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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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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内人群熙攘,目光都胶在几位权贵身上,张飞跃甚感无趣,驻在走廊的一头,只得借着天上的风景打发时间。
天空一角渐渐浮出晚霞,颜色绮丽,颇近似西国商人高价卖给王孙公子的葡萄美酒。
又一会儿,色彩纷呈,魅惑的青紫连着羞涩的橙红,浮云变化万端。
他望了望,登时有些怔愣,先前满腔愁绪立马一扫而空,禁不住叹道,“怪不得世间有人甘愿放下这雍容华贵,浪迹天涯……”
先前牡丹跟他讲起过一件趣事,说是客人中有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生得仪表堂堂,言行举止间皆附庸着风雅。后经相谈告知于她自己本出自世代官宦之家,家景富饶,所度时光自在逍遥,着实与纨绔子弟如出一辙。
也许合该是没有享福的命,据那道士说,他及第的那年曾随家母至北国最负盛名的寺庙还愿,正属轻狂的年纪,当时满心认定人命由己不由天这个道理,遂只是站在庙外望山上的风景。可能是这种念头在佛祖脚下想出来太过不敬,总之他就在这么区区一望里可谓是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又听那人回忆说,那天风微弱,天空本是阴云盖日的模样,未料到彼时头顶三尺之上忽然风起云涌,余晖趁势而入,瞬间成就山川河流难以言喻的盛景,冠万物生灵。
等封官加爵的圣旨颁到他家里的时候,他已然着了道士服,骑上骏马,挥刀斩断世俗权益,一心赏悦九州美景。
牡丹讲完,含羞带涩地垂下眼帘道,“他说我有慧根。”
他不屑一顾地撇嘴道,“假的。”
单不质疑一个起初在和尚庙里受到启发的人最后竟跑到道观出家的这种行径是何等蹊跷,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怪力乱神都成了睡眠故事。只是,能在这滚滚红尘里轻易把欲念抛尽的,他想,兴许此人当真不食人间烟火,否则,那便是哄人的了。靠五分扮相,三分游历,两分云淡风轻的见解,那么像牡丹这么大的漂亮小姑娘便是牢牢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他只把牡丹话中的怪人权作为个油腔滑调的老色鬼。
和煦晚风吹拂,火红的云彩时卷时开,映在水中央,锦鲤在里面穿梭,两者若即若离掺成了一体,混沌不清。张飞跃静静俯视池子里的动静,四周的喧嚣都远了不少,徒有眼前这一天一水的景色遁入心灵。
就连当初那老色鬼诱哄的瞎话都在脑海中变得清晰了。
“贫道这几年周游四方土地,仗剑纵马,所经起落一如鬓角隐匿的白发那般多,也将红尘纠葛看得个清楚。美则美矣,可惜贫道在滚滚人群中行走,只看那少年始终不如红河的浪磅礴,那姑娘也不比南族的花瓣鲜嫩,呼风唤雨的权贵更是不抵当年寺庙上空的风云让人望而生畏。”
“哦,倒是这位姑娘,贫道观你出淤泥而不染,想是带了几分慧根,不知是否有心愿与贫道同路修行?”
这段话倘若推置到昨日,张飞跃都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那老色鬼彻彻底底是个骗子,可是到了现在,他的心却有些动摇,不由觉得这话间仍有一分是对的。
他前前后后这么联想下来,只觉得整颗心灵都由内而外得到了升华,好比在凛凛北风中预先感悟到春暖花开,别有番哲理,别有番内涵。
只不过,他这颗蓬勃而上的心正要飘上九天,与祥云仙鹤为伍,未曾想一个冰雹就砸了下来,不偏不倚又把它打回到沾满尘埃的土坑里去。
不知何时燕北飞站到了他身后,声音听起来出奇地怪异,“坊间一直传闻张状元是个粗人,倒是错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飞跃忍不住牵嘴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美景在前,抒发些个人己见而已。”
燕北飞盯着他的眼睛道,“燕某听说大人故乡的油菜花开得很是惹眼。”
倘若这个问题是别人提的,他一定会说北城的姑娘人比花俏,酒比花香,兴致高时兴许还要拉人去柳巷中转转,可燕北飞是个很正经的人,他这话问出来想必是愿再听自己多说两句肺腑之言。
高锦人出门逛个书坊都能遇上五六个这样的人。
所以张飞跃抿嘴道,“吹苑野风桃叶碧,压畦春露菜花黄……我之前读书曾读到过这么一句,你看这苑中风,这碧桃叶,这春露沾花黄,从字面上可谓美轮美奂,不过依我看来,它也不过仅是将北城的油菜花写出个表面功夫……嗯,燕大人,你是有话要说么?”
张飞跃语至半路,抬首瞧燕北飞,亮晶晶的眼神就像学堂里的学生,最积极踊跃的那种。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期许,燕北飞说了一句让他这个授课先生极其难堪的话,他幽幽道,“可惜了好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生在北山,成了恶贼们掩人耳目的帮凶。”
接下来本该滔滔不绝的感触就这么立时噎在了喉咙里,憋得张飞跃的脸色发红,换完之的是另一种被扒了祖籍的羞愧感。其实北城的油菜花田之所以惹眼还有别个原因,这油菜花田好看是好看,就是地处恶贼窝脚下,黄澄澄的田地陡然侵入个黑影,一望便知。
燕北飞像是丝毫没看出他的脸色,继续发表见解道,“所以依燕某的经验来看,这避世的想法十有八九是由于混得不开,找个理由藏起来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若再故意听不出燕北飞的指桑骂槐就装傻得太明显了,张飞跃眯眼笑道,“我越看就越觉得燕大人仅仅是个侍卫长真是太过屈才,应该让高侍郎向皇帝说说,将外交时节这个职差让给大人。”
燕北飞表情在一瞬间有些不自然,他拧眉道,“燕某是个粗人,听不懂张大人的话,不妨直言相告。”
张飞跃在他的眉眼间定了定,忽然笑道,“就是这个神情,总让人觉得燕大人很是老实本分,肚子仿佛只有一截直肠,即便十句话出口都不会多绕半个弯。”
看样子燕北飞像是没料到张飞跃能反应过来他适才那番意思,听此不禁面露尴尬,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情,他清了下嗓子,肃穆道,“王大麻子失踪了。”
张飞跃挑了下眉,道,“哦?”其实他还想再添一句,那是谁?
燕北飞凝着脸,点了点头继续道,“他这人狡诈得很,明明无恶不作却总在最后金蝉脱壳,燕某叫人盯他已有几天,昨夜好不容易有了点动静,竟还是跑了。”
张飞跃不知道燕北飞出于什么用意要跟他说这些,便静观其变道,“燕大人是否查过出城记录?只要人还在皇都,就容易得多。”
燕北飞抱臂,摇头道,“张大人的建议燕某早已实施,不过排查下去仍无线索,应该还是在皇都……”
他话锋一转,看向张飞跃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他嘴角遗留的米粒,刺目得很,“说来也巧,燕某的手下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昨夜的朝思楼门口,他正拉着位姑娘欲行龌龊之事,好在紧要关头被人架走了,却也再没有音信……据他们说,那时候张大人和高侍郎也随后出了朝思楼,行的方向和王大麻子是同路。”
经燕北飞这样一番话,张飞跃算是彻底明白了,昨夜他与高锦人提前离去,却不料时间把握得不是很对,与那王大麻子的失踪时间相较吻合,竟成了嫌疑犯,他今日找上自己,就是想趁机盘问的。
适才被燕北飞那几句话捧下天的成就感完完全全是落在了坑里,摔的极狠,极疼,甚至还被冷风吹出了一层薄冰,他声音里俨然带了恼怒,“我来皇都不久,昨夜高侍郎陪我欣赏这城中夜景,我们虽回家晚些,却也不足作案,燕大人若不信,可叫上街边小贩,我家下人一起对薄公堂。”
这番言论听起来字字掷地有声,可他内心倒是远没有表达出来得那么盛怒,实在是燕北飞刚才伤他自尊,他还以报复罢了。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把这做回事。
可惜这个态度,他实在是万也不能显现出来。
果然,燕北飞见张飞跃的态度激烈,遂将心中疑虑放下许多,由于愧疚,口气都小心地像含了茄子,“燕某相信你,不过悬案面前,所有人都不能轻易排除。”
张飞跃看着他,忽然想其实自己骨子可能真的带着那么点锱铢必较,有人惹了他,他便非要整回去才觉得爽快。
所以静了半晌,张飞跃才终于拍上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是作甚?我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不过你先前的那些话将我捧得太高,这一下子委实把我摔得疼了,我难免不服,想教你知道个中滋味而已。”
看张飞跃竟能如此坦荡荡,燕北飞苦笑道,“应当应当,他们都说我这个性子其实太偏执,不通人情世故,活该被人整。”说罢,又目不转睛地望向他道,“我听说这次淮西战役的功劳原本是你的,如今叫方将军抢了,你也要还回去么?”
燕北飞这话这么一出口,张飞跃便觉得伸出半空的整条胳膊都有些发硬。民间对于害虫有种说法,倘若你看见了一只,那么就相当于看见了百来只。他不知道燕北飞今日是出于何故直面问他这件事,可他猜到,同样的想法已经在私底下泛滥,说不定,这院中的旧识有□□成都是来看他如何伺机报复的,表面上泾渭分得干净,内里却在蠢蠢欲动。
官场之内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其实也不多,真正居大头的还要以冷眼相看作壁上观为主。
张飞跃收回手,问道,“是不是他们都这么说?”
燕北飞的沉默衬得微风的低鸣都突兀得扰人。
果然……
张飞跃顿时了然,心情继而低迷,天上的云霞又变了几个花样,煞是可爱,但也抚慰不出半圈涟漪。
他道,“其实……”满腔的愤愤不平刚打了个头,又沉淀下去。
其实他从未想过对方青书施行任何报复。曾经有人说他“锱铢必较”,旁人都觉得评价得很是到位,纷纷应和,只有他自己不这么认为,觉得那位朋友只是恰巧蒙对了一半。他向来信奉“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句话,自然而然要秉着这句话为人处世,而那位朋友猜中的就是这一部分,却并没看清他所有。
以宽度人,算得上佛语里流传得比较远得一句,高锦人七岁的时候就能答得让先生捋着须子长叹。固然如此,世间能够真正做到的却是极少,归根究底,还是靠着江湖中那八字箴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故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何等不妥,他不曾慈悲为怀,便也不曾抱有做了错事就可以被人原谅的念头。假若谁在他心头划到一刀,那就唯有以牙还牙方能解决,这世间大大小小的仇怨,可能都是大化小,小化了,最后相忘于江湖,他不擅这种做法。
凡事皆讲福祸相依,一如他强大的记忆力,他庆幸它带来的美好足够留恋,却也因它难叫他忘记曾经发生的苦楚,即使过去也依然耿耿于怀。
恶人该有恶人磨,以宽度人,最容易姑息养奸,甚至到头来还要被反咬一口,就像方青书。
他不知道方青书得罪了谁,轻轻松松一句说辞就定了罪,错过浴血奋战的时机,战胜时,又轻轻巧巧一句说辞,拥戴无功王冕。如果是别人都是挤破头求不得的好事,于方青书,实在是能称之成屈辱。方青书是君子,君子则以当仁不让。
兴许正是如此,他并未对方青书抱有丁点怀恨在心的想法,也兴许此事于那人已然算是苦不堪言,当然还有的是,他自己此刻身处异乡,位卑言轻,抵不过方青书身后的庞大势力。
总之,他是不会对方青书下手的,只不过,可能十有八九的人都不会相信。
就在这么一犹豫间,硬生生将他要说的话都卡回在喉咙里,也叫燕北飞的怀疑更重一分。
燕北飞见他沉默良久,遂为难道,“其实方将军也很冤屈。”
话语凝噎,张飞跃抬首,一眨不眨地直视上燕北飞投来的目光,蓦然问道,“燕大人,是不是这好人当久了,偶尔做了次伤害别人的事便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坦诚说,这句话自他从淮西平原就盘存在他心中,仿佛像个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重,人人都替方青书美言,可能再不久连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得了便宜的人,他不是不甘心,只是想求得个明白。
燕北飞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仿似塞北横扫悬山大漠的狂风,堪堪能把眼前沙石摧枯拉朽,“对则对,错即错,燕某从不因人而异。我爹自我小就给我灌输‘民贵君轻’的思想,方将军向来保黎民安生,与他为敌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所以我才希望你放一马,但倘若他日方青书做了什么与民不利的事情,燕某绝不放过。”
这个答案,竟有点出人意料,但却是他觉得当下最好的一个回答,张飞跃叹了口气,稍稍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明白了。”
夜幕初显端倪,天边浮出白月弯弯的轮廓,他好奇燕北飞口中那个传奇的燕乔,正想要打探,忽然就被人从身后猝不及防地打了一拳。
他转过头来,来人让他脸上的忧闷骇了一跳,畏缩着退了半步,厚起脸笑道,“你见到方将军了?”
张飞跃脸色再凝,成了幽怨。
来人笑得越发尴尬,“博物大会就要开始了,我们听说酒水饭菜都备得不错,去不去尝尝?”
张飞跃看来人笑得眼内泛光,方才算琢磨透了,对面这群人,瞻仰文士风采不假,但蹭白食却是首要目的,大概是面子还不够厚,才拽着他来凑份子。
听了这话张飞跃心中更是难受,他起先还担忧皇都的好风好水使他衣带渐缩,怎料现如今,反倒落入旁人眼的竟是一副穷酸相。
哎,强龙难压地头蛇,过气的凤凰不如鸡。
他这厢正憋着气,接下来燕北飞又说了句话,几乎郁闷得他恨不得在池子里涮涮老脸,只听燕北飞回道,“兄台真是知我们心意。”
你知什么心意?
他有什么心意可跟这群穷鬼相通的。
张飞跃回头,朝着燕北飞的方向愤愤瞪去,显然是心意不相通,燕北飞眉眼一挑,笑得像只捡了耗子的瞎猫,声音轻飘飘地直往他耳根子里灌,“真的,朱大人有钱,酒水备得极好。”
皇上他老人家是讹了你的俸禄么?
他阴森森地笑着,本要岔上一岔,紧跟着,耳根后那股低不可闻的声音又道,“说是,牡丹姑娘今日要献舞一段呢。”
哦,张飞跃豁然开朗。
他终于知道了,燕北飞这厮,合着早就算计好了,昨日那场刚才这出都是个擂台,从头至尾都是为段金风玉露塔台,顺便叫他出演个戏里的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