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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番外)于蓝 ...
毕寒完全没想过,那个男人真的自杀了。
就再过一瞬,再过一瞬他就要转过身来,搂着他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迹即刻风干。那人的身体也逐渐僵硬,青白的脸色像是毕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笔练字的纸。
毕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离他而去了。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一篇终了,少年屏息凝神,满眼期待。
而那个坐在木案后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少年眼中的光彩渐渐褪去,低头,咬住嘴唇。
“自己说,背错了几个字?”
少年咬了咬牙,轻声道:“学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拍,“高声。”
“学生……不知。”
青年皱眉。
良久后——
“手伸出来。”
毕寒从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韩明并不是个温柔的人。或者说,至少在他面前不是。
毕寒仰望他,却也止于仰望。
那个男人,永远都是那样博学多识、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反正,一切毕寒绞尽脑汁能想到的褒奖之辞都能安在他身上。
从三岁他被赶出宫,流落街头,遇到韩明的那天起,就是如此。
彼时,那人周身狼狈,面色苍白,却仍旧那么泰然自若,教人心安。
从那一刻起,毕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他。
无论是依他所言读书写字,还是争权夺位……
他太强势,毕寒只能照着他说的做,生怕一个疏忽,惹他生气,他就走了。
毕寒留不住他的。
毕寒一直怕他。怕他那根竹板,怕他冷眼横眉,却更怕他变得愈发强大、愈发衬托出自己的弱小……怕他总有一天会因此悄然离去。
留下自己孑然一身。
毕寒生于阴影,长于阴影,就注定了他永远见不得光。
所以,当毕寒发现自己对韩明有龌龊想法时,心里没有半点挣扎。
那人说过,此事一辈子只能同一个人做。
如果他同韩明做了……
哪怕惹来的是恨是怨。
毕寒不怕遭恨,只怕他离开。
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力量,位高权重,天下系于己身,生杀予夺,不再孑然一身。实际上,只要一个挥手,全天下的男男女女挤破了头都想往他身边蹭。
但他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那一人还是韩明。
无论再怎么努力,他也还是那个只能低着头挨训的孩子。
他做的什么都不对,打了败仗不对、打了胜仗不对、建造宫室不对、开仓济粮还是不对。不对,不对……那个男人除了训他还会什么?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毕寒,字于蓝。
他无论再怎么大权在握,仍然要向韩明伸出手捱打。
凭什么?
他本不想做的那么绝的。
一切都是韩明,是韩明逼他。
娶妻?娶妻?
那晚韩明流了不少血,他却一样地疼。
这是帝相之争之始。
他本不想这么觉得,但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今日……
韩明真的离他而去了。
走得那么绝,连个让他追回来的机会也不留。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你名‘寒’,便取此意,字‘于蓝’罢。”
毕寒抱着头蹲下,沙哑的声音嘶喊,眼泪滚滚而下,砸在寝宫地上。
暖炉升着,却似乎不比屋外暖和多少。
雪仍下着,鹅毛之大。
瑞雪兆丰年,这本应是个好年头的。
可惜,再没有那个会对着粮仓账簿眉开眼笑的人了。
“你在想他。”
毕寒一惊,四下寻找着发声之所。
并无人。
“你在想他,对吗?”
也顾不得这是什么东西,毕寒紧紧咬住牙根,目眦欲裂,“给朕闭嘴!”
接下来是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
“我就问你一句。你爱他么?”
毕寒想了想,摇头。他对韩明的感情很难说清。但他明白,那恐怕不是爱之一字就能说得清的。
“有意思。”那个声音又笑了一声,“没想到他接下的这个任务,还有这么一重有趣的恩怨。”
毕寒没听懂,只是摇头。
“那好吧,如果我说——韩明没死,你要去找他么?”
毕寒这回听懂了,拼命地点头,生怕脖子折不断一般。
“哪怕是,付之性命?”
性命?
毕寒闻言,拔出佩剑,向脖颈划去的那一刻毫不犹豫。
他知道,不能犹豫。
方才正因为不到片刻的犹豫,韩明才离他而去的。
懦弱的人不能犹豫,尤其是像他这样懦弱的人更禁不起犹豫。
·
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兜兜转转。
等毕寒终于看到那个躺在榻上看书的男子时,已然完全迷怔住,只得呆呆地看着、看着。那就是韩明,依旧博学多识、依旧气定神闲、依旧温文尔雅,依旧可以衬得上他能想到的所有褒赏之辞。
毕寒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自初见起,第二次坦诚相见。
既非师徒,也非君臣。
一个是毕寒,一个是韩明。
仅此而已。
从此以后,毕寒跟在了韩明身边。看着他吃穿住行、一颦一笑,为他与那个“八卦仙人”相谈甚欢而妒火中烧,在他每次黯然伤神时趴在他背上。
韩明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感觉不到他。
毕寒发现这点后郁闷了一番,但很快调整了心态,变本加厉地趁机占起了便宜。
搂着他睡觉,摸他的脸,亲他的嘴唇,揉他的头发,叫他“娘子”……
做着一切上辈子不敢做的事。
毕寒简直产生了错觉,好像他们一直是这样恩恩爱爱的老夫老妻。
絮絮叨叨,缠缠绵绵……
直到看到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
毕寒疯狂地嫉妒着那个与自己同享一张脸的少年。毕夏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他笑,光明正大地给他端茶,能听到他的回答,能搂着他……
毕寒动了杀机。但他想尽办法也不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留下痕迹。
所以他只能无力地挡在那两人之间,张开双臂,面对韩明。
韩明眼中带笑,目视前方,却不是在看他。
然后,韩明抬起手来,像是以前他小时候无数次摸他的头发一样,摸着他身后那个少年。
怒火中烧,却无济于事。毕寒嘶吼着,想去掐韩明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却一次次地透过。
“你根本就不爱我!”
毕寒对着他吼着。
“凭什么?我那么,我那么……”
爱你?
毕寒颓然放下手,怔怔地看着两人携手出门。
在韩明身边的人本来应该是他的。
“毕寒啊毕寒。”
那声音又响起了,“现在就连我也看不透你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有意思……”
他是怎么想的?旁人无法看透,这是自然。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看向那人的目光。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
毕寒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毕夏而牵动着一颦一笑,却难以改变。但他继续固执地挡在两人之间,做出搂着韩明的姿势。
却猛然发现,情况竟并未改变。
原先的他以为自己搂着韩明,其实没有。他从来没有真的搂过这个男人。
韩明笑了笑,迈动脚步,轻易透过张开怀抱的他,走向毕夏。
毕寒坐在了地上。
觉得天昏地暗。
但他仍旧一直跟着韩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仿佛又回到了刚刚与他结识的幼年——那时的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稚嫩短小的手指紧紧地扯着身旁的衣袖。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韩明为他取字“于蓝”,应该是期望他能青出于蓝,学胜于师。
可惜……
毕寒终于意识到了。无论他年龄几何、大权轻重、身旁跟着多少亲信、有没有最终将韩明击败囚禁处死,他都还是那个只会紧紧跟在老师身后、终日与履薄冰、俯身倾耳、只求老师稍加赞许的学生。
尽管他可以把韩明压在身下为所欲为,但始终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
·
韩明与那张和他无二的脸闹翻,独自出门。
他刚想跟上,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阻隔。
“你究竟爱不爱他?”
仍是那个声音,只是这回多了急躁与不耐,“你要是爱他,为什么不放他自由?你要是不爱他,又何苦死死纠缠?毕寒,你究竟在想什么?”
毕寒听得半懂不懂。
但他直勾勾地盯着韩明远去的方向,开始挣扎。
“有趣的疯子……”
那声音缓缓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后,终于松开了桎梏。
毕寒冲上去,拉住韩明的袖子。
却什么也没抓住。
“为何,为何我处处对他好,处处帮他,维护他……我为他呕心沥血,半辈子都搭进去了,他还是不愿留我一条命?”
毕寒怔怔而立,站在醉得不成样子的韩明面前。努力回忆一番,却从未记得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样子。
“他就是不信我。”韩明吸了吸鼻子,双眼湿润,双颊泛红,“他宁肯信他那几刚来几个月的宠臣,也不愿信我。”
毕寒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我从他三岁起看着他长大,又当爹又作娘,更兼为师,自以为也算他半个亲人,却是我自作多情了……同患难时我俩如何之好,为何好容易日子好过了,他就再不肯信我……”
他从未信过韩明。
他总是在怕。
他从未真正信过任何一个人。
包括己身。
自从……三岁那年被母亲推出宫外,面对那扇紧闭的门大哭时,就再也没有过了。
“我要是图谋篡逆,早在他登基时就篡了,何必扶他上位,还放手了大半实权——”
毕寒仍旧怔忡站着,嘴唇颤抖,
“我韩家三代忠良,祖上夏氏受太宗赐姓‘韩’,韩家虽遭先帝猜忌,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人。然则我韩氏子孙永世忠心大韩,分毫不改!韩明韩知人姓韩一天,就绝不会做出此等,此等……”
韩非眀激动之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很快便力竭而俯趴着倒在床上,深陷其中,再难动弹,“那时我被陛下压在茅草堆上凌辱时就想一死了之了——只是当彼之际,于内天灾不断,于外边疆不定,韩明堂堂一国丞相,又岂可因一己之欲,至千万百姓于不顾……”
原来他那时竟是这样想的。
他放下那柄对准胸口的匕首,痛苦地闭上双眼时——想的不是身家性命、更不是毕寒,而是这些。
毕寒思索着,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妒恨非凡,而是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是啊,这才是韩明。此后那些恩怨、那些勾心斗角,并非是他落俗,而是出于责任。韩明自始自终都没有变——无论是在帝相之争前,还是帝相之争时。
毕寒费尽心机去党争、去收权、培植亲信,做尽韩明最厌恶的肮脏之事,并在后来以此为乐事。而韩明虽然也被迫染指这些事端,却从未松开紧皱的眉头——直到殿前自刎的一刻,他关心的还是瑞雪丰年之兆、冰重天寒之灾。
而此刻,他站在这一世的韩明面前,痴怔地望着那个人,猛然惊觉——他深爱着的、嫉恨着的,其实就是这样的韩明。
毕寒的双手肮脏不堪,而那个人却始终干干净净。他嫉妒这份干净,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让污泥染上韩明。但他同时深爱着这份干净,所以几十年如一日,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角,踉跄着跟随。
·
自从醉酒那夜之后,韩明开朗了不少。时而为商铺中新到货的奇异食品眉飞色舞,时而与他那个叫“八卦仙人”的友人把酒大笑。
毕寒最初仍妒火中烧,但意识到无论怎样发怒也无法改变后,却也不再生气,只是坐在韩明面前,专心欣赏他脸上的笑容。
韩明从未对他展颜。笑容是他唯一强迫不来的。
而似乎只要能看到他的笑颜,这世界的一切都并不重要了。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他也都不关心。
前世韩明的政敌罗恭来来往往,让人心烦。与他有着同一张脸的毕夏日日与韩明黏在一起,占据他的喜怒哀乐。
后来,韩明被那个毕夏关在门外,坐在原地睡了一晚。他脸上那副迷茫又哀伤的表情,让毕寒恨不能将屋内的毕夏砍成千万段。
但他做不到。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想象着。杀掉那个与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的少年——这个想法让他兴奋莫名。
或者说,他想碎尸万段的那个,其实正是自己。
从更漏时分直至夜尽天明,毕寒一直坐在韩明身侧,摆出搂着他的姿势。
·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重来一遭,他会怎么做?
还会步步紧逼,直至最后扔下那柄佩剑,看着韩明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在血泊中逐渐冰冷吗?
那张脸上,明明可以浮现出如此好看的笑容。
韩明走了,毕寒却一直坐在原地,惊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襟。
如果重来一遭,他会眼睁睁地看着韩明死去吗?
但那时他没想到,很快他就必须得给出答案。
韩明被人绑着,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乱晃,他却依然神态自若,与贼人周旋着。
匕首最后一次举起时,明知道无济于事,但毕寒还是挡在他身前。
那柄匕首还是穿过他的身体,割破了韩明的脖颈。鲜血喷涌。韩明倒在地上,那样子就像是殿前自刎时的那个大雪天。
毕寒绝望地怒吼着,紧紧搂住他的身体。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
韩明彻底没了气息。
毕寒扑上去,在他脖颈间的伤口亲吻着,却意外的尝到了血腥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从未尝到过任何味道。
难不成……
毕寒紧张地屏住气息。如果说……
“你的魂魄能让他的伤口愈合。”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此刻宛如天籁,“不过魂魄精力一尽,你可就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了。想好了吗,毕寒?”
毕寒疯狂地点头,“要如何做?”
“就像你方才那样。”
方才那样……
毕寒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亲吻着。正如那人所说,狰狞的刀伤真的在缓慢愈合,而他的身体也在变得越发透明。
消散于天地之间也罢、再不能见到韩明也罢,他只想让这个人活下去。
意识逐渐模糊,伤口只剩下浅浅一层。
恍惚之间,当年的情景一一浮现,却定格在韩明手握戒尺、紧抿嘴唇的画面。他对面站着的小童低着头,诚惶诚恐地背诵着……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没想到,那张严肃的脸上原来还能浮现出如此好看的笑容。可惜不是为他而生,可惜不能再看一次。
身体从指间开始消散,毕寒笑了。
青出于蓝,亦归于蓝。
此等结局,却也不错。
欸……
两个坑都填完了,留着这个旧坑看着好心塞,决定跪着也要填上。
可是大纲崩掉了,接下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QAQ
咋整捏,先放个番外再说。
可能以后会开八卦神仙的那条线。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番外)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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