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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水(2) ...

  •   绫已不再悲哭,只是坐在一旁默声注视着清延。元度忽然折回来,将她护入怀里。她浑身一颤,用力掩一掩衣襟,无望而无畏地仰起头。目光相接,元度迅速垂下双眼不忍再看。

      「申少辅好大胆魄!」清延重重拍打申苏苍白的两腮,咬牙切齿将他拖下床榻:「你们都来看看,申少辅好大胆魄,竟敢淫辱我未来的妃子!」

      申苏直愣愣看向清延腰间,忽然跳起来去夺他的佩刀。清延微微一避,申苏便重重扑在地上,头颅撞开倾翻的薰炉。有血色,细细的一股沁出发丝,从额角一点点流到腮边。他大口喘息,发了狠又要再撞,却被一拥而上的侍从拼命架开。

      「你们都看看。这莽汉子上京捐官已然很不自量,」清延怒极反笑,「如今当我这里是鸣珂之地还要大显身手呢。」

      消息顷刻间传遍内里。绫无法阻拦。她在元度的臂膀间挣扎流泪,泪水与汗水将长发黏在面颊和脖颈上,衣襟敞开,嶙峋瘦骨历历毕现。

      「我不杀你。你也不必寻死。」清延两手抓住申苏领口,一发力把他整个提起来。他垂下头,几乎与申苏额心相抵,「可我也有个好去处由着少辅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不杀你。」

      祯平十七年的南朝法度崩坏,私狱已是极盛。漆黑的洞穴,湿润腐朽的木栅门。铁锁,墙壁上寸许厚的鲜血长出毛茸茸的绿苔。有人骨,刑具上瘫软的皮肉。一只手,或是半个头颅。

      外面天光如旧。秋余,雪霁,岁暮,寒椿,折竹。冬去春来,是花时。鸟鸣,渐渐融化的冰雪,流泉,扰攘的、云翳一般的花荫。这一秋一冬之于绫是一种生死竟择。清延毁弃她的名节,堂而皇之将她抛弃。消息传入柏梁殿,谢瑗喜不自胜:「大宫总算摆脱她。」

      谢珩殷勤陪笑:「自然的。我们也解脱了。」

      谢瑗的身孕已有六七月,隆起的腹部,饮食大渐,神经衰弱愈剧。绫用银耳勺抿一点梅片夜息膏在她两额缓缓涂开。香气细润,很清凉的味道。

      「典侍。」谢瑗望一望谢珩,伸手轻轻拍了拍绫的手背,「等申少辅外放回来,我便许你们成婚。」

      绫埋首收拾抬盒,许久仰起头,神色自若地淡淡一笑:「中宫恩泽。」

      许多人都以为她会死,甚至也包括她自己。漫长的痛苦与挣扎,暗无天日奄奄待毙。清久与昭序轮流将她接去身旁,两个人几乎昼夜陪伴。她曾奋然求死,也曾哭到呕吐痉挛,赤足走去雪地里看见四野旷寂寒鸦惊飞,缓缓跌坐,而后整个身躯扑入雪中缓慢恢复神智。

      「你要想开些。」最绝望的时候是昭序流泪挽住她,「典侍,你满腹诗书,又这样玲珑剔透,从来读到古今千万痴女子为薄幸人一心一意生死以之,你笑她们迂。如今由人及己,且想想你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她似有所动。

      清久与昭序待她的恩情,绫始终未有一刻忘记。三人的情谊就此展开。绫与昭序渐渐成为极好的女伴,她们频繁通信,相互诉说彼此至为隐秘的心事,而后一点点发现彼此竟是如此相契。立春时昭序派人送来一沓碑拓与一册乐谱,裁剪整齐的洒金纸放在卷草奔鹿纹的漆匣内,漆匣底下依旧小小錾一个蔹字,上面系着一枝滴着露水的迎春花。

      昭序在信中写,金石与乐律啊,两件事,很想这一世都毫不旁逸斜出地专注下去。至于婚姻——这两字的笔迹似乎有一丝迟滞与杂乱——我倒情愿不去想太多。

      绫想了想,滴水,砚墨,提笔复又搁笔。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她曾经盘算生死之间要一一经历的所有事,不过是婚嫁生子与夫婿相守到老罢?没有太好的运气,也不存侥幸,荆棘世路之上惶然来去,如此便也是一生了。

      然而昭序这句话恍然为她打开人生无数可能,仿佛跨过一程山水仍是天清地明。她提笔写,生涯于我原已无味,而今却可妥协亦可放逐,我仍有明月般皎皎情怀,是以诸般殊途羁旅应为尝试。我心中一方寂寥世界,能以朝夕四时填弥此间寂寥。她又写,亦有殿下,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她不知该庆幸抑或怅然。

      此种友情尤为可贵,是她此后终生所要铭记。还有重岚,承受世人对她诸般侮辱,终于重压之下,与她渐行渐远。她坦然接受至亲之人的畏怯——对这人世,她也有十分恐惧,却不再退缩。

      谢珩拜相是立春前后的事情,朝臣无有反驳,一切格外自然顺遂。赤狄在北朝烧杀淫掠,陷一城而屠一城,却留给南朝这一段至为和缓的时光,从容的岁月,从容的人与洛东陆离的街衢。

      庙堂渐渐繁盛起来。察举徵辟为朝野带来一批青年才俊,弹劾权贵,针砭时政。清延很是头痛;然而清久,明晰正直的清久,却迅速在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或许正是皇帝最希望见到的,他也喜爱清久的温厚与智慧。许多事情皇帝始终没有明确地告知谢瑗,「东宫之位不能虚悬下去。」他甚至小心翼翼编造谎言,「等大儿同乙余和谈回来,我自有他一个惊喜。」

      谢瑗腹中胎儿已至七八月,很安分,并不会搅得她不思饮食。「是个女儿呢。」皇帝有时轻轻伏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听一听声息,「我们应当有一个女儿。」

      谢瑗按下不快,顺从笑道:「是。我们应当有一个比桂宫更像女儿的女儿。」

      「桂宫——」皇帝失神,「这些年也难为她。」

      谢瑗翻一个身,伸手端起一盏春茶来饮:「教习女官去一个便打一个,就是不肯用心学学礼数。是桂宫为难我们。」

      「由她去。」皇帝微微叹一口气,「我有时觉得,其实自己未必看得到桂宫降嫁。」

      谢瑗一愕:「这是什么话?」

      皇帝并没有回答。「我看见桂宫在放纸鸢。」他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面上依然有笑,「很好的。穿着卵青的夹褂子,一臂怀着线轮,一臂放着线。瑗瑗,你多时不见内里放纸鸢了。」

      谢瑗笑了笑:「主上也曾给我扎过纸鸢的。」

      皇帝也笑:「我们还去清水川看过月亮。」

      对于过去皇帝总有一分不太合宜的怀念。起初谢瑗并不觉得念旧有什么不好,这是她固宠的手段,她常能激起皇帝漫长而丰沛的记忆:两人年少的时光,钟州的山野与滩涂,行猎,出游,登高涉远,散漫的阅读,民人传说。清水川的月轮。

      然而她渐渐发现皇帝的怀念中也包括许多她拼命想要革除的东西。譬如平家与文绛。皇帝有一箱旧书稿,她整理时不经意间看见里面许多页满满写着同一句诗。

      从来意气不由我。

      她惊愕之余有些愤怒,愤怒之余又有些悚然。

      关于文绛的一切,皇帝后来也就渐渐不再避讳。谢瑗隐约有一种预知,懵钝而又尖锐。偶然梦到文绛,平家阔大的别院有如天阙,她高傲地站在漫然弥望的红叶林中,白衣朱袴,玉面檀唇,秋水剪瞳,漆黑饱满的发簪,满头珠翠发出梦幻般的声音。

      一切都与当年相似。

      谢瑗记起皇帝刚从钟州上京时,两人曾频繁通信。后来皇帝无奈之下迎入文绛,她信中问及新人,一字一泪,仿佛自己比他更不得已。皇帝的答书散乱而简短,「丽而慧」三字却足以勾画文绛全部卓然与骄然。谢瑗想见文绛,却又害怕。于是两年之后,她卑微地跪在文绛下首,头沉沉地不敢抬起。

      文绛的声音温和而清冷:「面上罢。」

      她抬起头,两人对视。文绛微笑颔首,起身便去,此后多年再未亲口对她说过一句话。她始终在意自己身份低微。文绛光华无双,照见她局促卑琐。

      谢瑗自惭形秽。

      她应当自惭形秽;她向来不屑文绛,直到储位之争波乱朝野,她与谢珩才不得不认可文绛的远见与智慧。清久自幼由文绛抚养,从此一心一意认同平家。谢瑗甚至觉得,清久早已长成另一个少枔——如今少枔的生死对她而言都不再重要:清久继承了平家的志愿。他是少枔的延续。

      这一刻谢瑗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将少枔排除于庙堂之外。

      清久与少枔的情谊,她终究是小看了;同时她也小看了皇帝的城府。少枔与平家的牵连成就他也毁弃他,而相似的渊源,如今却能因皇帝心中的「制衡」两字一举将清久推向权力之巅。

      此年春日来得很早。灰扑扑的日光就在满局黄梅间一点点沉下去。黄昏的内里有一种慵懒与温和。从宗正司走去柏梁殿,一路可以看见八重塔金色的尖顶。宫人捧着硕大的抬盒往来穿梭。不同于北洛,淮沅的春盘要一直吃到春分。新采的或上岁渍的春笋、萝卜、荸荠、茨菰、薐菜、碧蓼、江豆、蒌蒿,细细码在漆盘里。

      春时的洛东有一年最好的花与色,潺潺的流水,笛与琵琶,广阔街衢上奔忙或从容的行人——亦有旅人;红勾栏里作傀儡戏,梳丸髻的妇人带着幼子当街观看,下了工的汉子将女儿担在肩上,簪花吹横笛,沽酒而归。

      这是皇帝最喜爱的岁时之趣。他渴望融融天伦,这春城草木,人世风物,他愿意与清久分享。

      时光回到午后,清久离开柏梁殿时刚好碰见皇帝下朝回来。或许是一时起意,又或是早有打算,皇帝叫上清久一起走去檀林院观花。

      午后天光明媚,樱云扰攘,白衣绯袴的女孺手持铃竿往复驱赶想要扑入花海的囿鹿与飞鸟。皇帝忽然向清久道:「昔年中宫在时也这般爱护世上花木。她喜欢一句古歌。”皇帝娓娓道来,“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晓风。」

      清久愣了一会,才明白皇帝原来说的是文绛。他温声回答:「先中宫原本也留下许多很好的东西。」

      皇帝也是一愣,良久不自然地笑笑:「其实平家也留下许多很好的东西。」

      清久侧头想了一会:「譬如军府?」某一霎他很为少枔欢喜,而又不安,「对淮沅而言,裁撤军府恶果甚多,终非所宜。」

      皇帝不置可否,捡起石子噗通一声惊散波涛里嗛喋落花的红鱼。清久也拾起一枚石子递去父亲手中:「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些。」

      「你没有不对。」皇帝接过石子,目光满含温柔与慈爱,「你不妨猜一猜,我为何裁撤军府。」

      清久轻轻摆首,仿佛想不出答案,又仿佛想出了却不肯说。

      「谢相——」皇帝拖长声音,像是给清久某种未便明言的暗示。

      清久迅速扫一眼四周,风花寂静,游鱼陆续散去。「因为谢相上京之初,曾封军府大臣?」

      皇帝微微点点头。

      话已至此,便也没有什么不可直说的了。清久很坦然,望着皇帝的眼睛一字字地说下去:「昔时平御堂既是相国,又领军府,所以才权倾朝野。如今谢珩虽然拜相,却失去军权,名为右迁,实为左迁。可是父亲——」清久面庞扭曲,眼神充满不解,亦有一丝难抑的悲苦,「父亲为了不使谢相染指军权,竟然废置军府,宁毁之而不与他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

      有风来,似人语又似箫管低咽。「我并不是自断臂膀。」皇帝背过身,捡起一把石子撒向池水:「军府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军府。」

      另一个军府?清久瞬间明白过来,兴奋与狂喜迅速蔓过全身。他补充:「是父亲的军府。」

      这是一种很好的默契,或许也很难得。许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心存温暖,午后日光充沛,照彻满园花木与四野盎然的春意。清久已经长大,有温厚正直的性情,亦有洞悉世事的敏锐与智慧。正如皇帝在身边无人倾诉之时曾向绫典侍吐露心意:「东宫之位啊——」他多年来一直对绫交付全部信任,「能不能经纬天下,原不在是否通达人情,而更在于是否洞悉世事。」

      清延通达人情,清久则洞悉世事。

      ——如是划分。

      其实不只如此,还有皇帝对贞明亲王丰厚家资的垂涎。皇帝亲眼所见,清久与昭序互为爱慕,种种情愫绵长而深沉。他们小心而珍重,这寂寂爱恋蓬勃而生,却始终发于情、止于礼。

      珍重得让人怜惜。

      因此皇帝替他们保守秘密,也为他们设法创造独处的机会。然而他并不会亲自召见贞明亲王,并坦然许下婚姻。他似是而非地暗示清久:「想要什么,日后必都有的。」

      皇帝的模棱两可却让谢瑗担忧。清延赴乙余和谈,回京多日未蒙召见,于她而言已是某种讯号。她甚至觉得少枔很快就要回来。她见到谢珩,絮絮诉说心中不安:「主上所言,如今不知还作不作数。」

      谢珩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自然的。立嫡立长,都该是大宫。」

      谢瑗身躯日渐沉滞,多时恹恹地不愿说话,倚在角落里,额头束着浓紫的帛巾,长发披垂如缎,几乎覆住半个身子。「五儿是我所出,却未必与我们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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