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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蔷薇几度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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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苑中,夏意盎然。
小亭之畔,流水清歌,阳光数点投落下来,仿佛白日里坠了漫天的星子,盈盈在水中浮动。一个粉雕玉琢的三岁小儿站在岸边,犹疑地往水里伸了伸足,又立刻缩了回去,湿了鞋不说,水面一阵搅动,是那些小鱼儿游得更欢了。
“弃儿,过来。”
一个温柔优雅的声音自那小亭上传来。
萧弃挠了挠头,便团着身子往小亭奔去,亭上的人忙道:“慢着些,不必跑。”
于是萧弃很自然地在亭阶上摔了个跟头。
这一摔,他立刻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还偷眼去看亭上眉目温柔的男子。男子显然被他闹得无法,推动轮椅上前来,低下身子将他抱入怀中。
萧弃得意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柳拂衣浅碧如云的长衫立刻被蹭上了几团脏黑的印子。
柳拂衣也不恼,只笑吟吟地看着他。果然是小苏的孩子,这装模作样的性格,跟小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他就像过去不能招架小苏一样,此刻他也不能招架这孩子,明知他是故意做作的哭,心尖上还是会疼一下。
“疼不疼?”他微笑着揉了揉萧弃磕在地上的小胳膊,萧弃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
柳拂衣停了手,萧弃又如个八爪鱼一般缠上了他:“我要娘!”
柳拂衣一怔,想了想才道:“娘马上就回来了。”
萧弃撇了撇嘴,声音放低了些,却是执拗地重复:“我要娘。”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不喜欢跟我玩么?”
萧弃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你很好。”
柳拂衣挑了挑眉。
“娘比你软。”萧弃撅起嘴来。
柳拂衣呆了。
呆过之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双颊都泛起了红潮,笑到最后,乃至咳嗽了起来。
一个人影匆匆赶了过来,将一块手巾递给他:“公子不可如此大笑,当心牵动肺腑,引发肺气。”
柳拂衣斜她一眼,一手拦开了她递来的手巾,偏着头又咳了许久,方慢慢开口,笑容亦敛去了,“原来我这病,连笑一笑都不许了?幽儿,你这个郎中未免管得太宽。”
顾怀幽低着头将手巾收好,“公子开心,当然是好事。”
萧弃不喜欢顾怀幽,抱着柳拂衣的脖子往他怀里又缩了几分。柳拂衣拍着孩子的背,哑声道:“小苏怎还不到?”
顾怀幽垂首,静静地道:“阎摩罗已发来消息,说情报案卷都已取妥,苏姑娘受了些伤,赶路未免会慢些。”
柳拂衣静默地望向亭边那株已开到极致的蔷薇花,“六月已过半了,若是蔷薇花谢时还不回来,她便只能给我收尸了。”
顾怀幽袖底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痛得她又得了几分清明,方能静静地回话:“苏姑娘不是那般人,一定会如期赶回的。”
柳拂衣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地侧过头去。
她知道,公子并不喜欢她这样的回答。
她知道,公子一直怨恨她,怨恨她与所有人一样,不肯对他说真话。
她知道,公子所希求的是小苏那样的直率和坦诚。
可是她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与他说,她爱他,她愿意当他活着时为他做任何事、当他死去后为他收尸,就算苏姑娘不在了,他还有她,她永远不会离开他。
她无法启齿,因为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也不会相信她。
她甚至想,哪怕对于萧弃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公子所倾注的感情,也比在她身上的多。
如是想着,她的眸光灰暗地摇动了一下,便静默地告退了。
柳拂衣并没有看她。
“你娘要回来了,你高兴吗?”
“高兴!”
“那你娘回来了,你还会跟我玩吗?”
“会的会的!”
“要是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萧弃歪着头看他,“什么是死?”
柳拂衣不说话了。
近日来,扬州城中带刀佩剑的江湖人,显然增多了。
沈梦觉前来禀报时,顾怀幽正在给蔷薇剪枝。
沈梦觉一怔,“公子呢?”
顾怀幽直起身来,抬手掠了掠鬓发,带笑的眼风飞向一侧的厢房,“在哄孩子呢。”
沈梦觉顿了顿,道:“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姑娘不必代劳。”
顾怀幽微笑,“我是看公子喜欢带着孩子在这边玩,怕蔷薇花多刺伤人,还是剪掉些好。”
“顾姑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沈梦觉面容冷峻,“姑娘固是好心,但越俎代庖,终归不是好事。”
顾怀幽的面色一白。
沈梦觉向她一抱拳,便不再多说,径去敲响了柳拂衣的房门。片刻后得了回应,推门而入。
一个娇小的丫鬟碎步走过来,附着顾怀幽的耳轻轻说了一句话。
顾怀幽冷冷一笑,将剪子往花架上随意一扔,顿时惊落了一片香风红雨。她转身往尘寰阁而去,再不回头多看一眼。
苏寂与阎摩罗在尘寰阁中解剑相候,见来人不是公子而是顾怀幽,显然愣了神。
顾怀幽姿态优雅地走上前,在那张高高的大椅上坐下。
阎摩罗忽然道:“顾姑娘,此是僭越……”
顾怀幽一扬手,突然响起杂沓脚步声,这狭窄楼阁之上立时被三列银衣武者团团围住,腰间刀剑出鞘,直指堂中央的两人!
阎摩罗惊道:“你做什么!”
苏寂却悍不畏死地笑道:“可惜我没剑,又受了伤,不然这些人,还真不够我喂招的。”
顾怀幽亦报以毫不羞惭地一笑,“兵不厌诈,苏姑娘明白就好。”手掌狠狠一拍高椅的扶手!
苏寂扬起头,姿态如一只傲慢的孔雀,却一伸手把阎摩罗推了开去!
一只铁笼自楼阁顶上轰然罩落,将她锁在其中!
苏寂不惊不惧,坦然亮眸,“顾姑娘好聪明,不敢真刀真枪与我一斗,便连这抵死的一招都用上了。”
尘寰阁上这一道机关,本是沧海宫先祖所设,为防敌人追上阁来,拼个玉石俱焚也要将之困住。顾怀幽如何知道了这只有宫主才知的秘要,她懒得问,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她只是轻轻一笑,“可怜公子,他所以为的忠臣,竟是一个都靠不住的。”
听到公子二字,顾怀幽滴水不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的松动。
“我是为公子除害。”她冷冷地道。
苏寂瞥了一眼她手底的椅子扶手,“这机关铺设费时,异日五大门派攻上尘寰阁时,恐怕就没法用这招了。”
顾怀幽全身都颤抖起来:“带她下去!”
几名武者上前锁住苏寂的手足,才慢慢将铁笼抬起。苏寂拖着铁链子踉跄走了几步,阎摩罗急声道:“你要带她去哪里?”
顾怀幽微笑,樱唇轻启,“自然是——厉鬼狱。”
阎摩罗心头一急便要扑上,苏寂却道:“阎摩罗。”
他愕然回神,苏寂已被押至楼梯边沿,苍白的脸容透出伤重未愈的无力,嘴唇微微翕动着,他辨认出来是——
“去、找、萧、遗。”
找萧遗?!
她疯了?!
阎摩罗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被押解远去,他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己的无能。他武功不济事,根本不能与这些悍勇的死士硬拼。顾怀幽是从何时起竟把持了宫中内外事务,操纵了宫中这么多人的?
恐怕,就是从三年前苏寂刺杀柳拂衣的那个雨夜开始的吧?
因果相陈,缘劫相生,莫不如是……
“阎摩罗,你有何话说?”顾怀幽端详地看着他。
他惨然地低下了头,“阎摩罗但凭顾姑娘差遣。”
阎摩罗被顾怀幽软禁了起来。其实要逃出去并不难,难的是逃出去之后,去哪里。
去厉鬼狱?那边守卫更严,就绝不是他能瞒天过海的了。
去城中找萧遗?他只隐然风闻五大门派齐聚扬州,至于落脚处,那是秘密,他无从得知。
他没有苏寂那样的七窍玲珑,困坐愁城整三日,才终于想出了一点办法——
他明明还可以去找公子!
是夜,他放了一把迷香,门口的守卫晕死过去后,他便偷偷地出了门,径往长秋苑而去。
月色之下,小亭流水,俱静默得含了几分温柔。已近夏末时节了,荷花凋残,蔷薇蘸着清露在风中曼舞,仿佛已脆弱得不堪一丝风吹。
阎摩罗想了想,终是去门口,光明正大地敲门。
门里却是一片暗沉的寂静。
他皱眉,想这都近子时了,公子难道还没回来?然而公子已卧病三年,怎么今日竟突然出门了?
他屏住呼吸,再仔细闻去,房中,传出清浅的小儿呼吸声。
他心头一动——是萧弃。
若公子果然不在房中,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他拿回萧弃的最好时刻。
萧弃是沧海宫用来要挟小苏的筹码,如果能抱走他……小苏就自由了。
自、由。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忽然烧得阎摩罗心底一阵激动,再也管不得许多,便轻轻地推开了门。
呆在当地。
房中,床头,立了一个颀长清瘦的人影。
他披着雪白襕袍,月光透过窗纱,照得他衣上长发墨一样地浓黑。听见开门声,他亦回过身来,手按在腰间的剑上。
阎摩罗首先是看到了他的白衣,而后,看到了他的剑。
绯红色的剑。
阎摩罗的目光再缓缓上移,最终,锁住了他的一双深若渊海、静若流河的瞳眸。
“萧遗。”他机械地说道。
白衣人的侧颜逆着月光,鼻梁高挺,薄唇如削,轮廓利落,有一种神祇般的美感,几乎令人不能抬头对视。看到故人,他却好似升起几分紧张,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指着床上的小小人儿道:
“这个孩子……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