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无桥（李寻欢同人）》如鱼饮水

8、且看人间雪落时（下）

　　阿飞囫囵吃了饭，便要再去见李寻欢。走进小楼院里，李寻欢正披着厚厚的貂裘坐在竹椅上，怀抱着孙小红，一口一口喝她喂来的药。
　　阿飞生生止住了步子。
　　李寻欢浪迹生平，如今终于有了家，自己却是不速之客了。
　　——讨杯喜酒，拍拍肩膀，洒然离去。这才是他应当做的。就此一别，永生不再相见。
　　永生不见，这样的字眼如同利刃穿胸，阿飞冷峻的面具几乎破碎。孙小红忽然勾住李寻欢的脖子，娇艳的唇凑上去一吻。
　　阿飞浑身一震。
　　李寻欢同一瞬间抬手一推，孙小红手上功夫却比李寻欢还伶俐，一把扣住他的脉门。李寻欢语气不愠，目光却冷淡：“前辈该懂得分寸。”
　　孙小红用身子挡住李寻欢的脸，阿飞只能看到她的红色披风。
　　“寻欢面皮也忒薄，戏还怎么演得真？阿飞跟匹小狼似的，可不是好糊弄的。”孙小红低声耳语后，吃吃地笑起来。
　　阿飞后退了几步，无声地走了。
　　见阿飞萧然离去，李寻欢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本能地弯下腰想咳嗽，然而银针留在穴位里，他却是半分也咳不出。孙小红见他脸色蓦地白了，忙站起身，“再忍几日，我便把针拔了。这也是为了阿飞好，李探花到时千万别向沈浪告我的状啊。”

　　阿飞心里不痛快，然而这不痛快却发作不得。他有些后悔，三年前本不该走。他若出言邀请，李寻欢未必不会跟他走。可他却走了，而如今再回来，物是人非，李寻欢的儿子都三岁了。
　　阿飞灌了口酒，目光萧疏地望着大街上阑珊的灯火。
　　这三年，沈浪他是找到了，了却了白飞飞的心愿。他要说要离岛找李寻欢时，王怜花便脸色不豫。那神情，像极了当年他迷恋林仙儿时李寻欢看他的神色。
　　阿飞又喝了一口酒，雪花在灯笼映照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阿飞眼前模糊了，夜色四合。
　　李寻欢笼手站在院中，望着纷扬不止的雪花。
　　孙小红在身后叫住他，“你要去找阿飞？”
　　“已是子时，他还没回来。若是醉了睡在路边，定要冻出病来。”李寻欢思忖道。
　　孙小红耸肩道：“既要无情，就不要留情。”
　　“这一晚后，我便劝他走。”李寻欢拉上风帽，推门而出。
　　夜色静谧，唯有鞋子踏在雪上的橐橐声。大的酒楼早已打了烊，唯有路边一家小摊子仍亮着一豆灯光。阿飞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端详着走到近前的宁静湛然的男子。
　　看着他敛拢雪袍坐下，摘下风帽，长发滑下肩头，鬓角的银丝随风拂动。
　　面前这个这个瘦削萧疏的男子，不管是他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华发，还是苍白的唇，他都觉得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他都永远不愿忘记。
　　“三年前上官金虹和龙啸云结拜的酒宴上，我被林仙儿伤透了心，他们都骂我是条狗。他们说他们的酒只有人能喝，狗不能喝。上官金虹扔给我一两银子，我正要捡，你的飞刀把它射落了。”阿飞静静地说。
　　“你那时拉着我的手说‘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然后，你就真的在上官金虹的眼前，为我倒了一杯酒。”阿飞抬起眼瞧着李寻欢，温柔地喃喃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即使变得连狗都不如，你也没有放弃我。”
　　“我那时明白，我这一生，都再不能忘记你。”
　　阿飞抬起手臂，扣住李寻欢放在桌面的右手，轻轻抚摸。
　　李寻欢知道他应该抽回自己的手，然而他却无法动弹。阿飞带着厚厚老茧的年轻炙热的手心包裹着他已经衰老苍白的手指，他感到一种罪恶和幸福。
　　阿飞拾起他的手，凝望着李寻欢的双眼，声音微微颤抖，“小李飞刀的这只右手令天下人闻之丧胆，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它在为我倒酒之时，是多么温柔。”
　　阿飞言罢，低头将唇贴在李寻欢的手心。
　　李寻欢浑身大震，骤然将手抽了出来。他起身一退，本并未要离开，阿飞却猛然随起，一把朝李寻欢的手腕抓去。
　　李寻欢见阿飞两眼通红，只好转身便走。
　　两人竟渐渐在雪夜里追逐起来。
　　李寻欢忍不住要咳嗽，然而银针在穴位上，他无法咳出，只觉喉中一股子甜腥。他喘不上气，步子慢了些许多。阿飞从后面一把按倒了他。
　　李寻欢扑倒在雪地里，眼前一花，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呕出。
　　阿飞骑在李寻欢身上，拼命把他的身子扳过来，却正对上他煞白如雪的面容，动作一僵。
　　——骑跨在这人身上，欺侮他的羸弱，把他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逼得他咳血……这些、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
　　“我、我……”阿飞惶然爬起来。
　　“……你喝醉了，阿飞。”李寻欢敛了眸中神色，黯然道。

　　阿飞把李寻欢背回宅子时，天已蒙蒙亮了。
　　孙小红在晨光中等着他们，见到李寻欢青白的脸色凌乱的头发，不由倒吸了口气。
　　李寻欢病了三日，孙小红某天早上告诉阿飞，李寻欢醒了。
　　阿飞从沿廊上起身，拍掉一身的雪，慢慢地离去了。孙小红诧异道：“你不想上去见他？”
　　阿飞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只留给孙小红一个清冷的背影。
　　孙小红站了良久，冻得身子发僵，才转回身。正看见李寻欢不知何时站在廊下。他的目光灼灼，一刻未离阿飞身影消失的那扇门。
　　孙小红叹气，一把揭下面具，露出精致俊秀的男子容颜。
　　“阿飞这么痴迷你，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你心里也清楚，”王怜花叹道，“不过，这件事，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你。”
　　再一次揭开伤疤，用自己的冷漠拒绝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
　　“是我委屈了阿飞。”李寻欢咳嗽着，鲜血散落在雪地里，红得触目惊心。

　　十年后，雪野古道，酒幡招摇。
　　江湖上除恶扬善的飞剑客的名号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把快剑纵横江湖，世人皆道，飞剑客出手之快，便是小李飞刀，也未必及得上。
　　阿飞坐在入关路上的这家酒馆里，独自饮酒。他喜欢一个人，因为没人打扰，他可以每日每夜都想着那个人的事。
　　——他用小刀雕刻木像时微垂的头，他喝酒时翘起的唇，他微笑时眼角的皱纹。
　　喝酒，喝酒，如今的飞剑客，不求相见，只求一醉。
　　十年来阿飞渐渐理解了李寻欢漂泊关外醉里寻欢的心境。实乃苦不堪言。
　　阿飞得罪的人不少，坐在小酒馆里喝酒，有偷袭者要取他性命。
　　然而他正陷在对李寻欢的回忆中，甚至不愿即刻就出手。
　　一把飞刀射了出来，打落背后偷袭的刀。少年笑得淡泊清澈，对偷袭者道：“背后出手可不是君子啊。”
　　阿飞见了这飞刀，猛然起身，沉声问：“你是何人！与李寻欢什么关系！”
　　那少年皱眉看看他，突然道：“你是不是飞剑客？师父总是在雕刻你的木像。”
　　少年道：“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小李飞刀正是恩师。”
　　叶开，开儿，恩师……竟不是李寻欢的儿子！
　　“孙小红呢……”阿飞颤声道。
　　“孙阿姨在师父收养我之前就已回孙家去了，我都没见过她。”叶开回答。
　　孙小红早就走了？那抹熟悉的妩媚笑法……阿飞面色沉郁，恨声道：“王怜花！”
　　十年，十年，十年……
　　李寻欢你骗了我十年……
　　阿飞一把推开大门时，梅花初开，暗香浮动。
　　李寻欢披衣笼手，安然伫立梅林之中。骤然见到阿飞，他虽是喜，更多的却是惊和忧。
　　“十年，十年啊！李寻欢！”阿飞突然朝李寻欢举起了剑。
　　李寻欢笼手不动，阿飞挥剑便将他周身的梅枝斩落于地。李寻欢被笼罩在剑气中，能感受到阿飞磅礴的怒火。阿飞的剑只砍落了些梅枝，便被他狠狠地丢了出去。
　　李寻欢见他扔剑，这才蹙眉，嗔道：“阿飞……”
　　“当年你让人杀林仙儿，便是怕我被毁了。我的剑在你眼里就这么重要？我今天就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剑！”
　　李寻欢目中露出失望与怜悯之色，抬起手掩在口边，痛苦地咳嗽起来。
　　熟悉的咳嗽声，一下一下，如重锤敲击在阿飞心口。
　　“你真是不明白……你真是不明白……”阿飞失声道，他扯住李寻欢的衣袖，将他拉向自己。
　　“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那时候若非有你的不离不弃，我早已不再用剑了……”阿飞潸然泪下。他将手心抵在李寻欢右手手心，为他输注内力，调理他混乱的内息。
　　十年中能发生太多的事，这个男人也很可能在这十年里死去。阿飞想起这一点，就浑身发寒。不论李寻欢此刻再说什么，即使使用暴力，也要将他留住。
　　阿飞意识到自己过去多么不谙世故，李寻欢是浪子，千金难买浪子回头。李寻欢太过温柔多虑，当初便不该听他的，那一个雪夜本不该放手。
　　有什么东西在触摸他的手指，阿飞抬起泪眼，李寻欢苍白的五指宛若梅花花瓣般包裹住他的手。
　　“你说的对，刀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李寻欢艰难开口，“十年前你离开这座宅子时，我心里惨淡的暗无天日。十年来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后悔了。”
　　看着青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就后悔为什么不能不顾一切地喊出他的名字。
　　喊不出口，只能无力的咳嗽……
　　“如今这只右手再替你斟酒，你还要喝吗？”李寻欢轻轻地问。
　　阿飞破涕而笑，“当然要喝，还要喝很多很多年……”
　　李寻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十年来第一次感到内心被填满了。是啊，我们还要一起喝很多很多年的酒，做很多很多年的好兄弟，看很多很多年的，人间雪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