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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杜宇凝如雕塑一般,怔怔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仿佛他的魂灵此时已脱体而去,飞到了另一个缥缈无知的空间。

      当初那出身败落家族的少年,为了自己与家族的命运,将自己奉上了命运的祭坛,用自己一生的情感来殉葬。为了所谓的荣光,他付出的是永不能再得的代价——把少年的爱情、温暖、信赖……这些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深深地藏在了面具下。

      他修仙问道,炼丹制药。人人都说他是疯了,竟然相信巫师们的胡说八道。然而谁能懂得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小愿望:或许……或许他真的会成为仙人呢,成为仙人之后,他就能去找她,常思常见,永不分离。因为,在他踏遍万水千山,遍阅世情之后,他终于隐约地意识到:当初的那个水中少女,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谁知,倾尽一生去思念、去追寻的那一个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黑甲军冲进来的第一刻,看到的是一副奇异美丽的场景。他们的王后喉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却被开明相拦腰抱在了怀中。他一见他们进来,刹时便扯下自己外袍,紧紧地覆住了王后的身体。蓦然间,有无数金红的光芒穿破开明那件玄黑的锦袍,四下投射。那光芒如此绚丽多姿,吞吐不定,宛若残阳晚霞一般,却又如火动焰,如心泣血。

      许多年光阴的残破碎片,仿佛在无形中缓缓穿透那些金红色的惨烈光芒,投下往事的阴影痕迹。

      那一年,她从水中探出头来,一眼便瞧见有个黑裳黄衣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山上,张开双臂,模仿着鸟的飞翔。他从很远的山岭上开始起跑,口中发出鸟一般尖利欢快的鸣叫,然后高高地跃起身子,以为自己会象鸟一样轻盈地掠过天际。

      可惜他总是失败了,一头扎进山下碧绿的江水之中,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惊得附近的游鱼四下逃窜。

      每一次他都是狼狈地从江水里浮起来,甩甩头发上的水滴,口中低低咒骂几句。神情间还有些迷茫,好象在思索自己为何不能飞翔起来一般。她躲在江水里看他,起初好笑,继而担心,到了最后,竟是心中有着浓浓的怜爱与敬佩。

      她是江中的飞鱼精,生来便与别的鱼儿不同,胁下生有一对翅膀,可惜却不能象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尽管其他的鱼都喜欢笑话飞鱼一族,可是她却从不在意。她从不象别的游鱼一样悠闲乐在,从小便拜别的鱼精为师,刻苦修炼道术,不过也是想完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她坚信有一天,飞鱼也能象鸟儿一样飞翔。

      在她道术有成的那一天,她终于能用自己的双翅飞起来,虽然对于一条鱼来说,这实在是很没有必要的。而且呼呼的风吹在没有羽毛覆盖的鳞片上,有着剌骨的凉意和不适。可她还是经常飞一飞,不为别的,只是想飞。

      那个少年,与当年的她多么相象,也有着多么荒谬而热烈的理想。

      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接近他,她看他“飞翔”,为他唱歌,荒废了自己的道术,一点一点地,把心沉沦了下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突然有一天,他凭空消失了。她在江水里等了又等,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每一天都长得象是一年。她常常守着太阳从东边慢慢升起,又睁眼看着它缓缓西沉。后来她听说,他栖身的那座神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化为灰烬,所有的人都死在火场之中。他呢?他呢?

      小妹春暖劝她,世上男子极多,以水族漫长的生命,她尽可去寻找更俊美可爱的少年。再说,或许他早已死了呢?那么多人没有一个逃得出来。可她不信,她还是经常去江中观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初相遇的情景,作为漫长水族生涯中的一点回味。

      那一天,人声鼎沸,她只从水里冒出个头,却喜得几乎跳了出来!是他!是他来了啊!许多人簇拥着他回来,仪仗显赫,大异从前。他的身量更高了一些,有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稳健轮廓,峨冠华服,眉间却再不复以前的清朗,沉有极暗的阴鹜。

      他摒退了所有的随从,孤零零地留在山上。他会到水里来么?她要不要叫他?她躲在岩石的后面,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突然,他开始嘬起嘴唇,吹奏着不成曲的调子。那调子断断续续,长一声,短一声,正是她以前唱过的曲子:“愿生双翼,扶摇云气,高飞高远,常思常见。”然而曲调是欢快的、尖锐的,如山雀一般的嘹亮,穿云裂石,连风都仿佛为之停驻不去。

      他展开长长的绣有黄色云纹的锦缎垂袖,在风中更象是华丽的鸟儿的翅膀。他便如少时一般,张开双臂,在山崖上尽情地奔跑歌唱。她的心也随之欢悦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看着他沿着过去熟悉的道路,一路奔跑向前,在他过去准备“飞”起来的地方停下,足尖稍稍一踮,全身蓦然往上一提,做出即将飞翔的姿势。

      要飞了?他要飞起来了!

      她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水中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总算没有兴奋地叫出声。

      可是他的身形才刚刚一动,突然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她的心也随之缓缓地沉了下去,那华服的年轻男子默默地站在刀削般的山崖上,遥望着过去他曾千百次跳下去过的碧绿江水。他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和阴暗,映在苍茫暮色下,仿佛一抹单薄的剪影。

      她听见他喃喃地说:“不行,不能。”

      那一次,他没有飞翔。

      随从们终于赶了上来,她听见他们谄媚地叫他国相。国相,那是人间极显贵的官职了。她懂。只是当年那凄苦的少年,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步?

      他在他们的簇拥下上了一艘极大的龙舟,渐渐远去。她在水中含泪而视,想要叫住他,却只是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以后的几天之中,她心绪烦乱,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他那暮色下单薄的背影。突然间她的鱼尾在水中一甩,击起如雪的浪花,心中也蓦地浮起一个疯狂的念头:去看看他罢,看看他生长的地方,那人间最锦绣繁华的地方。

      于是她好似疯了一样,只是匆匆地向春暖交待了一声,连家都来不及回,便在江中一路追随而去。她张开自己的鳍片,敏锐地在水中寻找着他残留的气息,她奋力游过江中曲折交错的水道,巧妙地躲开无数的暗流与水藻的陷井,终于进入了一处碧波荡漾的大湖。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便是天下闻名的烟鹂湖。她只觉得那湖上的楼阁如此华美端方,仿佛天上的仙阙降落在人间。她快乐地在湖边游来游去,一直游入了一条特别幽静的水道。那里两边都是白石砌就的堤岸,光洁如玉。岸上云萝繁盛如锦,水面飘落了一层厚厚的粉色花瓣,那些异常芬芳的花香,几乎把这里的水波都染得一片芬芳。

      飞鱼喜欢这条芬芳的水道,她在这里尽情地嬉水,张口吞进好些云萝的落英,又调皮地吐出一口口小的水花。

      “砰!”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岸上传来,透过层层的水波,仍然有着惊人的巨响。把正玩水吞花的飞鱼吓了一跳。她好奇地将头从水中悄悄探出来,放眼向岸上望去。

      沿着入水的石阶上去,是白石砌就的华美高台,四周筑有白石阑干,挂满云萝的繁花藤蔓,有些长长的枝条甚至一直垂下了水面。花间的女子年岁略长,高髻宽袍,累累的璎珞流苏从衣饰上垂下来,各色宝光映得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石榴金纹的裙摆边,是一只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玉杯。年轻的男子立在旁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身上竟是大红的吉服,相貌俊美而优雅,怒气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

      是他!终于找到他了!飞鱼一眼认出了他便是那少年杜宇,喜悦地在水里跳了起来,弄出更大的水花。

      可是岸上的两人都没有注意,杜宇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上有明显的一道血痕:是杯子的碎片划出的伤么?女子抬起头来,含泪求恳地望着他:“阿宇,你是要离开我么?你忘了对我的承诺?你说过只要我助你做了新的蜀王,你就跟我永远不分开了!我们一起住在深宫里面,谁也没有办法来拆散我们。所以,我让鱼凫氏成为了过去!”

      杜宇墨裁一般的眉间暗藏着烦忧的神色:“小娥,你不要再闹下去好不好?我做了蜀王怎能没有王后?我的表妹梁利是江源的公主。与她联姻之后,与江源一族势力联横,我的势力更会大上许多。”

      “小娥!梁利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我再不前往,她就要起疑心了。小娥,我虽然爱你,你却是前朝的王后,如今又被我尊为太后。我怎能当真与你结为夫妻呢?但我的心里是爱你的,小娥!”

      华服女子猛地推开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的脸上是绝望的神色,眸子中闪动着刀一样的光芒。他终于受不了她的逼视,烦燥地一甩衣袖,扬长而去。华服女子如石雕一般站立当地,伫足不动。“不,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将这一切都告诉她,杜宇。我会让江源梁氏知道你所作所为,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伪君子,我还会告诉他们关于我的儿子……我就不信,梁氏一门如果得知你的天下尚且不稳的时候,还会一门心思地要将女儿嫁你……”

      她踉踉跄跄地跑远了,只有水中人惊愕地呆在那里:杜宇?他们……可是华服女子方才话语中那种刻骨的恨意,让水中的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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