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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丁修的师傅是个贼。
那时的天下,宦官乱政,民不聊生,丁修的爹娘都死在寒冬的一场饥荒里。师傅正巧打那儿路过,看到丁修发狠一般地徒手挖着冻结的泥土,他身边并排躺着两具成年人的尸体。据师傅说,他第一眼看到丁修就觉得这是一只狼崽子,瘦弱的身体在风雪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狠厉如刀,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
师傅对这只狼崽子产生了兴趣,他问狼崽子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
丁修对师傅向来没有畏惧之情,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是对方巴巴地凑上来的缘故。
师傅和丁修一起埋葬了他的爹娘,丁修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跟着师傅走了。去学做一个乱世中的贼。
02
丁修跟着老贼成了一个小贼。老贼教导有方,小贼资质上佳,不多时就将一把苗刀使得虎虎生风。老贼小贼在乱世中活得像两条泥鳅,见缝就钻,不放过任何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偷鸡摸狗、劫富济贫,只要能弄来银子和吃的,他们什么都干。
这一夜又是大雪,路上的积雪几乎没膝,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丁修在郊外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具已经冻僵了的成年女子的尸体,这一路走来他早已将死亡看淡。他十分熟练地把苗刀抗在肩上,用手将尸体翻了个边,冻僵的女尸竟有张漂亮的脸,想必活着的时候定是个美人。
真可惜,丁修想,美人在乱世也只能是如此下场。
他一圈一圈地解着裹着苗刀的刀布,泛着清冽寒光的刀身露出。老贼之前偷了一个贪官不少私房钱,正好用来买了这一把刀送他。丁修将刀插在地上,开始慢慢地刨土。
他埋过许多人的尸体,第一具和第二具便是他自己的爹娘。后来他跟着老贼,两个人路上碰到不少饿莩,将值钱的财物和可以果腹的食物拿走后,他们都会好好地将尸体埋葬。
逝者安息,愿来世莫生在乱世。
丁修对着女人的坟默念,然后他撑着刀站了起来,揉了揉跪了太久而冰冷麻木的膝盖。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小孩。
那是个瘦弱的男孩,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望着丁修。他衣不蔽体,浑身冻得青紫,嘴唇却红艳艳的,手心里全是红艳的血渍。当发觉丁修发现他时,他瞪圆了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似乎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欢喜。
丁修想,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儿,那小嘴唇,跟涂了胭脂似的。
丁修抱着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漂亮男孩儿去找了老贼。男孩儿说丁修埋的那个美人是他娘,爹抛弃了他们母子,娘本来要带他去城里看病,路上遇了暴动的乱民受了伤,又逢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娘为了给他取暖一直抱着睡着的他,他梦里被冷醒,醒来后发现娘动不了了,怎么叫都不应。
老贼摸了摸男孩儿的头,跟他比划了两下,发现男孩儿练武的资质还不错,于是决定收入麾下做小贼二号。
丁修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师弟。
后来他才知道,第一次见面时男孩儿嘴上不是涂了胭脂,而是因为男孩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一咳嗽就要见血。
03
丁修和师弟师出同门,武功却依旧有高低之分。师弟被老贼收入麾下之前一直是个病痨鬼,被老贼和丁修带的生命力似乎坚韧了不少。师兄弟过招时丁修总是漫不经心地放着水,反正赢了个病痨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而师弟总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一把双刀使得敏捷如风,丁修架住师弟的攻击,一皱眉,小子力气又比之前大了不少。
他挥开双刀,手腕翻转,将苗刀刀柄在师弟胸前一磕,师弟被震得往后一跌。
“还是打不过师兄。”师弟坐在地上笑着抓抓头发。他近年来开始发育,身高像雨后春笋似的往上窜。丁修裹好苗刀,朝地上的人伸出手:“起来,坐在地上又要让老贼以为我欺负你。”
师弟握住师兄的手,长期握刀的人手心里全是茧子。师兄略一用力就将地上的少年拉了起来。
“药该熬好了,快去吃。”丁修弹了弹一脸呆样的师弟的额头,扭头就往里屋走。
“诶!”师弟慢一拍地答应道,跟在师兄身后进了屋。
老贼在京城附近找了间废弃的旧屋,三人稍微打理修葺了下便住了进去。老贼白天最爱在京城里乱逛,给病痨子的徒弟带各种土方药草回来。作为师兄的丁修自然得任劳任怨陪练陪睡陪喝药。师弟捧着盛着黑漆漆药水的破碗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丁修一边捣药一边头也不抬地嘱咐道:“一口别剩地给我喝完。”
师弟瞅了师兄的侧脸一眼,仰头把药汤全灌了下去。
“咿——”师弟苦得皱起脸。
师兄听到师弟的怪叫声侧过头,看到那张委屈得皱巴巴的脸。他抬手将一颗蜜饯塞进师弟的嘴巴里。
“跟个小孩一样!”丁修笑道,“刚捡到你的时候屁点儿大,裤子破了屁股还露在外面。”
师弟含着蜜饯喜滋滋的,听到师兄的话不服气地反驳:“我那时才几岁!”
“除了身子也没见你脑子长了。”丁修说。
师弟泄气地趴在丁修旁边,看他捣药,突然说:“我以后就要娶一个学医的媳妇儿。”
丁修捣药的手顿了顿。
“我在外头当差,她就在家里给我捣药,像师兄这样的。”师弟说。
丁修丢下药杵转过头一拳揍在他脸上,把他整个人揍得掀在地上。
丁修对着捂着半边脸吸气的师弟冷笑道:“还想娶媳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04
风雪成灾。
这夜老贼从城中带了好几坛上好佳酿回来,师徒三人便坐在廊中守着小灶温酒边饮边赏雪。师弟有病在身不好多饮,丁修和老贼把酒言欢喝了个烂醉,最后还是由师弟送他们各自回房。
丁修与师弟自小同屋同床,大了些才因体型过大而分床睡。师弟伺候了醉醺醺的师兄睡在床上,才背过身去脱自己的衣服。
师弟听到师兄睡梦中一直在喃喃自语,便边解着亵衣边凑近了床上那人,想要听清对方在说什么,猝不及防被一口热气喷在耳后,连着腰身都被人带倒在床铺上,贴着那具因酒醉而热哄哄的身体。
“师兄?”师弟被抱了个满怀,他吓得一动不动,看着师兄睡梦中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呼一吸间纯酿的香气环绕着他,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师兄,他便是这样抱着他,他冷极了,而师兄的怀抱如此滚烫。
酒香几乎让人熏然欲醉了。
直到那个身着飞鱼服的不速之客破窗而入。
丁修从醉酒中惊醒,他的小师弟已将双刀之一贯穿了那名锦衣卫的心脏。可是他们依旧没能救下他们的师傅。
“老贼死在佳酿制造的美梦中,也算死得其所。”丁修说。他用被褥和衣服将老贼裹了起来,用苗刀挖了一个坑将老贼埋了进去。他已很久不干这档子事,不过到还是未曾生疏。
师兄弟跪在师傅的坟前,一起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师弟穿上了那身飞鱼服,他从这天开始有了个见得光亮的名字——靳一川。这是那个死去的锦衣卫的名字,而他从今天开始便得代替靳一川活下去。
丁修抱着苗刀冷笑着看着自己人模狗样的师弟离开了他们的屋子。他依旧记得师弟说的那句未来生活的向往——“我在外头当差,她就在家里给我捣药。”呵,原来一直心存大志,想去外头当分好差。
可是哪来的这么容易的事?你可是老贼手底下的小贼,洗不干净臭味的过街老鼠!别以为穿上那身飞鱼服,就能飞到我够不着的地方!
05
靳一川很快习惯了锦衣卫的身份,并有了两个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丁修扛着苗刀在京城晃荡,他并不愁吃穿,也不缺钱。他就是想见见如今成为“正统”的师弟吃瘪的样子。
他开口威胁师弟要一百两银子,对方给不出便要动手。小破孩越来越不听话,就要找不到曾经那个乖巧的小师弟的影子了。
唯一相似的事是师弟依旧打不过他,丁修用刀指着靳一川的时候有些怅然。
师傅死了,师弟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如今只身来去,竟有些孤单了。
“没钱啊,那不如去卖屁股?我听说京城许多达官贵人都有龙阳之好……况且师弟的身子我可见过……润得很啊。”
满意地看到靳一川愤怒的表情,丁修不禁冷笑。明明如此排斥龙阳断袖之癖,当初何以说出那样的混话来?
“我要娶一个学医的媳妇儿……像师兄这样的。”
——可笑。
丁修可是见过靳一川看上的医馆那姑娘,毫无相似之处。
他几次三番找上门来与师弟交手,这小子新拜的二哥还想拿两百两银子堵住他的嘴,可笑,他和这小子兄弟多少年?这二哥和这小子才多少年?二百两银子就想让他闭嘴,做梦!
魏靖忠的出现倒是在丁修意料之外。
丁修冷笑着掂量着魏靖忠扔给他的钱袋,凭这些就想买靳一川的项上人头?不过是让他又找个机会上去撩拨一下他那经不起激的小师弟而已。
06
丁修想,若他知道魏靖忠留有后手,那夜是不是不会将师弟气得那么狠。
师傅叫他冷心冷血的狼崽子,因为他那么小的时候便亲手埋葬双亲,连一滴泪都没有掉。
他看到师弟在他的刀下嗑出血来,哀求他不要动那个姑娘。丁修心想老贼的确是个老匹夫,他收了一个比狼崽子还要冷血的狗崽子,狗崽子吐着舌头哈巴着对别人忠贞不渝,却不知道自己是被狼崽子拉扯着养大的。
刀就悬在靳一川的心窝上,这个人的生死不过在自己一念之间。
老匹夫不在了,他只剩这个师弟了。
雪一直在下,越积越厚,他看到靳一川的身上飘满了雪花,大概自己身上亦是如此。
靳一川唇边是红艳的血迹,这幅场景像极了他们的初遇。
他看到躲在树后的漂亮小男孩,男孩唇上的血宛若涂了胭脂。他看着他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欢喜。
为什么欢喜呢?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将带他走出这绝望的风雪。
他终究是放下了刀。
——“我不会杀你,师傅已经死了,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是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他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他从来就是护着他的小师弟,撩拨他也只是他一人的专利。可是他的命可不是他说了算的。
枪响声仿佛让这个世界静止了,他看到他的小师弟一脸惊恐地跳起来将他护在身后。
原来我也有会被你护在身后的一天啊。
丁修跪倒在雪地里,抱起小师弟的身体,血还在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了白色的雪地。
他想起他第一次抱他的小师弟时,他冷得像个冰块,现在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渐渐僵硬了,仿佛时间倒流。
而他们都不再年少。
丁修最后一次用苗刀刨坟,埋下了他的小师弟。
他埋葬了父母、师傅、师弟。至此,永失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带他的小师弟,走出那片无尽的风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