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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中行(四) ...

  •   晴光正好,浮尘在空中跳跃。

      他手头卷着一本小书,只看了一半,便在午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鼻尖萦绕着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逐渐变得清晰浓重,直到有人脚步轻缓地走过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少爷,起来用药”,才打破了这场酣眠。

      他的睫毛抖动了两下,慢慢睁开眼,入目一张平凡的青年面孔——实在是张平凡无奇的脸,却偏偏有着世间最温柔动人的眼。

      他不由微笑起来,轻声道:“阿晨。”

      阿晨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下来,汤匙搅动乌黑的药汁,柔声哄道:“快吃药,等冬天到了,我带你出去看雪。”

      他每次都这么说。

      从庆和三年的春末进了周府开始,一直说到了金桂飘香的秋初。

      而他每每听到这句,都会乖乖地捧着药碗,喝下那又苦又涩的汤药,甘之如饴,在脑海里幻想与阿晨一起赏雪的画面。

      未若柳絮因风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纷纷扬扬,千里一色,应当是如何圣洁与纯美的画面。

      然而画面一转。

      他真的看见了雪,铺天盖地的雪。

      雪是冰冷的,如死亡一般的冰冷;到处都是白,那缟素一样的死白。

      没有阿晨,阿晨早就没有了。当他使出惊鸿般一掠而过的剑招时,阿晨就已经没了。

      那样冰冷的雪,在祠堂外面好像永无止境似的下了一夜,教人遍体生寒。他跪在冥烛前,恍恍惚惚地想,曾经哪怕一道冷风吹过他的发梢,都会有人心疼地把他拥入怀里取暖,温柔似水。

      而现实是,他从天黑跪到天明,才终于明白天地之大,他忽然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原来雪并不好。

      无处不在,他曾经碰也碰不得的雪,灌进他的鞋子。在及膝的雪地里跋涉,下身没了知觉,被风雪迷了眼睛,才幻灭了一切美好想象。

      四肢冰凉。

      好冷。

      周楚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睛却是倏然睁开,猛地醒了过来。

      房中生了暖炉,有人坐在桌前,银白长发如瀑垂着,单手搭着一柄长剑。

      周楚泽长梦乍醒,还未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那人就侧过了脸,出声:“梦中所见,已成过去,莫为往事所困,徒劳心神。”

      周楚泽强自镇定下来,声音嘶哑:“我忘不掉。”

      “你自然忘不掉,只是徒然把精力浪费放在悔恨往事上,自怨自伤,又有何用?”

      “我能做什么?”周楚泽痛苦道,“我分明什么都做不了。”

      垂下眼睫,想用冰冷的手指收紧成拳,却徒然发现,他连那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恨这副身体,先天不足,明明身为男子,却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他能做什么?

      他凭什么去向那个满口谎言之人讨回自己的一颗真心?

      又凭什么去向那群装模作样的武林正派讨回一个公道?

      “习武。”

      男人话说出口,搭在长剑上的手不知怎的一动,周楚泽抬眸,只听见一声轻吟,长剑已经插在了他的床榻前。

      剑光清亮,寒意凛然。

      只一眼,周楚泽就想起了父亲手中那把斩魂刀。

      他呆愣片刻:“你——说什么?”

      “习武。”

      男人站了起来,脚下移动,人已经立在了长剑旁边。他的眉目英俊而深刻,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一般,说不出的冷清。

      “世人称它无情剑,却不知它原本有名,并不是一把出必见血的杀人利器。”

      无情剑,天下第一剑。

      自笑忘生抽身江湖之后,已被奉为武林第一神兵。

      周楚泽勉力撑起身体,半靠在床头,目光闪烁,轻声道:“还未请教……前辈如何称呼?”

      男人静静地打量了一遍周楚泽,冷清的目光扫视过少年的眉目,淡淡道:“笑忘生。我想收你为徒,你唤我一句师父便是。”

      在听到无情剑之后,周楚泽就隐隐意识到眼前之人可能是传说中的第一剑客。然而对于周楚泽而言,刚才这句话比眼前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更令他吃惊,竟是连说话的声音都陡然提高:“我?我这样子,又哪能练得了武?”

      “十五年前,我与你父亲约定,要收他的长子为徒。你既然是周任风的儿子,为何练不了武?至于你的身体,自然会有你师兄为你调理一段时间。”

      “这里是缚龙峰。”笑忘生的声音一如死水,平静无波地说出一个事实:“你既然拜入我师门,便一定能练成天下第一流的武功。”

      周楚泽愣了愣,沉默须臾,良久后问:“您当真就是那个与家父昔日齐名的天下第一剑客笑忘生?”

      “呵。”

      周楚泽轻声道:“家父曾提起过您。”

      笑忘生一时间怔住,眼中闪出一抹光亮来,嘴唇微微动了动,方才涩声道:“是吗……怎么说?”

      周楚泽想了想,慢慢道:“家父提起您的名字,几度叹息,最后却只是念了一首诗。”

      笑忘生指尖微颤,“哦?什么诗?”

      这时门外有了一道人影,叶逐尘端着药碗,不推门,只是听着。

      周楚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呆呆盯着空中的一处,眼神恍惚,轻声道:“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旧逐空香百遍行。”

      回忆往事,求而不得。

      对景惆怅,逐香百遍。

      半晌后。

      笑忘生低声笑了起来,嘶哑苦涩:“好一个旧逐空香百遍行……周任风,原来,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面容显出一丝狰狞扭曲,加之满头白发,看着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可怖。周楚泽却不害怕,他想起父亲念出这首诗时的苦笑,见到笑忘生的忽然爆发的疯狂,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感到疼痛。

      这时,叶逐尘推门而入。
      开门声一响,笑忘生仿佛惊醒一般,一瞬收敛了狂态,转身而出:“逐尘,你照顾他,最多三个月,立春前我要一个全然健康的苗子。”

      话音刚落,竹门又是一声响,合上门,笑忘生的身影已经消失。

      当真是来去如风。

      “他年轻时候性格诡测,癫狂不羁,你倒是厉害,第一次见面就能让他变成原来的样子。”叶逐尘瞥了一眼身边的无情剑,将药碗递过去,“喝药,你一日不好,我也一日不能下山。”

      周楚泽片刻后才从笑忘生的癫狂中回过神来,他面对叶逐尘的时候脸上少有表情,话也不多。

      “喝药能治好我的病?”

      “你不过是先天不足,如今又伤了元气,也算不上是什么病。明日起,我为你打通经脉,时针运气,辅以药浴,三个月必能调理好你的身体。”

      “你的医术很好。”

      “天下医术好的人有很多。”

      周楚泽苦笑,他先天不足,打出娘胎起就跟草药打交道,见过无数大夫,清楚他的毛病,真的要治,就连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这里这样自信地宣称要调理好他的身体的人,叶逐尘是第二个。

      “治好了我,你就走?”周楚泽抬眸问。

      叶逐尘愣了愣,薄唇勾勒出一个轻佻的笑:“美人啊美人,如今你也算是我的小师弟了,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

      “对。”周楚泽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叶逐尘,冷冷道:“洛晨,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一死了之对我来说会不会更好。”

      叶逐尘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摸了一把。

      他讨厌一切超出预料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好,我的少爷。”叶逐尘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一瞬间从玉石相击一般的清悦动人变得低沉魅惑,他坦然地问:“谪谷易容术天下无双,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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