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白露(5) ...

  •   平惟良欲言又止。完陵君继续道:「我愿南夏淮沅世为友邻;我愿子孙后代不见兵革。听涯轻文化而重血缘,他治下的南夏必将屠杀侨民,成为一族之国。」话到此处,完陵君忽然也屈膝跪下,「大将,我求你带伐檀回南洛,他便受中洲礼度浸化。听涯暴虐,而伐檀是南夏正统。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继承我的志愿。我日夜诵祷。」

      伐檀双眼大睁,咬着牙用力想将完陵君拉起来:「达玛,地上凉。」

      完陵君张开两臂。伐檀怔了怔,顺从地投入父亲的怀抱。完陵君抱起伐檀不由分说交给平惟良:「大将,带世子走吧!」

      平惟良极言推辞:「殿下知道的,北上也是一条绝路。主上与谢家必定会对我下手。殿下不该让世子邸下冒这种险。」

      「我分明是想保全他。」完陵君凄极落泪,「琅华已去了。北多摩何其凶险。伐檀跟着你或许还能赌一条生路,若是留下,明日就要与我一起死!」

      平惟良垂头不语。

      完陵君苦笑道:「大将若要北上,伐檀也可作你一枚保命符。如今伐檀拜你为父,淮沅投鼠忌器,未必会对你下手。」他轻轻抚一抚伐檀的面颊,一别头,「我们——今生缘尽,只好来生再见了!」

      当夜离宫便传出完陵君暴亡的消息。听涯即位;大按司逼临驻营,亲来劝降。

      平惟良用尽一生解数相机进退。伐檀被他抱在怀里,静静望着他喝退千军万马。

      胥燊来时,南夏时局已定。两人相见,心照不宣般都不谈平家。从北多摩拔营回朝。伐檀不堪车马颠簸,在乳母怀里踭踊大哭。乳母是一个年轻的拉瓦族女子,高鼻窅目,眉鬓丰盛,洁净的麦色肌肤有如凝蜡。她将伐檀拢在膝头轻轻摇晃,用流利的南夏雅音与中州官话唱着歌谣。

      胥燊在车驾外看了很久,一扬鞭催马赶到平惟良身旁:「王世子我们可以照看,乳母就不必了。」

      平惟良有些愕然,想了想还是默许。胥燊在渡河时悄悄叫住乳母,将她推下水,一桨拍碎头颅。水面漩涡泛出红色,乳母向上伸展的十指转瞬消失在激流中。平惟良面无表情地叫来胥燊:「二公子,我本以为放她回去就是了。」

      「放她回去?」胥燊骇笑,「大将倒不怕她是奸细。」

      平惟良也不深究。胥燊索性将伐檀身边的随从都除掉。伐檀沉默乖巧,偶尔梦魇时才轻轻哭两声达玛吉吉。胥燊很殷勤地走过来,拢着他看明月萤火。伐檀有一只白玉匣,他时不时要在里面放一颗砾石。终于有一日匣盖再也合不上。也正这一日,他们过境菀州,与京洛近在咫尺。

      南朝哗然。

      伐檀的到来有效转移了原本一触即发的危机。京畿八门悉数戒严,驻跸皆同天子驾幸。祯平十八年八月初四,平惟良将伐檀抱置马上,由朱雀大街,经安嘉门、崇光门进入内城。

      清久远远向平惟良一抱拳:「久时未见,大将别来无恙。」

      平惟良恭敬有加:「东宫所愿。臣一切都好。」

      清久看了看伐檀,心中喜爱:「王世子很乖巧。」

      谢瑗也由衷称赞:「眉眼秀净,肌肤白皙。像个小玉人。」

      安熙嫔上前仔细抚一抚伐檀:「头发也与我们不同。卷曲的,日光下有金褐的光泽。」

      谢瑗用折扇在她手腕上轻轻打一下,笑嗔道:「你别摸他。他恐怕还以为我们中洲人都这样没见过世面呢。」一面又问伐檀,「世子几岁了?父母怎舍得你来中洲?」

      伐檀默默。谢瑗怕他未能听懂,又用中洲官话再问一次。伐檀从安熙嫔手里接过一枚糖槟榔,木然咧嘴笑道:「中洲很好。」

      「中宫。」安熙嫔不可置信地望向谢瑗,「世子的官话说得这样字正腔圆。」

      从此伐檀便住在柏梁殿,白日里与云央一同由绫看顾。有时实在忙不过来,汤殿的水汽蒸得绫有些发昏,女伴一边帮忙,一边替她抱怨:「上面不怜惜人,你也太辛苦了。」

      「上方所命,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呢。」绫从不抱怨主位。她将伐檀抱出泉汤,用柔软的帛巾小心擦干,而后换上端庄华美的中洲服饰:四目菱纹桐漆纹罗透额冠,龟甲八曜菊绮绫阙腋直衣,翡州青玉螭首带钩,乌皮履,雕金小印笼,当季的菖蒲香荷包。

      女伴为伐檀系好冠带,仔细打量一番:「很好,像半个中洲人。」

      绫婉然失笑:「怎么是半个。从今往后,世子就是中洲人。」

      女伴摆首:「窅目褐发,肌肤苍白。终究还是非我族类。」

      绫牵起伐檀走出汤殿。外面风花正好,远处积雪的山,流水,夕晖,细竹丛中开着几枝山百合。伐檀很欢喜,跑过去指着玉杯般的花朵说:「好看的白花。」

      女伴连忙屈身折花。绫刚要阻止,伐檀却已扑到女伴的手臂上:「不。很好。在这里。」

      后来方知伐檀珍爱生灵万物,从不轻易毁弃,诸般用物向来由他自己规置整齐,不容批评,也不要帮助。

      「算了。」绫轻声叫住女伴,「竹林露重,你快抱他出来。」

      虽有些不情愿,伐檀还是很顺从地牵着侍从女官的衣袖走回板桥。绫轻轻替他揭去沾在衣摆上的朽叶,又肃一肃冠带。伐檀后退一步颔首为礼:「多承。」

      绫心生暖意。一如日后皇帝瞠目惊叹:完陵君如何教养出这样温和规矩的孩子。

      女伴也十分错愕:「我原以为南蛮粗野——」

      绫迅速拉开她:「什么南蛮。这种话以后断然不能再说了。确然中洲向来藐视番邦,可如今上面的意思明明白白,主上与平大将都希望能以中洲正统教化王世子。能行中洲之道,概为中洲人也。」

      女伴轻嗤:「他穿着我们的衣裳,说着我们的语言,又长着那副面貌,好奇怪。」顿一顿,提起裙裾快步跟上绫,「不过阿绫,你其实很喜爱小孩子。」

      绫心一震,眼泪就要掉下来。许久才发觉伐檀正轻轻拉她衣角,她忙屈身问:「世子想要什么?」

      伐檀握着绢帕向上伸出手:「婼尼,不哭啦。」

      女伴惊笑:「好伶俐。过几年我们的宫大人也会这样贴心。」

      绫接过伐檀递来的手帕微微沾一沾眼角,仔细地折起来还给他。「我方才忽然有个念头,」她转向女伴,「宫大人与世子多半会成为——极好的玩伴。」

      然而伐檀毕竟身份敏感,是杀是留,连皇帝也不能决定。花川君嗣位之后,几次通牒南朝索还伐檀。正是同时,对岸也传来北朝拟与赤狄和议的消息。

      迩贤殿灯火长明,皇帝宿夜召谈重臣。

      南夏境内倒伐与早已开始,数月之间,中洲侨民尽遭屠,从前亲中洲的朝臣悉数遇害。朝府瘫痪,两京辍市。血腥弥漫。

      而后,南夏王姬息道宫渡水北上,嫁与宜明院为辛夷夫人。

      谢珩的态度很明晰:必须将伐檀送回南夏;南朝时局未稳,不能再添一个敌人。

      事出从权,本也无可厚非。皇帝却偏偏不忍心伐檀回去送死。

      夏余秋首的天气总有些反复,香火已经熄灭,连绵的雨声忽近忽远。皇帝合上奏本,向平惟良低声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平惟良眼皮微抬:「是桂宫罢。」

      隔去恩怨情仇诸般龃龉,君臣二人此刻却可谓心意相通。皇帝沉默多时,啪嗒一声合上折扇:「为今之计,也只有联姻了。」

      平惟良淡淡提醒道:「听涯是虎狼之君。」

      皇帝苦笑:「南夏如今大按司当权,他若肯娶桂宫也罢了。只是大按司毕竟年逾不惑,我不敢太委屈桂宫。其实和亲也不过是为解这燃眉之急,左右三两年,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来。」

      平惟良也不声辩,一句「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到了嘴边,一咬牙,生生又咽下去。
      皇帝见他不言语,良久又说:「大将来写这封信吧。」

      平惟良反问:「如果北朝也想与南夏联姻,主上以为花川君会选择桂宫吗?」

      必然不会。两人心中都有答案,却也都不便说破。皇帝摆摆手,示意平惟良先下去:「容我再想一想。」

      这件事皇帝想了很久,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眼看南夏与北朝往来愈密、北朝与赤狄且战且和,南朝果真如清久所言,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了。

      十月方田均税,查清淮沅可耕田地三千四百七十万顷,统一制定税收为夏税每亩钱一百、绢两尺、棉二两,秋税则折收粟米三升三合,余者不论田种,每亩各抽三成,各地严格控制折变额度,杂钱如支移等尽量蠲免;

      十一月整饬官制,先革虚职候补,全部充为考生,准备次年的春秋大试;继而混淆门阀,京官外放,外臣入京,无分品秩都一律有权奏劾,每半年由朝府派人考核。征税不足,罢职;贪污,下狱;应办事情逾期未办,停俸。地方两级官员合为一级;郡守与藩守取缔世袭,改为朝府指派,原地方官子侄入各官学读书,田庄分发乡民。京职重新考察,不合格者停俸三月,疏漏严重者立即罢免。正四位以上官员财产公报,如有抵抗,由制置条例司派人抄检。贪腐受贿达一百贯停职收押,财产充公,一万贯即处磔刑,全族流放。

      ——这样先拿当朝权贵开刀,即便皇帝默许,也有许多人为清久捏一把汗。

      元度劝清久缓行新法:「操之过急,利弊互现,终非所宜。若以条理稍宽,自下而上,先安权贵,缓行其道,三年之内可见收效。」

      清久言自肺腑:「闳之啊,淮沅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隔日清久便上了一封折子,上书「胥吏侵渔,以谢氏为最。谢珩觍颜为相,南朝何以立国」,也不过问皇帝,当夜就率人抄了谢家。

      朝局大乱。紫极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官道上跪满了盛服的朝臣。次日皇帝也不上朝,只躲在檀林院吃茶看奏本。他苦恼之余不免有些悲楚,悲楚之余亦有愤怒。清久到底是年轻气盛,太想做成一件事,迫切得一刻也不愿等。但许多事——这世间的所有事,不是有一颗心一腔热情就能做好的。

      但皇帝并不想责备清久,而是宁愿一力为清久收拾这烂摊子。清久有一句话将他打动亦将他刺痛:南朝鸱张鱼烂,难御外敌,我不想来日这山河失在我手上。

      那么,皇帝不觉去想,那么这山河会不会失在自己手上呢?南朝早已不复昔年的兵强马壮物产丰盈 。他开始重新辩证当初是否应该血洗平家,平家覆亡之后自己又是否能够掌控全局、保护疆土不受涂炭。答案都是否定。这种否定使他惶恐。他甚至想要逃离庙堂。

      然而身居此位,这一生都是无法逃离的。就像许多年后朝臣奏请迁都时他猝然爆发,抱起满怀折本哗啦一声摔落一地,而后双手掩面在紫极殿的御座上哽噎流泪。「我不能走。」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也是训示群臣,「这是氏神授予的土地与使命,我能走去哪里。」

      所以清久闯下的祸还需收拾。皇帝许诺谢珩,籍没的家产不日都将如数返还。谢珩倒给足皇帝颜面,带上两个子侄,很谦卑地来到御前。「我为主上计。」谢珩衣着简素,姿态也恭敬,「谢家倒没什么。只是洛东贵戚甚多,与王族之间利益相生、盘根错节。东宫毕竟太年轻。」

      所以清久闯下的祸还需收拾。皇帝许诺谢珩,籍没的家产不日都将如数返还。谢珩倒给足皇帝颜面,带上两个子侄,很谦卑地来到御前。「我为主上计。」谢珩衣着简素,姿态也恭敬,「谢家倒没什么。只是洛东贵戚甚多,与王族之间利益相生、盘根错节。东宫毕竟太年轻。」

      皇帝不置可否。他总想这其中或许另有缘故:清久虽明晰刚直,却不至如此鲁莽;清久虽不与谢家同流,却也不至这样急于与之泾渭两清。

      这背后,恐怕不乏另一个人鼓唆。

      是少枔?似乎也讲得通。毕竟平家的事多半要怪在谢家上。皇帝还要深想下去,却越想越气馁。去柏梁殿坐了一会,谢瑗绝口不提抄家之事。槿园和与莒恰好都在,两人说不上和睦,倒也很熟络。

      皇帝打量与莒,只觉他仿佛又丰壮了些,穿着半旧衣袍,冠带十分朴素。父子二人向来感情也淡,口里不过是寻常寒暄。一问一答,与莒一板一眼奏明行状。

      皇帝微微哦了一声:「你昨日见过四儿与五儿。」

      与莒笑道:「碰巧遇见,就一起吃了酒。」

      自然是滴水不漏的。

      惠正嫔绵里藏针的道行,与莒继承了大半。皇帝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就不再问。他试想兄弟三人围炉殢酒——梓小路的别馆中烧着蟹子豆腐。月光,飞雪,炭火上的铁釜毕剥有声。

      与莒殷勤为清久添酒:「也不难,做成一件大事,便足可以在朝中立威了。」

      清久有些忐忑:「谢家毕竟是谢家。」

      与莒微笑:「是谁的谢家?」

      必然不是清久的谢家——即便是,时境至此,清久也不敢承认的。与莒望一望少枔,酒盏端到唇边,又缓缓放下:「自断裙带,民众相背明日就知道了。」

      少枔掩袖痛饮:「毕竟民心不可或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