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天爱

57、九 钧天一舞

　　暗卫传来的消息不假，慕容永只是派人去略一打探，立即便有慕容垂的亲兵下来，带他们上铜雀台。
　　四人走在楼梯上，鞋底在木头上踩出“嘚嘚”之声，沐宸和沐允枝走在前面，苻宝和慕容永落后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沐允枝突然说道：“阿宝，你们再往后退一些，我与姐姐有话要说。”
　　阿宝在原地站定，同时也拉住了慕容永。
　　沐宸笑问：“什么事情这么神秘？”
　　沐允枝道：“姐姐，你应当不知道，你走之后，我有了陛下的第二个孩子。”
　　沐宸一喜，道：“那是好事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沐允枝轻轻说道，“死了。”
　　沐宸面色暗下去，一脸关切地看着沐允枝，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陛下的心，都在别人身上。他原本是可以得救的，缺了一味药，得陛下亲笔御批才行，可他那日听到了一个消息后，便喝得酩酊大醉。等醒来，孩子也没了。”沐允枝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寒气，在这刮着大风的夜，显得有些阴森。
　　沐宸看着她，问：“什么消息？”
　　沐允枝冷笑着看向她，道：“说是姐姐你跟着慕容冲一起，去投奔慕容泓了，还传出了婚讯。”
　　沐宸心中大寒，说道：“这些我都不知情……”
　　“不知情？你不知情的事情还多着呢，就在邺城，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他在我腹中才两个月大，却因为路途奔波而没有保住，大夫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你知道陛下为何留在邺城迟迟不走，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就是这一面，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沐宸站定，抿着嘴，长久没有说话。
　　“姐姐，你当初为何要来晋宫呢？为何要来打扰我好好的生活呢？我原本正过着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知道吗？”沐允枝怨恨地看着沐宸，“当初你说走就走，丢下我和娘亲二人，受了窦氏那么多年的欺辱。你知道娘亲是怎么死的？她病得痛苦万分，药石不进，日日哀求我结束她的痛苦，所以我……我亲手闷死了她！”
　　沐宸愣在那里，浑身寒冷，不由得发颤。
　　沐允枝道：“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回来的，我原本可以忘记这一切的，可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沐宸痛心地看着沐允枝，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她以为沐柏恩的善待会让窦氏退让，她以为沐允枝是平平安安长大的，她以为这个妹妹也会向她一样渴望再次相聚……原来这一切，都错了，都只是她以为的而已。
　　沐允枝的脸色一半隐藏在黑暗中，晦暗不明，寒声说道：“姐姐，你不是说过，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吗？”
　　沐宸定定看着她。
　　“那么……”沐允枝目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神色，“你去死吧，好不好？”
　　沐宸身子一颤，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死吧，只要你死了，我就能回到以前的太平日子，陛下便会像原来一样守着我……”她指了指上方，“就从这里，跳下去吧。”
　　沐宸道：“允枝，你是神志不清了吗？我是你姐姐啊，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侄儿啊。”
　　“我不要！血缘？真可笑，要来何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沐允枝抹了抹眼泪，道，“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就是不停地告诉自己，所有属于我的东西，不容任何人染指！终有一日，我要把它们通通都拿回来！地位、尊严……还有他！活下去，只要能够活下去！但是，你又出现了，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世上谁过得好不好，都与我无关，唯独你，你凭什么啊？”
　　沐宸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是啊，她凭什么？就连这天下、国家、民族，凡有斗争，表面上都急于把原因归结于血缘，可归根究底，还不是为了权力之争？她凭什么要一个经历如此坎坷的女子去相信血缘至上呢？
　　“但是允枝，命是我自己的，我孩子的命也是他自己的，这我给不了你。” 沐宸看着她，“我只问你，那城楼上的女子，是不是谨言？”
　　“是。”沐允枝痛快答道，“她自己不愿意跟谢玄回去，假模假样说要照顾我，分明是想帮着你留意我，这种人，自然不能留。”
　　“啪”的一声响，沐宸重重打了她一巴掌。
　　沐允枝仿佛完全不在意，眼神中甚至带着挑衅。
　　前面的亲兵见他们许久没有跟上，正往回走过来，而后面的慕容永听到声音，也急欲过来看个究竟。
　　沐允枝快速说了一句：“要么，你从铜雀台上跳下去，要么，我上去告诉慕容垂，慕容冲和陛下准备里应外合，现在陛下的十万兵马，正在城外等着呢！到时候，我看你们一家三口，还有没有活路！”
　　沐宸的脸色猝然发白，看着沐允枝的脸，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般。

　　铜雀台上，琴声悠然，酒香扑鼻。
　　正在抚琴的慕容冲看到她们，立即站起身，走至沐宸面前，道：“阿宸，真的是你！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沐宸道：“大概是连日赶路，有些疲惫了。”
　　慕容垂在身后大笑，道：“这就是我的侄媳妇？来了正好，免得冲儿日思夜想的，总跟我说要回去。”
　　沐宸微微一拜，道：“见过叔叔，这是我妹妹允枝。”
　　苻宝和慕容垂曾经见过几面，但那都是她小时候的事情了，而今她躲在后面，低着头，没有引起注意。
　　沐允枝道：“早就听闻冠军将军的大名了，今日一见，当真不凡。”
　　慕容冲打量了一下沐允枝，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苻宝，一时间理不清楚头绪。
　　沐允枝看向慕容冲，叫了一声：“姐夫。”
　　慕容冲点了点头。
　　沐允枝道：“姐夫弹得一手好琴，我们在楼下就听到了，所以我非闹着姐姐要上来看。”
　　慕容垂道：“侄媳妇，你这妹妹，真是小孩子的心性。”
　　沐宸微微一笑，道：“叔叔见笑了。”
　　沐允枝道：“姐夫会弹琴，姐姐会跳舞，我方才还想着若能合奏一曲多好，可惜姐姐现在有身孕……”
　　“不碍事。”沐宸笑盈盈看着他们，道，“我很早之前就答应过他，要为他伴舞的。”
　　她说的是当日进驻长安之约，若得胜归来，便以钧天舞相赠。但后来琐事繁多，这伴舞之事就一直没有再提起。
　　慕容冲微微皱眉，道：“你现在身子不便，就当先欠着，来日再说。”
　　“没关系，动作不会太大。”沐宸此时心意已决，知道今日之后，再也没有兑现约定的时候了，她转向沐允枝道，“这舞还是妹妹教我的，有些生疏了，不如你带着我跳？”
　　沐允枝欣然道：“好啊！”
　　慕容冲见众人皆有兴致，便也不再阻止，关切了沐宸小心之后，便坐回案前，再度按上琴弦。
　　五音起，清润明亮，在夜色中弥漫。
　　沐允枝站在中央，双手突然抬起，广袖向着上方飘出，随风舞动。
　　沐宸跟着她，足尖点地，单足旋转，不似沐允枝那般轻盈飘逸地飞跃，但起落间自有一番温柔绰约。
　　琴音渐入高潮，沐允枝飞袖交缠，曼妙绝伦地在原地连着转了好几圈，衣衫翻飞，连贯多姿。
　　沐宸的舞步慢了许多，足尖凝着力，缓缓朝高台的边缘移去。
　　慕容冲的眉色微微一簇。
　　沐允枝忽然翻身一跃，落在沐宸的身前，挡住了众人视线。
　　“这钧天之舞的最后一段，姐姐身子不适合，由我献丑了！”
　　她纤长的手臂从袖中伸出，旋转腰肢，身轻如燕，裙摆在风中四散飘飞，如惊鸿一般出尘脱俗。
　　琴音急转，沐允枝跟着疾身翻旋，翩然之间，似孔雀开屏、又似凤凰展翅。她在众人面前接连飞旋，倏忽而过，最终稳稳落地。
　　几乎就在同时，惊呼声四起。
　　一时间，琴音骤止，酒杯打翻，脚步繁乱。
　　沐允枝在低头的那一刻，露出了一个短促的微笑，抬头之时，立即换上了疑惑之色。
　　她转过头，看到沐宸半只脚已然踏在高台之外。
　　慕容冲急急追过去，惊呼道：“阿宸，你做什么！”
　　四目相对，前尘旧事，一一闪过，他看到她眼中的不舍和无奈……她也看到他仓惶之间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
　　这些年浮沉转烛，原以为情天恨海，终无尽头，但此刻，他在她面前这样轻轻一站，桑田沧海，转眼皆为云烟。
　　沐宸闭上眼睛，回过头，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