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天爱

72、一 苻皇

　　隆冬寒夜，一支庞大的队伍经过关中要塞潼关，缓缓向西而行。被白雪覆盖的原野之后，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长安城的轮廓。
　　这是晋太和五年，秦灭燕国，俘虏了二十万鲜卑人，将他们迁往关中。旧燕国君慕容暐和他的宗族、后妃、百官，都在此列。
　　沉默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叫喊声：“中山王，中山王……”
　　“在这里呢！”十二岁的慕容冲从人群中钻出头来，拍了拍靴子上的积雪，吃力地往前走了几步。
　　来找他的，是清河公主慕容瑾的贴身侍婢春芽。她递上一个白馒头，道：“公主说她吃不完，让我拿给王爷。”
　　“怎么会吃不完？秦军给的粮食那么少……”慕容冲看着那白胖胖的馒头，强行移开了目光，咽了口口水道，“我不饿，你拿回去给阿姐。”
　　春芽道：“公主说，王爷月初的时候得了风寒，要多吃东西才行。”
　　慕容冲接过了馒头，二话不说，快速穿过人群往前走去。春芽看出他是要去找慕容瑾，急忙跟在他后面。
　　慕容瑾和几个后妃一起，挤在一个狭小的马车里。
　　听到慕容冲在外面叫她，她将身子探了出去，道：“凤皇儿，你怎么来了？”
　　慕容冲道：“阿姐你下来。”
　　慕容瑾一下马车，慕容冲便将手中的馒头一分为二，大的那一半递给了慕容瑾，道：“阿姐，我们一起吃。”
　　慕容瑾看着慕容冲，笑得眉眼弯弯，接过馒头道：“好，一起吃。”
　　慕容冲一直看着她吃下最后一口，道：“阿姐，你别怕，到了长安，我会保护你的！”
　　慕容瑾点点头，笑道：“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去哪里我都不怕。”

　　他们到达长安的那一日，大雪暂歇，但南风还没来得及吹至长安，放眼望去，是一片冬日的萧索。
　　百年离乱，关中屏蔽，长安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皇室宗族尽数被送入了未央宫，面见秦王苻坚。
　　慕容暐脱下了国君的衮服，口衔玉璧，俯下身子长跪在苻坚的王座之下。
　　慕容冲和一众兄弟们跟在他后面，一个个赤红着双眼，却没有人抬起头来。
　　三十余岁的苻坚从王座上站起来，双目定定地看着下方的人。曾经的鲜卑慕容，日后，都将臣服于他。
　　突然，他的视线对上了一双眼睛。
　　在众人皆俯首跪拜的这一时刻，那双孩童的眼睛带着不屈和仇恨，看向了他。
　　那是一个五官生得极为美艳的少年，若非穿着男装，都分不清楚性别。
　　苻坚一时来了兴致，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慕容冲当即便明白过来，苻坚是在问他，朗声道：“燕国大司马，中山王，慕容冲。”
　　苻坚听说过这个名字，燕国十分受宠的小王爷，都说他是人中美凤，小字凤皇。
　　他的嘴角不由得噙上一抹笑，让一个孩童做大司马，真是有趣。不过……人中美凤，果然是人中美凤啊……

　　长安城中充斥着凯歌，就在这歌声中，慕容瑾和慕容冲被带入了栖梧宫。
　　慕容冲抓着慕容瑾的手问：“阿姐，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我想和泓哥他们住在一起。”
　　他明显感觉到慕容瑾的手一颤，抬头，看到她苍白的面色。
　　“阿姐，你怎么了？”
　　慕容瑾仿佛才回过神来，看向慕容冲道：“凤皇儿……”她才说了个名字，泪水便哗哗流下。
　　苻坚的贴身侍者一脸谄媚地小跑过来，道：“奴家宋牙，奉命迎二位贵人入宫，天王陛下稍后便到。”
　　慕容冲察觉到隐隐的危机，挡在慕容瑾前面，道：“苻坚来做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见他？”
　　宋牙递了张帕子给慕容瑾，笑道：“二位日后，就一起好好服侍陛下吧。”
　　慕容冲顿时面色大变，上前一把抓住宋牙的衣襟，怒道：“你胡说什么！”
　　宋牙赔笑道：“奴家可不是胡说……”
　　慕容冲一拳头打在他脸上，人小力气却大，宋牙被打得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身后，传来一个微微带着责备的声音：“宋牙，怎么回事？”
　　“恭迎陛下！”宋牙捂着脸迎上去，“奴家把二位贵人接来了。”
　　苻坚道：“你先下去吧。”
　　“诺。”
　　苻坚看着慕容冲和慕容瑾，笑道：“不愿意？”
　　慕容瑾恐惧低下头，身子微微发颤。
　　慕容冲愤怒地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短刀，朝苻坚冲了过去。
　　“我要杀了你！”
　　慕容瑾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惊呼：“凤皇！”
　　苻坚眯着眼睛，快速对周围的侍卫做了手势，让他们不要靠近。
　　慕容冲身量小，高高地举起刀，才勉强可到苻坚的胸口位置。苻坚几乎是带着笑，将慕容冲的手腕握住，微微用力一捏，便让他的刀脱了手。
　　慕容冲一口咬住苻坚的手，下了狠劲，瞬间见血。
　　苻坚快速扼住他的下巴，反手拖住他的后腰，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道：“要反抗，你还嫩了点！”
　　他大笑着，将慕容冲抱回房中。
　　慕容瑾要追上去，被一旁的侍卫拦住了。
　　她跪坐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慕容冲被压在床上。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般的屈辱和愤怒，恨不得化身为利刃，将整个长安城都夷为平地。
　　“你能反抗吗？”苻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能。凤皇儿，你就该乖乖听话，孤会对你好，对你们慕容家都好……”
　　慕容冲因为愤怒全身颤抖，他说不出话来，紧咬着牙，几乎要将整口牙全部咬断。
　　“看见窗外的梧桐没有？”苻坚低笑，“‘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外面的梧桐树，是孤这几日刚命人种下的，你喜欢吗？”
　　慕容冲的指甲揿断在床榻上，疼痛入骨。
　　他瞥见窗外碧绿的梧桐，仿佛染上了鲜红的血光。
　　倒下，任人践踏。于心，于身。
　　转身，无可回头。此生，此世。

　　慕容冲闭门不出，绝食了三日。
　　他想过很多种杀死自己的方法，都被苻坚的侍卫拦下了。
　　慕容瑾私下里哭着哀求他，看在可以给慕容家争取些许利益的份上，活下去吧。
　　于是慕容冲活下来了。
　　但是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强行灌下去，又尽数吐出来。
　　苻坚用尽所有办法，均无效。在宋牙的提醒下，他命人将慕容泓带到了栖梧宫外。
　　慕容冲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隐隐约约知道慕容泓在外面。他起身，浑身无力，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去。
　　“慕容冲，你出来！”慕容泓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滚出来！”
　　慕容冲远远看着他，当中隔着十余个侍卫。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道：“泓哥。”
　　慕容泓看到他，情绪更加激动，吼道：“慕容冲，你为何还要活着！全家人最疼你爱你，是为了让你给苻坚做妾的吗！”
　　妾……
　　给苻坚做妾。
　　慕容冲觉得肺腑间一阵恶心，低头吐了一阵，这一次，连水都吐不出来。他虚弱地伏在地上，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色泽，看不清任何东西。
　　“你听着。”慕容泓也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句道，“我的好弟弟慕容冲，从现在开始已经死了。你是苻坚后宫中的人，我和你再无任何干系……此生此世，我们人间不相认，到了黄泉，也不相见。”
　　慕容冲的脸贴着地面，眼泪混合着泥土，迷迷糊糊粘了一脸。
　　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脑海中回荡起了儿时的场景，邺城的铜雀台上，他跟在慕容泓身后，愉快地跑在风中。
　　“泓哥，泓哥等等我！”
　　“小凤皇，你快一点，追上我了就把那个弓|弩送给你！”

　　自那日见到了慕容泓之后，慕容冲忽然能吃得下东西了。苻坚大喜之下，赏赐了整个栖梧宫。
　　他开始不忤逆，不寻死，当然，也不说话。
　　慕容瑾每天都陪在他身边，渐渐的，她发现慕容冲会笑了。
　　他站在屋外的梧桐树下，笑得绝美倾城，却又深晦莫测。
　　“阿姐，终有一日，我会踏平长安，手刃苻坚。”
　　在慕容冲的笑容中，慕容瑾仿佛可以看到，很多年后，战马长嘶，乾坤颠覆。
　　她等着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