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梓欣宝宝

64、预言

　　我在三生石畔建了间小屋，终日餐风饮露，快活逍遥，等闲人轻易见不到我，因为我蓬头垢面鸠衣百结，遮掩住了无限容光。

　　来这里的红尘男女很多，生生世世相许的誓言，我听得多了，也听得倦了。

　　男的字字铿锵深情无限：“此生我决不负你！”
　　女的娇柔婉转浅笑盈然：“愿世世为君妻，此心永不移！”

　　我几乎失笑，凡人竟是如此沉迷于情爱，一世为情累竟还不够，居然奢望世世缠绵？可笑可笑，不如若我，游离于人间地狱之间，心之所在，随遇而安，那是何等恬淡自在！

　　每每看到我对事物皆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流光总皱眉问我道：“将离，你很快乐吗？”
　　她对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却是出神地望着天际。

　　流光是生命之神，司掌着天地万物的勃勃生机，她总在第一缕朝阳快要升起的时候，踏着七彩霞光翩翩而来，她的身上有好闻的露水气息，她的眼波比朝露晨曦还要清新动人。

　　我呵呵笑道：“流光，难道你不快乐吗？”

　　流光的眼里露出茫然的神色，她低声说道：“我是无忧无虑的，可是自从——”她说了一半就停住了，我好奇地问她道：“可是什么？”

　　她的脸上飘过如朝霞般的嫣红，却反问我道：“将离，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脸色变了，我的眼睛其实很美，如月夜光华流转的宝石，但却是一双妖异的眼，从我出生起，我只需看过身边任何一个人，眼前就会出现他命运的最终结局。

　　也正因这一双眼，我被父母亲人视为妖孽，余生被困在黑暗之中，不得见任何亲人，郁郁而亡。
　　这双眼，是我心底纠结的刺，从死而复生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它。

　　我定下神来问流光：“你要看它做干什么？”
　　流光说：“我想你看清楚我，看看我和他的结局是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夹杂着羞怯的窃喜无限。
　　我的脸一沉：“流光，只有一种人的未来我看不清，那就是仙人。”
　　流光脸上的希冀慢慢地淡了下去，眼里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忽然心生不忍，很想告诉她，如果仙人动了凡人的感情，那么我是可以看见的，但我最终没有说，因为我不愿意轻灵如水的流光，沾染上尘俗男女的爱恨纠缠。

　　夜幕慢慢地隐退，云层中泛起淡淡的白光，天空中飘过阵阵幽兰的清香，随着阵阵清脆悦耳的梵铃声响过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无数的兰花，花瓣如雨，流光痴痴凝望着天际，眼光刹那间光彩无限，仿佛点亮了无数星辰。

　　八匹金色的飞马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在半空中穿飞如梭，薄薄的夜色里，一双褐色的眼在马车窗帘纷扬的瞬间，清晰无比的望向了尘世间的流光。
　　夜魅有着最清峻的面容，默然时如高山清泉，梅花积雪，轻轻一笑时如水流雪融，魅惑众生。

　　他从万丈虚空里走向凡尘，含笑而立，丰采翩翩。
　　流光亦浅笑迎近，执手相望。

　　这是一副唯美的画面，然而我心中一凛，却有种不好的预感悄然而生，于是我下意识地拨开额前的乱发，细心地看向面前二人。

　　这一眼，注定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眼前纷飞过无数零乱的画面，最后定格成天帝一声断然的宣判。
　　“流光执迷情爱在先，玩忽职守在后，此次天地人间之浩劫，流光需负全责，从今日起，剥夺流光之神职，着即堕入凡尘，受那九世轮回之苦，世世为情所伤，不得善终！”

　　原来这就是流光与夜魅神神相恋所需付出的代价，可怜面前的两人犹沉浸在幸福之中，全不知悲剧的结局已是不可避免。

　　不行，我一定要阻止，我绝不能让流光堕入轮回，受那九世自杀之苦，那怕是要亲手拆散面前的两人，我也在所不惜。

　　只听得夜魅柔声对流光说道：“我先回去了，晚上再见！”
　　夜魅是死神，每日夜幕降临时驾驶着马车在人间巡游，将世间逝去生命的幽灵带回地府，天明时则悄然隐退，而流光职掌生命之职，朝阳升起的时候，为世间万物带来勃勃生机，当霞光落尽之时，亦是她功成身退的时候。

　　她与夜魅职司不同，每日只能在日夜交替时见上一面。

　　流光含笑点头，她转身踏上霞光翩翩而去的时候，朝我俏皮地一笑，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告诉我，这是她心爱的人。
　　她把我当成知心好友，连这般私密的事情也愿与我分享，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她陷入绝境。

　　夜魅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流光在万丈霞光中渐飘渐远的时候，他忽然低低笑了笑，眼眸中浮起无限眷恋。
　　我不再赘言，单刀直入地冷冷开口道：“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你们的爱情会遭受天地诅咒。”

　　夜魅吃惊地回过头，眼中迅速掠过的震惊犹如夜色中的浓雾，迷惘而不愿深信。
　　“你说什么？”他缓慢地开口，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低沉地说道：“你和她相爱，会让她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堕入红尘，尝尽爱恨痴缠之苦，世世为情所累，世世自杀身亡，最后连灵魂也会堕入地狱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夜魅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沉默不语，纤长优美的手指反复地绞扭着，骨节泛起隐隐的白，我反问他道：“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已是一片皎皎清朗，他低低一笑，笑容里有着无尽的苦涩。
　　“你是天地间的先知，我怎么会不相信你，谢谢你告知了这一切，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望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但是我不悔，有些情爱注定不容于世，再深的爱恋，亦只得生生抛却，断然剥离。
　　爱流光，就应该学会适时放手，夜魅是一个潇洒的人，他懂得如何取舍，一点即透。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躺在三生石畔的青草地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星辰，身边扑过一阵浓冽的酒气，一个人踉跄着奔来，在我身边砰然倒地，从她掩面的双手间传出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翻身坐起，流光跪在地上嘤嘤哭泣，衣襟上尽是泪痕酒痕，夜魅果然有行动了，我低叹了一口气，递过一块手帕道：“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流光抬起头，眼中除了伤痛，竟还有一丝凛冽的恨意。
　　“我今天到幽游宫去找他，他竟然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做那肮脏不堪之事，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看清他的真面目，我想杀他，却被他赶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是他的一个猎物，他只喜欢征服猎物的感觉，我对他动了心，对他而言也就失去了吸引力，他请我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纠缠于他。”

　　我无语，夜魅竟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中断了他与流光的爱恋，可我又如何能对流光说明，他这样残忍地伤害她，逼她死心，原因却只是为了救她？

　　我只能安慰她道：“算了，过去的一切就让他过去吧，等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流光恨恨地捶着地，脸上除了泪，还有一丝伤痛之后冷冷的绝望，她大声喊道：“不，我恨他，我要让他得到惩罚，他可以不爱我，但他凭什么将天下的女人都当做猎物，我不信他会如此绝情，我要让他后悔一生！”

　　我忽略了流光狂怒之下的叫喊,以为她只是一时意气，事过境迁之后我才发觉，从夜魅做出那个决定开始，命运竟已悄然随着既定的轨迹行走，一切都是注定，任何想要扼住命运咽喉的举动，都只是枉然。

　　流光吵过闹过之后，又缠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我再好的酒量也抵受不住，终于沉沉睡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心中忽然一空，仿佛无尽的恐慌扑面而来，我缓缓地回过头，身边流光静静地躺在草地上，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三生石畔的情花开得璀璨绚丽，混合着流光蜿蜒的鲜血，红得耀眼，红得刺痛人心。
　　流光用星陨刀毅然斩断了自己的神脉，用死亡这种方式无言地惩罚了夜魅。

　　这一醉，醉了三天三夜之久，而人间已经过去了三载春秋。
　　人间没有生机的三载，花儿不再开放，生命不再降临，人们因各种疾病死去，天地间堕入一片死亡的恐慌之中。
　　这是一场浩劫。

　　我呆呆站立，忽然想起了天帝严厉的宣判：“流光执迷情爱在先，玩忽职守在后，此次天地人间之浩劫，流光需负全责，从今日起，剥夺流光之神职，着即堕入凡尘，受那九世轮回之苦，世世为情所伤，不得善终！”

　　“我错了，我错了！”心中不断地轰鸣着一个声音，叫嚣得如雷鸣电闪，滚滚惊动天地。
　　我恨自己这双妖异的眼，看得到结局，却猜不到过程。

　　事后我一直在想，到底这是流光命中注定的悲剧？还是我的预言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所以当天帝找到我，要我为自己泄露天机的行为接受惩罚时，我坦然承受了一切，只是提出了自己唯一的一个要求。
　　“我愿生生世世永为瞎子，不再看到尘世间的一切！”

　　彼时流光已堕入凡尘，颠沛九世，尝尽凄凉酸楚。
　　临行前，流光带着冷恨的眼光扫过夜魅，夜魅无语站立，脸色苍白如雪，眼中流下了两行清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