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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年 ...

  •   陈乔在曾祖母去世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自家遗留下来的传家宝。
      是一个很小的木盒子,角隅出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开裂,但是开合处的锁却是新的,而且并没有留下陈年的污渍和灰尘,显然是得到了主人和继承人的爱护。
      “你曾祖母说了,这个传家宝传女不传男,可惜你祖母命薄,无缘于它,所以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好好保管,也算是了了你祖母的遗愿。”父亲把盒子交付于她,陈乔掂量一下,很轻,上下的颠簸并没有让盒子发出她想象中的撞击声。
      传女不传男,真是个奇怪的规律。陈乔捧着盒子,将从父亲给她的钥匙揣在口袋里,然后一脸肃穆的现在父亲身边,看着祖母的脸透过玻璃呈现出慈祥而安详的模样,嘴角上扬,看起来无比轻松,她就忍不住想到,也许自己也有一天,会如祖母一样离开。
      离开,带着所有的爱和恨。
      她从父母那里听得许多曾祖母年轻时的风流少事,传闻曾祖母年轻时也有着让男人倾倒的容颜,柳叶眉,丹凤眼,薄施粉黛,青丝盘起,斜插一支七宝玲珑簪,薄裳掩面,明眸一扬,直惹得文人骚客只会念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媒婆红娘几乎是踏破了门槛,这位陈家姑娘也不见对哪个提亲男人上心。
      父母都看得出是自家姑娘心里早已有了心上人,却不想竟是县城里的大官人。虽然说此人位高权贵,也曾向家里提了亲,但名声却是以风流闻名,尽管当朝一夫多妻见怪不怪,但这位官人,除了留恋风月场所,还欠下不少风流债,小女嫁去,岂不是受尽委屈?
      无奈曾祖母心意已决,青涩懵懂的少女,就这么轻信了对方许下的誓言。
      于是曾祖母明媒正娶的嫁了进去,那个木盒子,应该是她当时的嫁妆之一。
      可想而知,那种薄如轻纱的诺言,自然在男人的新鲜感过了之后就被抛之脑后,只剩下曾祖母一人苦苦的守在房中,为夫君一次又一次的盏茶,次年诞下一子,却也没有挽留住男人,反而成了男人嫌弃她的理由。后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男人走的比她早得多,她又无心嫁人,就一直带着孩子守寡,竟这么苦苦的活到现在。
      陈乔叹了口气,曾祖母她,定是恨着那个男人的吧。
      满怀的少女心,被如此冷漠的对待…一定,一定是非常非常恨的吧。

      回到家,关上房间的门,陈乔打开了那个木盒。
      银色的小锁发出吧嗒的声音然后应声而落。
      盒内的东西比她想象中要简陋的多。
      不是什么金块,首饰珠宝,只有一张泛黄的对折的字条,边角已经泛黑,看起来像是被火烧过——虽是如此,但内部却以外的没有受损,和一个丑兮兮的,已经褪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玩偶。
      陈乔扁扁嘴,有些遗憾的,小心翼翼地打开字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虽用着漂亮的瘦金体,但是字迹苍劲有力,笔锋果断清爽,一看便是经男子之手。
      「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
      字句读完,陈乔险些扯碎字条。
      金屋藏娇?!这不是有名的刘彻和陈阿娇的典故吗?难不成…
      陈乔将目光移向手边的布偶,不觉身心一个寒战…

      公元前153年,汉景帝立庶长子刘荣为太子立刘彻为胶东王。
      此年刘彻年仅四岁。
      那日馆陶入宫,本意是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刘荣,望她成为一国之母,不料刘荣生母栗姬因厌恶馆陶屡次给景帝进献美女而拒绝这桩婚事。
      离开之前,怎奈阿娇天生顽皮娇纵,趁着大人说话期间,竟私自溜入后院,馆陶只得一声歉语,急急忙忙追了过去。
      陈娇就是在那天遇到了刘彻。
      年纪尚幼的男生站在婢女丫鬟中间,伸出小手折下一株低矮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男生的声音是想象中的稚嫩,拖着鼻音有些温润,却意外的好听。
      风拂过男生的秀发,腕臂上的云袖因为男生的动作滑到肘间,簇拥他的下人表情怜爱,却又恐于他的身份,不敢离他太近,一时间好像连草丛里的蟋蟀都止住了声。
      阿娇立住了脚跟,而跟在阿娇后面赶来的馆陶,也不由打起了这位胶东王的注意。
      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人群转过头来,馆陶这才留意到自家女儿失礼的行为,忙是搂过女儿,屈膝致歉。
      “彘儿见过馆陶夫人,陈娇姊姊。”刘彻礼貌的弯起眉目。
      “长公主此来,可是有事?”随从的公公低眉顺眼的弓下了腰。
      “尚无大事,只是太子有事召见。”馆陶转转眼睛,露出温婉的笑意,然而明眼人自是知道她的意图。
      刘彻虽年幼,可是也听过自家表姐的名字,对于眼前这位姐姐,似乎也有一丝的熟悉之情。于是他慢慢走到陈娇面前,将花枝递到她面前,等到她握住花枝,他又折了一朵插在她的耳鬓,然后弯起眼角,露出少年天真的姿态。
      而原本娇纵的少女,却忽然放下了脾气,她能清晰的闻到男生身上好闻的,略带奶香的味道,让人安心,她下意识的握紧了衣裳。
      年少的心事自是单纯而直白,长公主走上去,抱起小刘彻逗他:“彘儿长大了要讨媳妇吗?”
      小刘彻转眸道:“要啊。”
      长公主于是指着左右侍女百余人又问:“她们也都有些不愧于常人的姿色,彘儿要哪个呢?”
      小刘彻只是摇了摇头,
      馆陶长公主又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那阿娇可好?”
      刘彻这才露出笑意,“好啊!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
      周围的人都被刘彻的话逗笑了,只有阿娇默默飞红了脸。
      她好像看到醉人的银河,就荡漾在男生清澈的黑眸中。
      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

      和阿娇一样,没有将这仅当成童言无忌的还有馆陶,自那之后,她便经常向汉景帝提及此事,最终是定下了亲事。
      自那之后,馆陶便开始为女儿成为一国之母扫平障碍,开始全面的支持刘彻,她深将栗姬视为眼中钉,不止一次向景帝吹耳边风,“栗姬与诸贵夫人幸姬会,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挟邪媚道。”
      两年后,王娡派人故意上报立栗姬为后,怎会不惹得汉景帝龙颜大怒,不仅废了刘荣,栗姬也是彻底失宠。
      同年立刘彻为太子。
      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去世后,年满十六周岁的刘彻继位,立太子妃陈氏为后,阿娇终是成了万人之上的国母,但是她却再也不能如儿时一般快乐。
      掌握大权的刘彻自然是后宫三千,美女成群,虽觊觎她位置的都是些不屑入眼的小角色,却也是让她失去了大把大把呆在刘彻身边的时间。
      虽说后宫本就是明争暗斗机关算尽,但新鲜感过了刘彻还是乖乖的回到阿娇身边,也逐渐让阿娇放宽了心。
      说到底,她才是皇后。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骨子里不止有他,还有一种几近偏执的疯狂。

      建元二年,上巳节,刘彻前往阳平公主家做客。
      阳平公主打趣的献上一群美女,却都不入刘彻之眼。
      “想必彘儿弟弟是对阿娇一往情深罢?”阳平公主抿了一口酒,面色微红。
      刘彻微微一笑,一饮而尽却没有说话。
      厅堂内响起了鼓声,穿着华丽的舞女半推半就地掩面而入,仿佛是为了讽刺阳平公主一样,刘彻的目光紧紧的黏在了其中一位舞女身上。
      当夜,他便将卫子夫带入宫,却只是让他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
      陈娇自是也没有放在心里。
      谁知一年后,刘彻放宫女归家,卫子夫见到往日朝思暮想之人,竟是垂泪不止,惹得对方一阵怜香惜玉。
      “子夫为何落泪?回家何不是你们之愿?”
      卫子夫更是一阵抽噎,留下一句“吾昨夜梦子夫庭生梓树数棵,岂知非天愿矣!”语罢欲走,却被刘彻捉住了藕臂。
      卫子夫一夜受宠,而后更是直接挑衅尚无子嗣的陈娇,为刘彻诞下三女一男。
      陈娇又哪受的这般讽刺,她一直以为刘彻是皇帝,对美女留恋本是本性,以为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天真的许下“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的少年,哪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她自信地骄横无力,将自己的挚爱越推越远。
      但是她尚不知,依旧自负的认为自己是一国之母,自己永远是他心里最疼爱的金屋美人。
      她在卧室挂起麻绳,等他推门而入时,便站上了檀木椅。
      她威胁性地扬起嘴角,却不出一语,只是手握麻绳与他对峙。
      终,他送了气。
      “如此这般,又是何必?”他的叹息悠悠然的传来,像极了银针落地的刺耳叮当。
      然后他拂袖而去,独留下她一人潸然泪下。
      他的心里,早已没有了她。
      他再也不记得曾经的那个时光,三月的阳光温暖了两人的脚印,对面的男孩挽起她的青丝勾在耳后,插上一朵粉色的桃花,他笑,他弯起眉角,他散发出的小孩子般的淡淡奶香,他说,好啊,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
      她将自己脆弱的却又饱满的心先给他,却被他无情的扔在地上。
      她机关算尽,明争暗斗,逼死一个个的宠儿,又是何必呢?
      不过是为了得到曾经那份天真纯净的爱情。
      她感觉有什么从她的身体里慢慢脱离,本是刺骨的痛,竟然慢慢痊愈。
      如果不能用爱留住他……那就,用恨吧。
      她弯起眼角,泪水却冲刷着她的妆容。

      汉武帝自是当了皇帝,便常常贪恋美色,若不是阿娇明里暗里的调走那些新宠,怎能保证自己的位置?而她也知道,那些失宠的人也同她一样渴望着皇帝的再次宠幸。
      陈娇懂得巫蛊之术。
      她知道如何制作巫蛊偶——那是她家族遗传的能力。
      巫蛊偶本是普通的玩偶,不同的是它必须植入对方的头发,并且在体内合入对方的生辰八字,便可对下蛊之人进行操纵。
      此事本是进行的很顺利,但是在玩制成功的前一天——只差植入头发,宫内发生了巫蛊之祸。
      那些失宠的妃子,竟是联合起来偷偷邀请女巫入宫,祈求通过巫术打倒自己的目的,一时间后宫迷乱,连朝中大臣也时时受牵连。
      无奈那是阿娇卫子夫年华已逝,再加上烦事缠身,让她看起来老了很多,不管是在后宫还是在汉武帝面前都渐渐失去权力和信任。
      于是从那一年起,就不断有受牵连的,或无辜的妃子宫女丧命。
      征和二年,汉武帝的精神越来越脆弱,胡人巫师檀何言称,“宫中有蛊术,这蛊术一日不除,皇上的病将一日不愈。”
      “以您高见,这蛊术是从何而来?”卧病在床的汉武帝勉强支起了身子。
      “怕是有人对您施了蛊术,皇上。”
      “何人所为?”
      檀何言神秘的眨了眨眼,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刘彻一阵心悸。
      “您只管当讲。”
      “臣……怕是您最亲近的人所为啊。”
      刘彻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还是怀疑了她。
      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小鬼,第一次见到她时,竟然有一种几乎窒息的感觉——哪怕对方也只是个未开化的小女孩。她毫无架子,裙边上还沾着泥土,她看到他回头,就这么傻傻的站住了脚,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朝她走去。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他想为她遮一辈子风,避一生的雨,让她永远当自己怀里的公主。
      “那阿娇可好?”
      “好啊!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
      但是他的位子太高,太险了,竟容不得他去保护一个自己深爱的女子,而她也渐渐在他的冷淡中,变得偏执而骄纵,她的手段,她的残忍,她的逼迫,让他逐渐失去了兴致。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他们闺房中的对峙,最终还是他回了头,转了身。
      他在门外听到她忍不住的抽噎,不禁握紧了拳头。
      原来辗转一圈下来,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她。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有时候和她共枕而眠时,他都会希望,希望回到那个曾经,彼此还是单纯无辜的模样。
      只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对她下手。
      他闭上了眼睛。

      陈皇后被罢。
      时间如此的不恰,几乎人人都在传陈皇后就是那个施蛊的人,看她的眼神都从尊敬变为了鄙夷。
      陈娇没有任何的解释。
      自然,刘彻也没有。
      陈娇能感受得到体内汹涌的暗潮,她想,那大概就是恨吧。
      恨那个人为何当初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骗走了她的心。
      恨当年的自己为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相信了他的诺言。
      她关上了房门,她的屋前,早已是门可罗雀,除了这么多年还跟在她身边的、陈家陪嫁来的丫鬟曼云。
      “曼云,我今天累了,你就先去里屋休息吧。”顿了顿,陈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示意自己真的很累,“还有,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找我……如果我不在,你就打开隔壁耳室的一个盒子。”
      她在屋里一根根的点起了蜡烛。
      “这根,祭晴香。”陈娇点亮一根蜡烛。
      “这根,祭以冬。”
      “这根,祭惜寒。”
      “这根……”
      …………
      渐渐地,屋里已经火光成片,忽明忽暗的照着陈娇的面容一块亮一块暗。
      “这根,祭陈娇。”她点亮了最大的一根蜡烛,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
      “‘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贮之’。”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恐怖而扭曲,“彘儿你看,没有你,我也能筑一间金屋哦。”
      “这是我的金屋,不能给你哦。”她的笑容更大了,“你呢,也是我的,不可以让给别人哦。”
      说着,她掏出了怀里的一张纸片,上面连着一根青丝。
      那是巫蛊术操纵的最毒一步——这是个连环咒,会牵连到施咒者的几生几世,只要烧断连着那张写了彼此生辰八字纸片的青丝,但等同的,这个咒语也会对巫师造成伤害。
      “彘儿……生生世世……你都无法拥有其他女人……你只会有我,却不能和我在一起……只能痛苦的,痛苦的……分离……哪怕爱的再深……也不能与我在一起……呵……这到底是给你的惩罚……还是……我呢?”
      “哧”地一声,青丝断开,陈娇手中的纸片,竟然慢慢消失在指尖。
      恨啊……我……到底是有多恨啊……
      陈娇能清晰的感觉到皮肤传来的焦灼感,她仿佛看到很远很远处,正跑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扬着手里的纸条,趁人不注意,偷偷塞进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她的手里。
      “我说过要娶你的。”他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将自己的一生都交在她手里。
      远远的身影,仿佛在火光里相拥。
      他们就这样囚禁在彼此的岁月里。
      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

      陈乔摸了摸手里的玩偶,已经染上岁月的颜色的玩偶,头上的发色却还是如真人一样泛有光泽,虽然她不知道这是怎么落到曾祖母手里的,但是,她想,能为一个男人做到这样,也算是一种爱了吧。
      只是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爱的多深,反而将一切归结到恨上而已。
      他们只是彼此的心里一直住着当初的单纯和天真,所以在对逐渐被世故同化了的彼此产生了厌倦。
      但是他们的心里留着的,还是对方的名字。
      陈乔叹了口气。
      “阿娇真是笨蛋呢,明明那么爱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
      “刘彻也是,竟然用沉迷后宫的方式买醉……啧啧,还好现在不是一夫多妻啊。”
      自顾自的嘀咕几句,昔日的腥风血雨也不过是如今的人们口中随意的笑谈罢了,陈乔耸耸肩,将巫蛊偶和纸条又放进了木盒子。
      她轻轻地合上盖子,没有看到那个巫偶,在黑暗中落下一滴泪来。
      轻轻的滴落,发出只有它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微笑起来的模样。
      他说,若得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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