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跋水为谁停》林绮童

1、第 1 章

　　爬山跋水为谁停
　　文/林绮童
　　1、
　　叶小婵已经在我面前痛诉最近相亲对象地第一百零七个缺点了。我头痛地揉着额角，不知道要怎么打断她。
　　刚开始她只是习惯性地对比抱怨一下而己，后来似乎对比出了兴致，从第四条开始，基本上她的找磋多过抱怨。
　　在她摇头晃脑地开始抱怨第一百零八条，旧爱比新欢的鞋码更大一码时，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叶小婵同志，事实上你们已经分手两年多，为何还在留恋早不知身在天涯何处的旧爱？
　　她愣了一愣，回神后却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也许那气息里包含太多连自己亦说不明的共鸣，于是气氛一时为之凝默。
　　每个人的心间都有道痕，只不过深浅各异。
　　最热切时被灼红，自此经久不退。开头会因为暗伤残痛而失声痛哭，再后来只是哽咽不住。等到终于慢慢习惯，也就不再多想。
　　我强颜欢笑转移话题说，叶小婵同志，您就不能改掉这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地习惯？她很快重展笑颜对我说，江山易改摇性难移。
　　2、
　　春假结束后开工上班，整间会议室里大家一边寒喧一边等待总部负责人的到来。
　　听说是一海归青年，能力是勿庸置疑的，总部今年的几单布署全出于他的手笔，大刀阔斧，杀遍天下无敌手。我的顶头上司兼恩师东方虹一脸八婆相地拍着我的肩，附在我耳边报播小道消息：听说此青年俊杰尚未婚配，你也勉强称得上秀丽可人，机不可失。要不是我己嫁人多年，啧啧……
　　我指指会议里眼含期待摩拳擦掌作奋不顾身状的众色女子翻翻白眼：拜托，一听条件便知竞争激烈。在下弱质纤纤一女子，禁不得这般战役。年过半百的她几乎笑得失控：叶细细你要笑死我了。当然她没笑死，因为甚至决定推举我在新负责人举行的第一次会议上发言。
　　正准备低头查看发言资料时，却突觉会议厅内所有人类全部噤声、起立。我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这才看到果然有一名年轻男子走进来。很面熟很面熟，浓眉深眼薄唇，唇边纹路清晰诱惑，神情沉着，带三分微笑，颇有大将之风。
　　居然是安臣。我认出他来，目瞪口呆。
　　3、
　　下了班我致电叶小婵，约她Waiting Bar见。
　　八点半，她准时赴约。她一坐下我便直奔主题。
　　我说叶小婵你知道人生最大悲吗？她摇摇头说抱歉我只知道四大悲，这最大悲还弄不太清楚。
　　我喝口长岛叹口气，人生最悲不过他乡遇到旧情人。她双眼大瞪，呀，你重遇安臣啦？我叹息，是呀，悲莫悲过我。
　　大一时我与安臣相识，相遇那一刻借用他的话说，目光相遇之际四周电闪雷鸣。从大一到大四，相恋四年，热恋四年。每天就像安琪儿一样舞动着幸福地翅膀，四年时光玩一样地一闪而过。大四年末，我接到就职通知时，也接到了安臣地通知，他要留学，加拿大，一年半。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腾\'地一下子从沙发上腾空而起，然后就搁那儿没有反应了，跟木头似的。简直是五雷轰顶万念俱灰，为什么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为什么当我要在祖国土地上挖心掏肺寻死觅活地思念他的时候，他却可将在温哥华大街上欣赏高胸脯大屁股的外国妞？
　　很长时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我甚至认真思考过用水果刀割开静脉，在雪白地床单上仿若一朵血玫瑰般含笑死去，让他心灵一生一世都不得安生。但最终因为我生性胆小又天生怕痛而放弃。后来终是什么也没做，我们看了最后一场电影，手牵手绕着校园的运动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在飞机场候机大厅一吻而别。
　　分手后两年，我们没有过任何的联系。电信一波又一波地推荐过便宜加实惠的各类电话卡，我始终没有更换过手机号码。直到半年前，手机不幸被盗。
　　发现手机失窃那日，我抱着被划了一个细长口子盗版BOSS包包蹲在路边号啕大哭。哭够了跑到Waiting Bar去买醉，认识了同样因为失窃而付不出酒钱的叶小婵。
　　同是天涯失意人，我们俩一见钟意相逢恨晚，从此成为酒肉知交推心置腹不在话下。
　　4、
　　我说叶小婵你不知道，我现在恨不得走出这酒吧就逮着个稍稍有点滋味家伙，即便没什么爱意，也会和他凑个搭子抹一把心思演一出浓情蜜意给安臣看看。我说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喜欢跟想念，都是真。可是他的情意比我单薄，也是真的。你说我要怎么办？
　　叶小婵拍拍我的肩，摇头晃脑地说你想太多了。她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哭得肝肠寸断，我觉得他太会演戏，如果有心入演艺圈金像奖都非他莫属。可是分手这么多年，我最想念的还是他。我有他的电话他的住址他的□□和MSN却从不联络他，只是害怕他会对我说，他不再爱我。
　　叶小婵说你明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说爱与被爱同样与爱沾边，异曲同工同样艰难，两者都在爱里面。我摇摇头老实坦白地承认，有听没有懂，还是不明白。有些事总是超出我的明白范围。
　　买单的时候叶小婵对今天我俩的聚会下了一个总结。
　　她说，活该你受着吧。
　　5、
　　第二天回公司，我特意赶着最后一分钟才打卡进办公室，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看到期安臣后才走进茶水间倒咖啡。
　　茶杯刚倒进一半，听到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居然是安臣来倒茶水。我气沉丹田，不看他一眼，他贴近我身边取杯子，我微一侧身，耳朵传来他高声调笑：“细细，这么多年不见，你一如我记忆中明艳。”我正欲开口说再见，被惊得一下险些没被口水呛死。扭头看向茶水间外，好事同事有意无意看向我俩，东方虹从半敞的办公室里探出半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安臣倒好，忽略我不可思议的表情正面面对他的表情，自顾自微笑着退开。
　　此情此景实在令我悲愤交加。瞪眼望去，他重回负责人办公室，关门前居然冲我眨眨眼，薄唇下露出一截舌尖，那调戏眼神分明说：谁叫你昨天开会时装不认识我。
　　回到办公室便被东方虹传召，我懒洋洋打了呵欠问她召我前来所为何事。她诡秘一笑说你赶快从实招来，你俩之间电波绝不寻常，我等着听故事。我打完呵欠伸懒腰，哪里有什么故事，不过是他乡重遇旧情人。她说，唉呀原来是对有故事的人，今晚我请你吃饭，听你细说从前。我大笑着要她不要那么八卦便光荣告退。
　　手头上工作依旧成堆，安臣若个性一如往昔，定不会因为念及旧情便宽大处理。
　　6、
　　下班后比东方虹更快拦住我归去的却是安臣。
　　他说叶细细，晚上请你共进晚餐如何？我看着他，笑容是诚恳的，态度是可疑的。我正想拿东方虹当借口挡去，这只老狐狸却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说细细，我正要跟你说，晚上我老公约了我也，你自己解决好不好？
　　居然出卖我。我眼睛里几乎放出飞箭射杀她，嘴里却只得说：安总请吃饭，我简直不胜荣幸。
　　晚餐极为丰盛，正宗的法国菜，他居然仍记得我喜欢柠檬汁煨鲜鱼。我从埋头苦吃的眼角瞟到他仍顾自地气定神闲微笑着的表情，我的心呯地漏跳一拍。
　　吃完饭用餐巾一抹嘴，我看着优雅端杯喝着香槟地安臣说喂，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他转过头来笑望着我，这么多年了，你仍然是直肠子性子。我皮笑肉不笑地搭腔说，这么多年来只有一想到你，我的肠子都悔青了，哪里还长得弯？
　　他大笑说叶细细你依然那么风趣。我正色说这不是风趣是抱怨，这么多年你音讯全无，我幻想你不幸客死他乡或是撞车没死成了植物人，但是却从来从来都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依旧健在，甚至还依旧生猛到回国当上了我的上司。
　　他说你不是要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还爱着我吧，我记得我走的那年，你可是站在机场大厅拍着我的胸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让我泡个洋妞回来光宗耀祖为国争光的啊。
　　我既装不出笑脸，也无法接话，于是在心里无声恶毒地对他说，你那么听话，那我要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呀。
　　他看我半天不说话，于是张张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赶紧打个呵欠说抱歉这几天准备资料太累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回去休息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有话要说，过许久，突然就那么笑了一下，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站在楼下看着他远去的本田车屁股，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眼里还有依赖。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他的爱仍是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波折。
　　只好等待，等时间将记忆腐烂。
　　7、
　　晚上接到老妈电话让我明日相亲。
　　她大力鼓吹对方个性，完全忘记自己既未见其人也未闻其声。她连声夸赞说对方长得不错，不是那种让人看一眼悔半年的类型。
　　我打断她的话头说老妈你知道吗，安臣回来了。我妈愣都没打一个立刻回问我说，他有没说回来了准备要娶你？我摇摇头说那怎么可能。
　　老妈说那好，既然人家没有说是为了你回来的。我不管你，你明天就得给我相亲去。
　　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去公司，在茶水间碰到安臣。他盯着我一脸波澜不惊，他说你昨天没睡好吗？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是，我家那位太后老佛爷命我今日相亲，故此一夜辗转难安。安臣面色微青，旋既笑开，他哈哈说我原还自恋地以为是因我之故。我瞄他两眼并未搭腔。
　　见我无心回答，他又问，对方是谁姓什名谁人品如何约在哪里见面。我难以控制地自作多情起来，心里心花朵朵怒放，但面上却虚伪地装出一脸嫌恶对他说，身为一个大男人不要这么八卦，难道说安臣你今天被东方虹附身了吗？
　　步出茶水间前，听到他如细蝇般地轻声低语说对不起，当年刚出国门，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压力的时候，于是选择对你沉默。我害怕自己会给你伤害，于是认定时间一长，你自己会想得明白。他说你应该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对不对，要知道细细你一直比我聪明，不是吗？
　　我回身面对他说，不，我不明白，我也不比你聪明。他走前一步目光热切，我知道你一时很难原谅我。他说细细我知道你这么些年一直在等我，我寻到了你的消息投身这间公司，为的都是你。细细今天你的相亲请不要去好吗？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不可能。
　　转身背对他离开，回到自己的格间的一路上却是笑颜无声。嘴角几乎要裂到耳后。
　　8、
　　和我相亲的人叫唐囝。说真的十分英俊大方，尤有那股沉着气势，让人觉得踏实。
　　天下英俊男子那么多，我为什么偏生要中意安臣那一个？我暗自摇头。其实唐囝也相当不错，干脆恨下心来彻底忘掉安臣和他试着交往看看？我不禁又对自己摇摇头。面前的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有趣地说，你不停摇头代表什么意思？
　　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装傻笑，同时摆正头部，不让它乱动。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笑说：“我以前的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她也很喜欢摇头晃脑地说话。”我在脸上挂一个奇怪的笑容，虽然说天下之大，但我从不相信无奇不有这句话。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叶小婵的姑娘吗？他面容一惊，啊了一声。
　　9、
　　宴毕回家，却在楼下见到安臣。他倚在本田车旁，地下零星散着几枝早己吸尽的七星烟头。
　　我离他十来步远，隐在路灯阴影下打量他，看着他时而抬头望向七楼我的家方向，时而低头深吸一口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地发着橘红色的光，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哭。
　　彼时年轻气盛，豪气在心头，他写来的MAIL尽数不回，渐渐地，他也便没有再写来，于是又悔了，以为这条感情的线从此断了。到底年青，歇斯底里还带点琼瑶气。我像一切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猛烈如小母狮，到处乱打乱撞，满腹的委屈与耻辱，将自己当作一场爱情悲剧的主角就这么自顾自地伤心了那么多年。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而且他还对我说，他是为了我回来的。
　　爱情这种磁场，朝夕相处都未必能形成，谁看谁对眼，全属天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安臣，或许是因为太懒惰，或许因为太过情深。谁知道呢，毕竟荡气回肠这种事做起来是很不容易的。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安臣随即转头发现我，目光如炬向我看来。
　　想起叶小婵见到唐囝时眼含泪光细声轻语说，我奋力了这么久，以为可以忘记他，结果还是在劫难逃。
　　安臣立于原地不动，只望向我，抱以询问的眼色。我走过去，将手覆在他的手上。
　　他摊开的手心，是我怎么也走不出的五指山。
　　10、
　　第一次给人家当伴娘，我跟进陪出，看着一脸春光灿烂微笑连连地叶小婵我简直累死。
　　抢完捧花我笑容可掬地跨步回到安臣身旁，以眼神作箭逼走挤于他身旁的三两女子，回头看着安臣一脸了然地笑着环着我的肩。
　　他揉着我仍在酸痛的双肩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婚礼太麻烦。我说是呀是呀。他说那我们的婚婚礼只在海边办个BBQ你觉得如何？
　　我盯着他看，他面容安祥貌似无限真诚。
　　我笑起来，踮脚在他唇上一吻，听上去不错，就这么决定。

作者有话说

　　2000年发表于《花溪》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