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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盛世祥瑞吉兆 深宫轻云出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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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德七年金秋,天都邺州城,凉风萧瑟,恻恻轻寒,护城河水蜿蜒淌过,枯叶在枝头几经挣扎,最终随风无声地飘落水面,于急湍之处沉沉浮浮。岸上的集市景象繁华,两溜地摊整齐地排列,摊位间首尾相接,行人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行至其中,不时可听到买主与卖主的讨价还价声。
“嗟!这碧玉环分明是假玉,还要二两银子,你想欺我家少爷不成?!”脸庞秀美的锦衣小僮细手叉腰,挺着腰板儿,故作老成地与奸诈的小贩拿腔捏调,作惜那眉宇间的稚嫩掩不了,亦遮不住。身旁一位气势尊贵的锦衣华服男子,崭立在布衣平民中,嘴角噙着淡笑,作壁上观。
“这位小爷,您看仔细了,这玉可是栖凤城卫家的上等好玉,当今皇上佩戴的玉环没准儿都是栖凤城卫家……”黑瘦的小贩头顶着灰布巾帻口若悬河,上头宽宽地帽沿,随着他头点来点去而一耷一扬,极是好笑。
“欺人吧!信你是傻子!”小僮不与他纠缠,侧首对锦衣男子恭敬地道:“少爷,我们去别处逛逛吧!”言毕,他揪住男子的衣角,拂袖而去。人流填街塞巷,小僮与男子掎裳连袂地躜行。前者睁大好奇的眼睛,不时地与男子谈东说西。身后有几个平民打扮的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可耍够了?”锦衣男子牵住揪着他衣服的小手,不时地为小僮隔开莽撞的路人,俊美无俦的脸庞浮起一抹笑容凝视着小僮,那笑容若再大方些,眼角就似能挤出如水的温柔来。
小僮脚步滞定,仰起稚嫩的小脸,苦苦地道:“耍够了,皇……霖哥哥!扮你的仆僮也不好耍哩!我们偷溜出来,若被逮到受罚,可真不合算呀!”
男子笑开了,他单手抱起小僮,修长的手指轻捏着小鼻头,说道:“哪次是真罚?谁又舍得罚可爱的潇儿?”
正待放下她,人群中‘赤溜’地窜出一个身影,屁股着了火似的直冲过来,定在他们身前,恭敬地弯下身,低声道:“少爷,院儿里的松树被砍了!”
男子和小僮俱是一惊,同声问道:“砍了几株?”
那人回道:“砍光了!”
大小人儿对望一眼,又哀道:“惨矣!”
男人随即斥问那人道:“轿子备好了么?”
那人道:“备好了,在街口候着呢!”男子抱紧小僮,急踏着步子走向街口。
蓝帷的八抬大轿里,小僮苦皱地一张小脸,暗自懊恼一语中的,这下真要被罚了。男子打开明黄色的锦锻包袱,从里翻出一套绯衣宫装后,便着手给小僮换衣。“三皇兄,前年禀报的是砍了一棵李树,我们被禁足一天;去年禀报的是砍了一棵桃树,被罚跪半个时辰;这次禀报的竟是松树被砍,还是全砍光,我们是不是得挨鞭子了?”
被唤作三皇兄的男子给小僮系好腰带,拿下头巾,用梳子随意梳了个女童髻,斜插入一支玲珑剔透的翡翠珠花,小僮转瞬之间即变成一个纤妍俏丽的小姑娘。忙活完后,男子这才宽慰她道:“潇儿宽心,父皇怎会让奴才抽你鞭子,即便要抽,皇兄也会代你受过!”
潇儿的小脸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男子见她已不复刚才的愁苦,这才动手换自己的衣物。收拾妥当,轿子已行至皇宫西侧门,早已候着的奴仆卷起帘子,扶着尊贵的主子下轿,进得宫门后,换乘一顶雕花纹龙的十六人抬舆轿,一刻后便行至光华殿。
飞檐翘壁,雕梁画栋的光华殿气势恢宏,金碧辉煌。此刻朱门大开,皇帝的随从太监李溥杵在门口,目视远处,尖着嗓子喊道:“宣,景陵王楚霖、祥瑞公主楚潇御书房觐见!”一嗓子吼完,方才下得台阶,躬身给楚霖与楚潇作揖。
御书房内,案几上的金铜鼎炉烟雾袅袅,淡淡的龙涎香飘忽绕室,飞龙缠绕着书桌桌腿遨翔而上,直攀桌沿。着龙袍戴金冕的九五至尊龙颜微怒,华丽的织锦地毡上跪着一男一女,均垂着头,知错地一语不发。
楚玺抬腕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捞起桌上的笔筒朝两人掷去,‘当啷’几声,黑色的蟠龙笔筒滚落到光影可鉴的地砖上。楚潇瑟缩了一下,楚霖则拾起膝边龙爪飞扬,横云飘雾的笔筒,双手捧上,高举过顶,跪着挪动身体放回书桌。
“朕问你们,可还记得尔等身份?可还记得尔等乃是皇子,公主?”楚玺厉言喝斥。
楚霖跪回原处,拉着楚潇一同伏地,束发紫金冠上的宝石与地毡相抵,紫丝长绦垂落,弯弯折折横在地毡外的黑砖上,少倾挺身,他惶恐道:“儿臣知错,请父皇息怒!”
楚潇附和道:“请父皇息怒!”
楚玺起身负手踱至他们身前,金冠顶上双龙飞舞,火红珠石烈如赤焰,攒金丝的宫绦在脸边随步履晃悠,天家威严的脸孔肃穆凛然,浓眉斜飞入鬓,他怒道:“一个十二,一个七岁,不知上进,只知享逸贪玩。即日起至宫廷寿宴之时,你们给朕闭门反省,不得踏出殿门一步,退下!”
两首再次伏地。“儿臣告退!”
出得光华殿,纵步九转曲桥,湖水碧蓝与天成一色,秋风卷起枯叶缤纷而舞,楚潇捡起一片梧桐黄叶,两指拈着叶梗在手里转动,望着湖那头巧夺天工的落霞宫,跟楚霖道:“三皇兄,我又连累你了……父皇寿宴还有半月,过了这座桥,半月内怕是见不到你了!”
楚霖松开牵她的手,转到她身前,温和地道:“还是可以叫奴才传话的,况且,还有大皇兄和二皇兄,他们自会去陪你!”
楚潇吸吸鼻子,往前走两步,又道:“自从大皇兄处理政务开始,就余不了多少时间陪我,二皇兄就会欺我好耍,还是三皇兄最好!哎,只盼半个月早早过去!”楚霖闻听她抱怨的语气,笑道:“那就让奴才传话给我!”
说话间,已到桥头,楚潇点头,道:“好!三皇兄,我先回落霞宫,母妃这会儿该着急了!”
楚霖摸摸她的头,说:“去吧!”而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楚潇回头望了一眼那瘦长的身影,此时已过拱门。她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稚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白玉纤指松开,枯黄的梧桐叶随风飘零,凄然落地。触目伤情,感概落叶尚能归根,而她的根在哪里?
七年前眩晕后醒来便身处异世,只记得当日出了机场见到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而后,被狂风卷入,现今想起,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七年时间,她扮了七年的稚儿,却又不能扮成一个无所忧虑的幼齿,现世的母亲是被人当成礼物送给当时的太子,无权无势,无所倚靠。在深宫中,奴才欺主比比皆是,若不能讨得皇帝和顶上三位皇子的宠爱,如何存活得下去?好在三位皇兄目前都是真心疼爱她的,不然……
“唉!”她摆摆头,先不想了,应付半月后皇帝寿宴才是当前的首要大事。想到这里,又一声短叹,为什么就不能想些七岁孩儿该想的事情?唔……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罢罢,即来之则安之,赶紧回落霞宫吧,费事她那柔弱的母亲又哭哭啼啼。日下,她负手踽踽行走,背影看起来如同一个蹒跚行走的小老太婆。
落霞宫乃是余贵妃与祥瑞公主的寝宫,葱郁的绿树掩隐,尖尖的檐翘兀现在绿荫之外,楚潇负在身后的手垂在身侧,理了理衣裙,踩着细碎的步子穿过拱门,足边簇簇金□□细瓣牵出浓浓的秋日香,清洌的绿竹枝叶被风撩得沙沙作响,
一个梳着双鬟面容清秀的绿衣宫女迎过来,淡淡的眉毛拧紧,单眼皮小眼睛睁了睁,弓身万福后,唇微启,语带焦急:“嗳,殿下可回来了,娘娘担忧得不得了,殿下怎么穿这身儿……”
楚潇抬手示意她住口,问道:“母妃现在何处?”
宫女答道:“回殿下,在西阁,蔚王与襄王也在!”
楚潇颔首,道:“先去禀报娘娘,本宫随后就到!”
前脚将将踏进西阁门槛,居上座衣着华贵的温婉女子便下位,一阵环佩钗响,余贵妃步步莲花地向她走来,锦衣罗裙摩擦出悉悉的声响,淡淡的芳香自衣裙中散发出来,脂粉轻抹,娥眉淡扫,秋水剪剪的黑瞳盈满焦虑,红唇牵起,柔柔的斥责楚潇道:“潇儿可是又顽皮地偷跑出宫了?”
楚潇拖着余贵妃纤细的手臂,细声回道:“孩儿知错,让母妃担心了!”言毕,她随余贵妃走到上座,待余贵妃坐下,才向侧座的两位男子行礼。
“潇儿知错多少回了,还是一错再错,明知故犯啊!”居侧座第二位的绛衣男子笑谑道,他便是襄王楚泽,话毕,他单手抓着楚潇拉至身前。
楚潇没有挣扎顺着他的力道倚向他,仰起小脸,目光略略扫过,见他低首,狭长的眸子笑得微微眯起,绛色长绦刷过她的脸颊,心里想:这二皇兄平日里欺她玩耍,真到被罚的时候,便不会与她为难。于此,她开始倒苦水:“二皇兄,父皇罚我跟三皇兄半月不能出门,可得闷死了!”
首座的男子转过头来,正是蔚王楚廉,方正的脸透着刚毅,严肃的神情有一丝软化,他淡淡地说道:“不能出门也好,你年纪尚幼,出宫总是不安全,在落霞宫里待着,也省得大家担这份儿心!”
“蔚王说得极是,潇儿,这半月你就练练书法,学学刺绣,别再惹恼皇上!”余贵妃接过宫女递来的茶,啜了一口,又对那个绿衣宫女说道:“玉华,好好侍候公主,这半月若公主再出什么岔子,唯你是问!”
宫女玉华扑地跪下,磕头应声。楚潇看得心里难受,这些人总是这样,为难下人来约束主子,起初她还傻得维护,后来才知越维护婢奴受的罚越重,还是规规矩矩地罢,既能保得他人,亦能自保,她向余贵妃道:“母妃且宽心,孩儿遵命就是!”
襄王楚泽向楚潇道:“这次父皇没叫你与霖儿挨鞭子已是万幸,半月对你来说虽长了些,学点东西也好打发!”
楚廉道:“说的是,父皇若不管束你,皇弟皇妹们纷纷效仿,岂不大乱,我与皇弟听闻父皇宣你们,就知事情不好,所幸没有重罚,往后规矩些,皇宫内随你走动,你要什么皇兄自会买给你,就别再惦念着出宫玩耍!”
楚潇道:“潇儿明白!”
楚廉道:“明白就好,我们也是过来看看你,没事就放心了!”说罢,他与楚泽齐齐起身,向余贵妃行礼告辞。
东阁庭园西风飒飒,花香绕室,木芙蓉沿池边而栽,艳丽妩媚地倒影池中,篱边相思草苍翠欲滴,月季盈盈接映落霞,清寒香郁的桂树下,楚潇手执书卷躺在软软的织锦卧榻上,黄白色小花靡靡落下,朵朵点缀着赤色金线绣裙,闻着寒香,默看纸上繁复的文字,随侍在侧的宫女玉华不时地为她递上粟子糕,或是八宝茶。
“玉华,官服可有改好?”楚潇把茶盏递给她,问道。
“回殿下,改好了,午时送过来的!”玉华答道。
楚潇合上书卷,定定地看着她,道:“哦?是何缘由未禀报于我?”
玉华道:“午时殿下正在休息,未敢打扰!”
楚潇道:“醒来后也未听人说起?明日即是父皇寿宴,若是官服不合身,误了事儿,你担待得起么?”
玉华心里一惊,官服送来时公主刚醒,她因为忙着侍候,忘了这回事,想到公主年龄毕竟还小,毋须太过在意,也就放下心来。此时才知大错,这主子年龄虽小,却是聪敏过人,想来她已知道自己的轻忽,随即跪下,惶恐道:“玉华失误,求殿下饶恕!”
楚潇道:“下不为例,起来吧!”
玉华得令起身,又道:“请殿下移驾试衣!”
楚潇打开书卷,淡淡地道:“搁那儿吧,晚上再试。你且退下!”
待玉华走远,楚潇方从书中抬头,小手摊开,栗子糕碎成粉末,反手一倾,粉末落到白玉砖面上。前世的她生于富贵之家,父亲承袭外婆的家业,将其发展得如日中天,珍馐佳肴尝了个遍,因此并不贪嘴。然,自从两年前看书入神,无意间吃下一块栗子糕后,便心心念念,时刻都要拿块塞进嘴里方才觉得满足,恰巧,前世的爷爷是声望颇高的探长,她也就读于警院,从小耳濡目染,一些光怪陆离的事要洞穿并不难,这些小伎俩还瞒不过她。
幸好发现得早,剂量也不大,她没费多大功夫地戒掉了瘾。虽每次都要用宽大的袖子遮掩,给人已吃下去的假象,却比最后给人操控的好,只是,她有什么值得给人操控的?说来说去,她只是个依附别人生存的公主,而这人……她望向远处娇艳的木芙蓉,傲过严霜才能如此明媚,她且瞧瞧这人究竟有何目的。毕竟,她以为她吃下去了,殊不知,她爱吃栗子糕只是随口说说,且只对她一人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