀！婷婷到哪里去了！不要吓我！

　　我急得嚎啕大哭，只会在原地打圈圈，又不敢伸头往河水里看，怕只看到漩涡里女孩的黑黑的头发！

　　婷婷啊！婷婷啊！在我鬼哭狼嚎、要死要活的时候，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大喊，“水獭来喽！”

　　哎呀！我吓得当场就瘫坐在地上！不行了，不行了，都快禁不住尿裤子了！

　　这时，婷婷突然从旁边房屋的阴暗角落里笑嘻嘻地跑出来，一边手指着取笑我脸色惨白、痛哭流涕的鬼样，一边还得意自己的恶作剧得逞、禁不住地手舞足蹈。直到她看清我反应确实过激了，才停下来，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装装样子地向我道歉，然后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要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继续走路回家。

　　当时，我怎么可能轻易原谅她，我的丑态全部被她看到，我的自尊，切，那时候的小屁孩的一本正经的自尊，仿佛也在不甚理解之中被她全部践踏掉了，还算是好朋友呢，怎么可以这样过分！

　　我瞬间从地上爬起，理也不理她，往反方向跑去，不要跟她一起回爸爸妈妈等待着的工厂里了，虽然也不想回学校，但总之，现在先远远地离开她再说！

　　只听婷婷在我身后，不断地高声喊叫，“梅梅！快回来呀！快回来呀！”

　　我就那么东闯西逛地弄到老老晚，重新回到厂房河岸边的砂石小路上时，竟然已经是星月挂满天空的时候了。完了完了，这么晚回去，爸爸妈妈一定会给我一顿“笋烤肉”吃吃的。都要怪婷婷那个丫头！这会子，她自己肯定早已经回到她父母身边了吧，说不定早就在吃香喷喷的晚饭了。真是可恨！我被她害成这样！

　　模模糊糊中，我诅咒着独自往前走，好像平时走惯的这条小路此刻竟像延伸生长出了一大段，焦急之中，怎么也走不出去似的。暗影幽夜里，前方河边好像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婷婷？她，莫非她一直在等赌气而走的我？突然心中涌起极大的惊喜，刚才她的所作所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被原谅的了。

　　我正待着急地要跑向她，突然一个顿脚，想想她刚才把我吓成那副鬼样，我怎么能轻易乖巧地跑去她身边呢？看着远处那个呆呆傻傻的身影，或者，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也来……

　　我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从上而下，对着蹲坐的她小小的身体，出其不意地一声吼叫，“水獭来喽！”

　　哈哈哈！哈哈哈！我双手叉腰，仰面朝天，大笑不已，等着看到她同样屁滚尿流的模样。

　　可是——我一低头，什么都没有！

　　好像被风轻轻吹走的一张薄纸，身影不见了。或者，本来就不存在？

　　是我眼花了？还是产生了幻觉？我突然觉得没劲极了，骗来骗去，被骗的还是只有我自己。我嘴巴里苦苦涩涩地回到工厂，车间里，爸爸妈妈气愤又焦急地等着我。那天晚上，当然免不了一顿严厉的教训，被罚一个星期不准吃零食。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那天，婷婷并没有回家。

　　婷婷失踪了三天。三天后，人们在河的另一头，发现了她浮在水面上的小小的身体。面目全非。

　　——河里面住着两只水獭，最喜欢和人恶作剧了。如果手脚碰到那河水，一不留神，被它们相中了，会被拖进去，到它们河底的家里去做客。三天后，才放人家回来。

　　怎么可能回得来呢？

　　半年后，爸爸妈妈带我搬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