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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昶独白 ...

  •   <一>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惊蛰那天,长安城外的一所破庙里。
      那时候,风雨镇内的瘟疫已有外延之势,可我不曾想,在采药途中路过的破庙里,竟也会有身染时疫之人。
      我在破庙里按照谷姐姐的嘱咐与她稍事服了几颗退烧的丹药,然后将她背到谷姐姐那里。
      约半里的路程里,她有不时的梦呓。从她断断续续的呓语里,我猜到,她以往所居的村子,好像被神策军给屠了。
      她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二>
      多亏谷姐姐的医术高超,半月后,她的身子好了大半。
      哦,对了,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沈何歌。
      <三>
      她说她想她随我一起去北邙的天策府。
      我在风雨镇为谷姐姐做事,是入门的试炼。我想入天策府,半是为报国,半是为报仇。我以往住在昆仑山脚下的长乐坊,那儿离恶人谷近,所以经常有助纣为虐的恶人谷侠士跑来长乐坊征收租子。我的母亲在生下我的时候就难产而死,仅我和父亲两人靠打猎为生。猎物换来的钱维持生计已捉襟见肘,何谈付得起昂贵的收租。
      父亲拿不出,他们就拔刀相向。
      父亲把害怕的我藏在家里的地窖里,我听见头上砰砰的杂乱的脚步声,心里只恨我自己没有用。等我出来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倒在血泊里,已经变得冰冷了。
      我想报仇,但恶人之多岂是我一人就对付得了?
      后来我出了昆仑,辗转打听,得知恶人谷有个死对头,叫做浩气盟的。浩气盟的盟主谢渊出身天策府。我想,入了天策府,大概就可以替父亲报仇了吧。
      <四>
      我答应了她。
      但她始终没有开口解释过为何要去北邙。
      我却隐约猜得到,许是因为神策屠村的事情。
      <五>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天策府的演习上。
      入天策府的时候,我和她并不在一个营,她在河间,我在无忌。
      演习上,她似乎并没有使出全力,招式间收了不少可致命的锐气,但拔得头筹已绰绰有余。
      在她将长枪直指对手的脖颈处时,定胜负的铜锣骤起。
      隔着不远的距离,我看见她微仰着头,眼中尽是如同三月春风般温和的笑意。
      我想到了四个字:明眸善睐。
      那是我见到她笑得最好看的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六>
      最后一次比试,正是我和她。
      似乎没预料到,她眸中的光芒敛了一敛,犹自拱手道:“刀剑无眼,阁下小心了。”
      如果说,她与别人比试的时候用了五分力,但她与我,可是三分力都没有用上。
      她在放水,想我赢。
      我有些恼。虽说我也很想赢得作为头筹奖励的那把雁回枪,但我一点也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赢得。
      当她下一次将□□过来,我未作过多犹豫,在她正要收住势头的时候,我自己不着痕迹地迎了上去。用力有点急,她也未曾料想到我竟会自己迎上去,于是枪头生生地在脖颈上划出了不深不浅的一道血痕。
      锣声起,胜负已定。
      她的表情变得凝固,僵硬。一潭明朗的星眸也变得如同死水。她缓缓将枪收回。
      在四周鼎沸的喝彩声里,她目光轻掠过我脖子上的血痕,然后毫无感情地迎上我的目光:“你是故意的。”
      我抬手将血迹胡乱抹去:“你又何尝不是。”
      <六>
      事后,她来找我。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把枪吗?”
      我笑了笑:“对啊。”
      她带了几分愠色,颇有些责怪的意味:“那你比试的时候自己冲上来是什么意思?”
      “可当时又不想要了。”
      逆着光,她的怒容滞了滞,伸手将身后用素布裹着的长枪模样的东西丢到我面前:“苏昶,你可不是什么草率的人。”然后不等我说一句,就离开了。
      我一层一层打开细心包裹的素布,雁回枪的枪头被人细心擦拭过,映着正午的日头,发出明亮的光芒。
      那天下午,我抱着那把雁回枪在河边发了很久的呆。当天晚上,我又偷偷把枪放回了河间营。
      <七>
      “沈何歌是神策的细作。”
      有人这样告诉我,我根本不信。只当这是有心人散布的谣言。
      可当我看见她面色焦黄,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地被押上刑台问罪时。我还是不信。
      她的家人都是被神策给屠尽了的,她又怎么可能是神策的细作。
      我来不及替她辩护,天策的法令已经下达——择日问斩。
      我像疯了一样地想冲上去,告诉他们沈何歌是清白的。一干人拦不住我,无忌营的头儿见状,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记手刀。我眼前一黑就痛得晕了过去。
      <八>
      我醒来的时候,天策府中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行刑前一晚,沈何歌杀了看狱的两个人,逃狱了。
      但天策府还是处置了其余的人,理由是滥用私刑。
      当夜,那晚看守的狱卒,在陈年旧历里同沈何歌结了些梁子,见她落魄到锒铛入狱,私心以为这是个公报私仇的好机会。
      他们叫沈何歌曲膝俯首,叫沈何歌认错,沈何歌不从,偏偏还狠狠地咬下了那狱卒的半截小指。
      狱卒痛得嗷嗷大叫,要就此结果了沈何歌。其余人怕闹出事,出言阻止那狱卒。结果权衡了大半天,就想往沈何歌的脸上做功夫。
      遂后,半夜时分,当时有巡逻的士卒亲眼看到,有一个身着破旧的暗红军袍,披头散发的女人,拿了一把长枪将狱门口的两人杀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她脸上淌着的,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若非那狱卒相逼,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杀了天策府的人,出了天策府的地界,才是真正坐实了“叛贼”之名。
      <九>
      我曾想过许多办法去寻她,但都杳无音信。
      天策府中因此有了许多猜测。有人说,她肯定已经被天策府的人暗杀在外;还有人说,她定是回了神策隐姓埋名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更有人说,如果她没死又没在神策的话,世上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容她栖身——恶人谷。
      除非我亲眼见到她,否则我不会妄下结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时间久了,不安的揣测越来越多。
      有一条越发有迹可循,终于在有一天不真实地成为现实。
      <十>
      恶人谷近来出了位善使长枪的女将,别人都叫她“玉面罗刹”。
      白发,脸上有刺字,最常用的招式是乘龙箭。
      前几日,她只身前往洛道附近的神策军营地,单枪匹马,犹如无人之境,利落地挑了那里神策副将的首级。不但如此,她还在那副将仍留了口气的时候活生生将他的眼珠子给挖了,然后将双眼的地方空洞洞的首级悬在了空无一人的大帐前。十日,无一人敢去取。手法之凶残,颇受武林正道之人诟病。
      因她承了天策招式这一条,有人便道她就是三年前逃狱而后不知去向的沈何歌。
      我下令严惩了造谣之人,并不许任何人在军中提及沈何歌三字,为定军心。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泰半,是为了定我的心。
      <十一>
      昆仑山有恶人在浩气盟的临时营地作乱,先前或许是一小批无组织的恶人前来骚扰,后来人一多,就演变成了一大波武力不可小视的恶人,大有一举拿下营地之势。
      时值我接了外派昆仑的任务。听到战况,火急火燎地带兵前往营地。
      冬天的昆仑天天下着雪,我到了营地的时候身上落满了苍雪。营地里战得正酣,我迅速地扫了眼局势,其余的都不值一提,但看来正中的红衣白发女人颇为棘手。
      苍雪落在她的发梢,却被滚烫的鲜血浸红,血和雪一齐从她的发梢滚落。
      她侧首时,我看见她脸上的刺字,和那一潭明朗的星眸。
      心里猛地一震,我仍不相信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玉面罗刹”,竟会是当年明眸善睐的沈何歌。
      正出神之际,有一恶人绕到我身后,扬剑朝我狠狠刺去,我痛得“哼”了一声,应声跪地。
      “苏昶!”
      那是手下的将士在叫我的名字。
      可能是我花眼,我看见前面那道红影一颤,然后转过身来。
      <十二>
      那场骚乱,自我临军后,士气大振便以不当之势将恶人驱退。
      也是正是那一剑让我流了点血,才使将士们不要命地往前冲。
      我忍着腰上的痛,一步杀一人,直到我和她之间,只横了数十具浩气与恶人的尸体。
      那时我才看清楚,她清秀的脸上,确有三年前狱卒在她脸上刺的字。
      不忠。
      因着这略显狰狞的刺字,竟能将她眉间的温婉掩去,徒有煞气逼人。也难怪别人会叫她“罗刹”。
      我将枪横在身前:“刀剑无眼,阁下小心了。”
      像三年前那样,秦王殿前的演习上。
      □□破她的军袍时我稍偏了一偏,这枪下去,伤势看起来重,但却避过要害,不算太痛。若她受了伤,恶人群龙无首方寸大乱,而她也可全身而退,免了与我一场对战。
      她却只疼得抽了口气,敛了敛眉头,伸手握住入肉的枪头,定定地又往里送了三分。
      明明会痛,可她却展颜,笑得如同彼岸的曼珠沙华。
      “下次,我可不会让你了。”
      她又狠狠地将枪抽出,倒吸了一口凉气,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有几分未褪尽的笑意。
      那种笑,浅得很亦假得很。但在那种痛楚下,应可算作是发自心腑了。
      苍雪落在没来得及送回的枪上,我想起那是我屈指可数的,第四次见到她。
      距上一次在天策府河边她给我那把雁回枪,已经过去了三载。
      <十三>
      四方派人打听,才知沈何歌当时为恶人谷的将士,受命支援久攻不下的浩气盟营地。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肯入恶人谷,但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知她活着,且算得上是活得磊落。遑论她在恶人谷抑或是浩气盟,但总比落在神策军手里要好得多。
      以前无忌营的头儿常常给我们开玩笑说,以后讨老婆可千万别去恶人谷讨。辱了师门名声不说,这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从浩气盟走到恶人谷的路了。
      那里隔了南屏山的白水秋风,还有昆仑山的千山暮雪。
      确实很远了。
      <十四>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
      为御强敌,浩气恶人决定不计前嫌,联手合力击破安史叛军。
      但造化着实有些弄人,我以为浩气恶人联盟以后,和她相见的次数也就多了。事实上,战事冗多,每逢我领军归来之时,都是她带将出征之日。唯一一次战场上相见,未等我开口问她为何会入恶人谷。她却仰头,烈风将她的嗓音扯得破碎:“能与苏将军殊途同归,实乃何歌三生有幸。”
      那一场战打得很艰苦。
      沈何歌领了千余人的军队前去虎牢关,截住赶赴洛阳支援的叛军。
      若打得赢,左右不过三月定会归来。但自她出发那一日至今,已逾四月。
      我自动请缨前往虎牢关支援她。路上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却让我在虎牢关,碰见了一场鏖战的尾声。
      猎猎朔风犹带厚重的血腥味,不远处天策府的“灭”字大旗是这片修罗战场上的制高点。地上的血迹未干,脚踩上去略有些粘稠。躺着的人里,有叛军的人,还有盟军的人,死相各异,但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
      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我心中一紧,加紧了步伐,几乎是跑向那面残破不堪的军旗。
      果然,那面军旗下,半跪了一个人。
      白发,暗红军袍,还有一把血迹斑驳的雁回枪。
      我几乎站不住脚,失声喊她的名字。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里翻滚着落下,我一下跪倒在地,膝行至她的面前。然后伸手牢牢地搂住她。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那天昆仑下的雪一样冷,这是我和她最亲密的动作,我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那张眉宇间失了温婉和气的脸。她的眼睛紧闭着,连眉头也高高蹙起,好像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我低下头靠在她的额前,压低了嗓音里的颤抖,沉了声说道:“你不是要去看雪吗?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浩大的天地间只有风声在呼呼作响,我就这样靠在她额前,想着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来,会伸手来拍我的肩,会粲然笑道“苏昶你不是说你讨厌下雪天吗?”。
      等到星沉月朗,朔风渐止,她依旧没有再醒过来。
      那晚我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从她逃出天策府的那一天起,我和她就已经算得上是殊途了。即便后来能够并肩,但依旧不能同归。
      她有她的道,我也有。
      <十五>
      天色将暮未暮时,将士便催促我快些回去。
      我固执地将她火葬,放在一方锦盒里。想等天下大定时,再为她择个好地方入土。
      然后在坟前立上那把雁回枪,无须立碑昭示后人,便可以枪上的血迹可鉴。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苏昶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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