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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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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宁悠悠醒来,睁开眼,见林荫恍惚,日影斑斑,一条小径曲折蜿蜒,视野里深绯浓黄木叶随风飘零,耳畔风声啸啸,原来是在马背上。
“你醒了?”清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宇文宁这才觉出自己后背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眸望去,罗成俊朗的侧脸上兀自粘着血渍,征尘满袍,看上去竟别有一番风采,“我们现在在那里?”
“已进入阴山腹地。”他的语气难掩疲倦,山路难行,坐下马儿行的也极慢。
宇文宁留意到身上穿着的玄色袍子,此刻右臂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脚踝的扭伤不似先前那般痛,只有些肿胀。想起自己晕厥前的情形,想来,身上的袍子是他替自己穿上的,身上的伤,也是他给自己包扎的。面上不由火辣辣发烫,心中却是一片暖意。
罗成仍旧行在队伍最后,宇文宁平静下来,蓦然发现前面的同伴少了四个,心中一颤,失声问道:“他们呢?”
罗成沉默良久,声音低沉言道:“掩护我们撤退,死于乱箭,常言马革裹尸还,如今却连他们的尸首却没能抢回。”虽寥寥数言,却难掩悲愤之意。
宇文宁心中也是一阵哀恸,抬眼望去,罗成眸子若云蒸雾绕,布满氤氲水汽,眉宇间的悒郁刺得她心头打颤,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草原十八部的人驱逐出武川,那时候,他们就是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罗成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为她言语所动,虽没有言语,眸子却稍稍明亮了几分。
木叶飘飞,日影渐渐西斜,山路盘旋而上,愈发难走,鸟鸣山更幽,一行八人,一路寂寂行去。
暮色四合,行至一个岔路口,罗成跳下马,伸手将宇文宁抱了下来,放她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向众人道:“把马匹赶入右侧山道里,我们走另外一条路。”
宇文宁知道他是为了误导草原十八部的追兵,这些马匹本就是草原十八部的,更兼一路狂奔,本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弃之,并不可惜。
宇文宁脚伤未愈,走的极慢,赵镶与罗春要背她前行,宇文宁见他两个身上都有伤,坚辞不受。
罗成跟在后面,忽然大步走上去,一言不发,半蹲在宇文宁面前,宇文宁心中顿时宛若鹿撞,犹豫片刻,伏在了他背上。罗成背着她,仍旧行在众人后头。
八人又走了一程,天色愈发幽暗,罗春行在前头,发现不远处的枯藤后头有一个山洞,与赵镶结伴去探视了一番,里面没有野兽,当下决定在那里歇息。
一路都有草原十八部的追兵,携带的干粮与水早已遗失,当下宇文宁与两个重伤的同伴在洞中歇息,罗成与张允在周围警戒,罗春赵镶则跟另外一个同伴出去寻找食水。
塞外天气冷的极早,更何苦已是深秋时节,宇文宁靠在石壁上,紧紧拥着罗成的玄色袍子,浑身轻轻发抖。
张允走到她身旁,关切的问道:“宇文姑娘,你冷么?”
宇文宁点了点头,饥寒交迫,手臂上伤口火辣辣的胀痛,她牙齿打颤,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张允本是粗犷汉子,犯难的取下兜鍪,皱着眉想了又想,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道:“我可真是笨,姑娘你等着,我出去捡点柴禾,给你燃一堆火。”
“谢谢。”宇文宁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冲张允盈盈一笑。
张允刚要出去,罗成迎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捆松枝。张允见状,拍着额头,哈哈笑道:“还是小侯爷想的周道。”
罗成径直走到宇文宁面前,放下松枝,先用石头在她脚边垒了个圆圈,才在圈里燃起一堆火。
宇文宁冲他甜甜一笑,面颊上两个浅浅梨涡,火光掩映下,更显得如花容颜,明艳娇美。
张允抱着短刀,弯腰跨出山洞,跟一人撞了满怀,看清来人是罗春,讶然问道:“罗春,怎么了?被鬼追啊,慌里慌张的。”
罗春气息急促,指着身后道:“不好了,草原十八部的追兵来了。”
张允神色一凛,推开罗春,引颈眺望,果然,远处山林里点点火光,隐约可以听见唧唧呱呱晦涩难懂的草原十八部语。
罗成急急从山洞中走出,张允皱眉道:“小侯爷,草原十八部的兵追来了,怎么办?”
罗成向罗春道:“赵镶跟程子兴呢?”
罗春道:“他们去找水,还没回来。”
罗成思索片刻,“你们五人先走,我在这里等他两个回来,快。”
山洞里一个重伤的兵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不尽自嘲之意,“小侯爷,老陈伤的太重,咳咳,想偷偷懒,躲躲清闲,咳咳,以前说的同生共死的屁话,做不了数了,你知道,咳咳……老陈一直都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说罢,忽然拔出腰刀,插入了胸口。
这一切也太过突然。
罗成,张允,罗春三人急忙抢过去,“陈仲……”
他因为重伤,行动不便,为了不连累兄弟,便选择自杀。
罗春突然发出一声嚎啕,搂着陈仲身子不住摇晃,呜呜咽咽道:“老陈,老陈,你不是说要教我你陈家刀法的吗?你骗我,骗我……”
张允眉头拧在一起,突然转身一拳砸在了石壁上。
罗成紧紧的盯着陈仲,缓缓蹲下身去,拨开罗春,把陈仲的大刀抽出来,血从刀刃上淌过,慢慢滴落,他凝视良久,才把他与另外四个死去兄弟的兵器放在一起。
宇文宁听罗春说草原十八部兵追来时,怕草原十八部兵看见火光便已扑灭了火堆,此时隔着袅袅余烟,遥望着陈仲歪在一侧的脸,她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泪下簌簌而下。
“罗春,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则死矣,有什么好哭的,当年若不是小侯爷把我们从死囚牢里救出来,早死在那贪官手里了,那里还有今日战场上的痛快杀敌,小侯爷,王大壮先行一步,咱们弟兄,情太长,日子太短,只好来生……来生再来找你们,大家再做兄弟。”说罢,举起早笼在袖中的匕首,刺入胸口。
他就坐在宇文宁对面,宇文宁猛地扑上去想要夺下他匕首,可是他动作太快,宇文宁扑了个空,只握住那没入胸口的刀柄,她痛哭出声,“不要,不要,不要啊……”
虽然一路上未交一言,可是,共过命,换过生死,这样的情谊却是世间最弥足珍贵的。
罗春松开了陈仲,连滚带爬的过来搂住他,“大壮哥,大壮哥……”
饶是张允素来粗犷,从不落泪,此时也红了双眼。
罗成掰开宇文宁紧紧抓着刀柄的手,他抽出匕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僵冷的一如那匕首。他慢慢抹去匕首上的血渍,冷冷的下令,“张允,罗春,你们两个现在就走。”
张允悲痛到了极点,咆哮道:“我不走,小侯爷,你别想让我再丢下弟兄们。”
罗春抹着眼泪说道:“小侯爷,我也不走。”
罗成没有看他们,他双目直愣愣的盯着王大壮,缓缓说道:“我们十一个人来的,现在剩下五个,活着回去,他们的爹娘还等着你们供养。”
张允与罗春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各自拿了兵刃,转身冲了出去。
此时,只有分开走,化整为零,才有可能逃出草原十八部兵的追剿。
周围一片幽暗,寂然无声,远处山间的点点火光,也因距离过远,山雾缭绕,而显得淡薄昏暗,飘忽摇曳,让人觉得仿佛那一切遥远的有些不太真实。
宇文宁浑身滚烫,瑟瑟发抖,她紧紧贴着石壁,泪水无声落下,她想自己是在发烧吧,却丝毫感觉不到□□上的痛楚,陈仲与王大壮死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回响,这一切如此真实的发生在她眼前,她哭得头疼。
罗成用匕首在掘坑,脚下的地面都是石头,想要挖开一小块已是十分困难,而他要掘开的,是两个坟墓,他埋头挖着,匕首不好用,便用双手。墓坑在他脚下渐渐变大,泥土沙石和着他手上的血,在一旁越堆越高。
宇文宁吸了吸鼻子,声音沉哑,虽然低沉却铿锵有力,“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罗成停了下来,他安静的听宇文宁吟完,道:“谢谢。”
“罗将军,草原十八部的兵越来越近了,我们要尽快转移。”宇文宁小心提醒他,不能为他们做的更多,那么就坚强的活下去吧。
罗成默然点了点头,将陈仲与王大壮的尸体抱起来放进坑里,用一旁的沙石掩在两具尸体上,做了两个小小的坟茔,他动作虽然很快,却丝毫不见马虎,每一个步骤都做的极其细致。
做完这一切,他拾起地上那六把各式各样的兵器,割下袍子包好系在肩上,扶起宇文宁向山洞外走去。走到洞口,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坟茔,扶宇文宁在一旁坐下,转身搬起旁边一块巨石堵在洞口。
为了防止草原十八部的兵盗尸,更是为了告诉还未回来的赵镶与程子兴,他们已经走了。
“走吧。”罗成最后看了眼那山洞,扶起宇文宁,向山林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