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光东流》皎皎

2、[二]

　　我在祖母五十岁生日那天有了自己的名字。是当今天子我的祖父赵泽给我取的名字。前面说了，我姓赵，单名一个愔字。说文解字里说：愔，和也。这个名字是如此的和谐，果然符合当权者一惯的品味。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灿烂，天上的白云朵朵飘，我祖父的心情很好，于是所有人都心情很好。他是个一把胡子的高个威严老头，前不久我有了机会翻了翻前朝帝王起居注，史臣这么评价他的外表：及帝长，身长八尺二寸，美须髯，垂手过膝，耳长及肩，面有紫光，人望而敬畏之。
　　这句话让我深深觉得哭笑不得。我从来都知道史书能把人夸张成什么样子，凡是帝王，外表上总是要有点奇特的地方，不管符不符合实际情况和生理构造，都能给添加到书里去；只是我却不知道可以描写得这么离谱。按照这个时代的度量衡来说，身长八尺二寸，大概一米八，是高个子，我祖父个子是真高，但有没有八尺二寸，我却不敢打保票；美须髯已经有点过于赞美了，我祖父只有一把普通毫不出奇的胡子，实在称不上“美”；至于垂首过膝，耳长及肩，面有紫光之类的，完全不着调，人真要长成这样，不是妖怪又是什么？撇开这些评论不谈，我祖父是个绝对的帅哥，说话做事那个风度啊，没得说。以我冷眼旁观的观察，他的几个儿子，包括我父亲，没有一个人具有他那份恢宏气度。在场的文臣武将，都是心甘情愿臣服甚至畏惧于他，不像对待皇子们，尊敬是尊敬，但态度里敷衍居多。开国之君从来都不是一般人，我祖父也不是，能篡了前朝的帝位自己当了皇帝，必定是要几分真本领的。
　　我祖父有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女的数量在帝王里比起来，绝对不多，不像有些皇帝儿女太多就不在乎他们了，随便给封个什么官，然后一脚踢到祖国的各个地方建设国家去。我祖父在这点上跟老年人的无异，看到儿女满堂，他很欣喜，所以我父母把我抱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大笔一挥，写下了一个“愔”字，然后封我为南陵郡主，封邑一千。鉴于我年龄太小，封邑暂由我父母代管。南陵郡主这个称呼跟着我整整六年，直到我父亲登上皇位，我改封公主，才有所变化。
　　战乱四起的时候，我逃难经过南陵一次，这才知道这里果真如传言，是好地方，水土丰润，土地肥沃，大概是全国最富饶的几个地方之一。由此可见，我祖父封我为南陵郡主的时候，对我父亲的确是有所偏爱的。当今太子赵润的女儿，比我大了一个月的堂姐赵歆的封邑也是一千，地方在城阳，明显不如南陵。我伯父心有不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外表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宴会上，他跟我父亲很热情的推杯换盏，好得蜜里调油一般。那时距他们兄弟正面为敌还有好几年，兄友弟恭的模样还是要做做的。
　　不过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是赵歆告诉我的。我跟她的认识很有趣味，我不介意用半章的篇幅说说这件事。那天祖父给我取了名字，封了郡主，母亲的贴身侍女紫荆就把我抱走了，跟我的堂姐赵歆靠在一处，我看着不远处热闹的宴席，想象着漆木案上一样样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我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别叹气了。”我听到有人说。
　　这段时间我已经习惯了被人无视，也不以为谁会跟我讲话，于是又叹了口气。
　　结果那个声音又说：“我跟你说话呢，赵愔，你睁开眼睛，别装听不见。”
　　我听话的睁开眼睛，艰难的转了转脖子，左顾右盼了一会，宫里的侍女都在各忙各的，就连照顾我和赵歆的侍女都跑开去吃喝了。这里还能有谁能跟我说话？如果是在现代世界，我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肯定要大惊失色一把，可我都穿越了，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吃惊呢？我动了动唇，说：“谁啊？”话音一落，才发现从喉咙里出来的是奇怪的“呜呜”声。
　　“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在你旁边。”
　　我一点一点的侧了头，终于发现，跟我说话的是正是我那个同样身为婴儿的堂姐赵歆，她从襁褓里探出个头，瞪眼睛看着我，嘴唇一动一动的。
　　我大脑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下意识的说：“神仙？妖怪？谢谢。”
　　她没好气看着我：“你才是妖怪，你不是也能说话？”
　　“你听得到我？”我眨眨眼。
　　“废话，”她脸上出现一种觉得我很烦很罗嗦的表情。
　　我喃喃自语：“原来我刚满月就能说话了，我真是天才啊。”
　　“你不是天才，”赵歆耐心的纠正我，“只有我们才能互相听到对方的话，成年人是不可能听到的，他们会以为我们在哭，所以我们声音要小，尽量不让她们听到，不然还以为怎么了。”
　　我艰难的思索一会，又问：“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了想，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阿姨没有？”
　　我诚实的说：“没看过，但听过这个名字。是本童话书吧？据说挺好看的。”
　　赵歆翻了翻眼睛，说：“这部童话里有个观点，认为一岁以前的孩子能听得懂任何语言，风的，草的，花的，只是一旦长大，这些本领都会失去。我们应该也是这样，我还看过一个鬼故事，认为婴儿能记住自己上辈子的事情，可一旦长大，就会忘记。还有西方有个神话传说也是这样类似的观点——哎，最近我想这些事情想得头痛，这个世界谁知道怎么回事呢？现在我一直担心——”
　　“等等，等等。”
　　我想起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目瞪口呆的瞪着她，愕然的问：“莫非，你也是穿越来的？”
　　她仿佛也才想到这个问题，一时竟然愣住了，我镇定的说：“我，二十一世纪，中国，地球。”
　　赵歆不愧见多识广，很快就搭上了话：“一样，二十一世纪，中国，地球。”
　　我们头碰头的靠在一起，喜极而泣。这一下就麻烦了，侍女保母听到我们哭，变了脸色冲过来，强行把我们分开。这一分开几乎就是永别了，那天直到宴会结束，我再也没见到赵歆，只是最后晚宴结束时，诸皇子在宫门前乘车离开，我们隔着数米的距离、喧闹的人群再次相遇，时间是如此之短，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有一肚子话想问她，我看她的眼神，肯定也怀着同样的心事，可惜我们完全身不由己。我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抱着她上了车舆，回了东宫，我则被抱回了秦王府。
　　这一分开，肯定是很久不见了。我们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相识就这么沦为了泡影，在我们两什么信息都来不及交流的情况下，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