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诗》斐成章

4、第四章

　　李尽微再见到顾洲时，仍旧在老图书馆的自习教室。
　　对方换了一本书，是沈复的《浮生六记》。
　　“我以前经常在这间自习室，但从未看过你。”李尽微在顾洲对面坐下，“你是偶尔才来么？”
　　“是，因为我比较喜欢去新馆。”
　　李尽微有点惊讶，他总觉得按顾洲这样不喜欢说话的性格，应该会更愿意独处才对。没想到这人倒是乐意去人多的新馆。
　　果然不该通过外表就粗略的给别人下结论。

　　自习室里，今天除了他们还有零星几个人，几乎都在埋头用功。
　　顾洲说道，“你的朋友没陪你一起么？”
　　反应了片刻才知道他说的是舒辞，李尽微想着对方可能误会了，解释道，“她并不是我女朋友，没有义务每时每刻陪着我。”

　　顾洲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的目光从李尽微身上快速的扫过，然后对上了斜后桌一个女生的视线。
　　那个女生脸上起初是疑惑，接着开始震惊，最后化为了深刻的恐惧，她看着顾洲，吓得差点忘了动作。
　　李尽微背对着那个女生，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
　　顾洲一双沉沉的黑眸有着无法言说的阴郁，他盯着那个女生，僵硬又森冷的笑了笑。
　　李尽微见他突然笑起来，顺着这人视线好奇转头，就见到一个短发女孩正在慌张的收拾桌上的书本，她走得匆忙，甚至连笔也忘了拿。

　　“是不是把别人吓到了。”李尽微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样子，打趣道，“你也看得太专注了，难怪她要跑。”
　　顾洲却很认真，“我不是故意的。”
　　他这样一本正经，李尽微也不好再开玩笑，只能转移话题，“所以你是喜欢这样的女生么？”
　　说句老实话，李尽微根本没记住刚才那人的样子，不过既然顾洲看了那么久，想必是挺喜欢吧？
　　谁料顾洲摇摇头，“不喜欢，我暂时没想过这种事。”

　　李尽微觉得他真的非常奇怪，明明长得不错，除了话少好像也没其他缺点，应该是个受欢迎的人才对。可对方的回答却明确表示对恋爱没兴趣，而且总是面无表情，无欲无求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去了解一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还在出神，李尽微就听到顾洲问自己，“你有喜欢的女生了么？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我和她一起长大，舒辞就像我亲妹妹。”
　　“但她好像很喜欢你。”
　　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李尽微的神经，他脸上的血色消退，勉强笑道，“怎么会，我和她完全不可能。以前我的确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但也不是她。”
　　“这样，”顾洲的目光中有些奇怪的光彩，“其实我对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挺有兴趣，因为有时觉得你和我很像，不是太活跃，偶尔还会无话可说。”
　　李尽微神色有些扭曲，但很快平静下来，他说道，“这么多年我就喜欢过一个人而已，不过，他已经死了。”

　　到底为什么会和对方提起这件事？李尽微事后也想不明白。就是不自觉的想要倾诉一下。可能憋了太长时间，又有可能这个顾洲勾起了自己很多回忆。他对他没有陌生感，甚至乐于和那人分享一些事，怎么会这样？李尽微百思不得其解。

　　******
　　即使不经常遇到李尽微，顾洲心血来潮时也会一个人来自习室静静的坐着。这里难得有人，非常适合自己。
　　手指翻过书页，紫红色的斑痕更加明显，已经遮不住了。
　　顾洲看着手背，良久，不以为意的撤回了目光，继续了下一页的阅读。

　　突然，一道悦耳的女声居高临下问道，“请问我能坐在这里么？”
　　“随意。”顾洲没有抬头，他的视线停留在书上。
　　“……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如果要问我的名字，你去找李尽微，他愿意告诉你那么他就会说。”
　　说完这句话后，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周围最清晰的就是两人的呼吸声。
　　顾洲感受到了对面那人不加掩饰的探究和怀疑，他终于看向了来人，那是舒辞，此刻她的气势里充满了敌意。

　　“我和你并不太熟，可以说互不相干。所以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还要和我一起交谈。”顾洲合上手中的书。
　　舒辞强装镇定的表情出现裂纹，她厌恶对方局外人的模样，开门见山道，“我喜欢李尽微，你知道么？”
　　“看得出来。”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奇怪，说不上来，但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主观。”
　　“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看到他身边有除我之外的亲密朋友。”舒辞沉下声音，握紧了手指。
　　“我想我可能猜对了一件事。”顾洲沉默很久，才开口，“李尽微和我说，他多年来只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男人吧？”
　　舒辞咬着牙关，目光中有些冰冷的怒火，“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
　　“我不知道，或许他闲着无聊？”
　　顾洲略显敷衍的态度让舒辞差点爆发，深深呼吸，她冷静下来后，盯着对方冷笑，“不过那个男的早就死了，尽微再喜欢也没用了。”
　　顾洲一双黑眸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说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威胁？”舒辞笑了一声，“我威胁你做什么？那人是自杀的。”
　　“他自己不愿活了从楼上跳了下去，怨得了谁？尽微还因为这件事在医院待了整整一年，不停接受心理治疗。所以我才反感别人和他走得太近，他身边有我陪着就够了。”
　　“如果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变得像你这样疯狂偏激，那也未免太恶心了。”
　　“你说什么！？”舒辞猛地起身，椅子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引来了几道目光。
　　“我认为你该冷静点。另外，我要回家了，”顾洲笑了笑，“再见。”
　　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推开玻璃门，消失在了楼道转角处。

　　******
　　李尽微不知道顾洲为什么突然间就不再来自习室了，当他重新独自坐在空荡的桌椅间时，总觉得太寂静。虽然两人在一起时也常常是沉默以对，但这不太一样，另一个人的存在和呼吸会让自己感到不那么孤独。
　　顾洲……
　　多久了？转眼就是五年。
　　五年中没有一天是高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的主人是一道魔咒，总是会牵动自己的全部心神，不管是不是换了一种样子。

　　李尽微想起顾洲说过来图书馆只是偶尔。而他也不知道对方具体住处。
　　然后在这一天里，一个很偶然的时刻，自己刚下公交竟然又遇到了那个人。
　　严实的大围巾，苍白的脸，深黑的眸子，安静的行走于路旁。
　　李尽微愣了一下，然后追上了他，“顾……顾洲。”许久不运动的后果就是有些气喘。
　　“你好。”顾洲停下脚步，打量了片刻，问道，“你是跑来的么？”
　　“……呃”李尽微揉揉鼻子，“因为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就想来看看。”
　　顾洲只是笑，没有说话。

　　李尽微试探道，“你好几天没去图书馆？”
　　“因为最近有一件事要做，所以耽误了。”顾洲难得出现了疑问，“你是有事要找我么？”
　　“没有，就是……担心你有什么事。”
　　“谢谢你，我只是一点私事，不用担心。”
　　被洞悉心思有点窘迫，李尽微语塞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了个新话头，“听说你们系这周要组织去山上玩，你也去么？”
　　“不，我讨厌人多。”

　　他们两个迎着风，声音都像要被吹散。
　　李尽微转头看着顾洲，他看着他的侧脸，不知是不是在寒风中太久的缘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半点血色也没有。被风吹开的围巾下，脖颈上是触目惊心的块块紫红斑痕，和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李尽微目光微动，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上一点泪水很快消失。
　　拉住顾洲，见对方询问似的看着自己，李尽微只是伸手把顾洲的围巾拢了拢，给他仔仔细细的系好。
　　“你说你很怕冷，围巾散了，风会灌进来。”
　　“……谢谢。”顾洲用手按了按胸口的围巾。他手上的斑痕已经很严重了，指甲也变得青灰。
　　“……如果你不打算和系里的人出去，那么这周要不要和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你会喜欢的，”李尽微说道，“我们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