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番外一 ...

  •   武德九年八月,唐天子传位于太子世民,自居太上皇。次年正月初一乙酉,改元贞观。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正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个上元佳节,普天同庆的日子。天子下旨,长安城中十五日前后三夜,金吾不禁。于是寺观街巷,灯明如昼,歌舞百技,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还只十四的晚上,天色初暗,几条大街旁边的灯笼便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流苏灯、走马灯、连环灯,争奇斗巧。再加上摩肩接踵、穿着各色华服的人流,宽阔的大街此时看起来就像是几条涌动着各种彩色光华的河水一般。

      一个穿着红色锦衣、梳着两个小髻的男孩,被打扮得如同一只大红的灯笼,骑在一个虬髯汉子的肩上,高高“浮”在人流的“水面”之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驮着他的汉子和旁边几个大汉显然是同伴。一个胖大的汉子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当年就是在这儿,二哥我们跟那宇文成都大战了二三百回合……”

      不等他说完,驮着孩子的虬髯汉子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就拿你那纸糊的锤战的?”其余几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几个人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天子为秦王时,从龙的瓦岗诸将中人。如今天子登基,他们也各有封赏,都是公侯身份。那驮着孩子的,更是当年做过大魔天子、如今官封鲁国公的程知节、程咬金。刚刚说话的乃是当年跟着秦琼等人七煞反长安、大闹过花灯会的齐国远。

      按理说这几个人现在出行,都应该是配备着仪仗护军、铜锣开道。就算是灯节下与民同乐,至少也该带几个侍卫仆从。可这些人说好听的是起于草莽微贱之中,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当贼头出身的,这么些年也不习惯那些前呼后拥,都换了平常的衣服,来了个微服出行。

      至于程咬金肩膀上那红灯笼一样的孩子,正是当年人称赤发灵官的单通单雄信所遗之子、当今护国公的义子单天长。

      说起来程咬金等人虽然爱热闹,可毕竟也都岁数不小、见多识广了,对这些灯儿火儿不像年轻时那么热衷。再说都是些粗鲁汉子,现在街上这么多的红男绿女、挤挤挨挨的,一不留神不是踩了人家的脚就是撞了人家的腰,也都觉得有点拘束。今天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哄着单天长高兴。

      单天长过了这个新年,论岁数已经到八岁了。可是他生日小,实足算来,出生还只有六年多一点,正是爱热闹的时候。自从当初从潼关回到长安,这几年风风雨雨,他虽然没再多受什么牵连,但秦琼一来担心他的安全、二来心中有大事计较,也没让他出府好好玩耍过。

      如今大事已定,又正逢佳节。这长安城是整个大唐最繁华的所在,这三天又是长安一年间最热闹的时候,秦琼也不忍再拘着孩子。明日十五皇上要大宴百官,所以特意托付了程咬金在今天带着小天长出来玩玩逛逛。程咬金一出来,什么齐国远、李如辉这些人也都跟着出来了。走在长安街上,齐国远想起当年他们跟着秦琼来送寿礼、巧遇熊阔海、七煞反长安这些事来,就吹乎开了。

      程咬金虽然当年没在,可早就听说过这回事,也知道凭齐国远的本事,在宇文成都手底下半个照面都走不过去,所以兜头就揭了他的老底,逗得大家伙儿都笑起来。

      单天长骑在老程的脖子上,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看着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两手扯着程咬金的领子,趴在他头上问:“四伯四伯,你们说什么呐?”

      程咬金抓着他两脚上的大红小虎头靴:“我们哪,说你干爹当年的英雄事迹呢。当年你干爹他们,就在这花灯会上,把强抢民女的宇文成惠小子给活活打死,为民除害。”

      单天长听不太懂什么“强抢民女”“为民除害”,可是程咬金说他干爹是英雄他听得懂,连连点头:“嗯,我干爹最厉害了,是大英雄!”两只小腿也一踢一踢。程咬金赶紧往上抓住他的双膝:“小祖宗,你别摔下来哟!”

      这时候齐国远和李如辉俩人已经跑到一边,正指着个汤圆摊子哈哈大笑。程咬金对他们当年的经历早就耳熟能详,知道他们是在笑当时齐国远乱猜灯谜、吃了人家汤圆不给钱的事儿,干脆一抬手,把单天长从肩膀上扯下来抱在怀里:“来,乖乖儿,伯伯请你吃汤圆儿。”说着把他放在摊子前的条凳上,自己也坐在旁边。齐国远他们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说了一声就接着往前走了。

      卖汤圆的老头儿看看单天长,跟程咬金陪着笑解释:“这位大爷,我们卖的是酒酿圆子,恐怕小少爷吃不了。”

      程咬金一笑:“我这儿天生就带三分酒量,你放心吧,他吃醉了我也不找你麻烦。”心说就凭单老五当年的酒量,那是喝遍瓦岗无敌手。天长这孩子四岁时候我就偷着喂他尝过酒了,还在乎这玩意?

      其实说是酒酿,不过是甜醪糟,根本没什么酒力。加上单天长可能也真是从单雄信那里遗传了酒量,一碗圆子吃了大半,也不过是小脸上又红了两分,看着更像红灯笼了。

      程咬金不吃惊,那卖圆子的老头儿可真有些吃惊: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就能吃这些醪糟。加上单天长长得漂亮、穿得又华丽,老头儿不由奉承了两句:“诶哟这孩子真是出奇,长得就跟这灯上的仙童儿似的,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这位爷您好福气啊!”

      程咬金一笑,心说天长想封侯还用等以后,他没生下来就有个太平侯的位置等着呢。不过人家夸孩子好看,他心里也高兴:幸亏这孩子长的像他娘不像老五。顺着那老头儿的比划就往旁边卖花灯的摊子上看,指着那画着大胖娃娃的花灯问单天长:“好看不好看?伯伯给你买个灯笼拎着好不好?”

      单天长看着那一排的花灯:有画着花儿的、有画着美人的、有画着山水的,伯伯指着的是个画着抱着条大红鲤鱼的娃娃的灯。单天长对自己像不像那娃娃没啥感觉,却对那条鱼莫名地有点喜欢、又觉得好像有点不一样,不由从凳子上跳下来,凑过去仔细看起来。

      程咬金赶紧扔下两个制钱,跟在单天长身后,弯腰问他:“要这个?”伸手就去摘。

      单天长摇头,用手指着灯上娃娃怀里的鱼:“鱼……”

      程咬金没明白:“是鱼啊。这个叫连年有余。你看这灯,不是做的跟莲花似的嘛。”

      单天长还是摇头:“鱼!”

      还是卖灯的机灵:“小少爷是要鲤鱼灯吧?”递过来一盏大红的鲤鱼形灯笼来,做得十分精致。

      单天长盯着那盏鲤鱼灯,只觉得自己看见过跟这个似乎很像、又似乎不一样的东西,好像还是很要紧的东西。想了半天,又把眼睛转向那些花灯。

      卖花灯的看出他还是没看上这盏灯,用手指点着一溜儿的鱼形灯、还有画着各种鱼的灯笼:“小少爷喜欢哪个?”

      单天长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那些鱼有红的、粉的、还有金色的,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一只画着金色鲤鱼的红灯笼上,用手指了过去。

      卖灯的赶紧把那盏取下递过来,一边笑着:“小少爷眼光真是好,这盏叫鲤鱼跃龙门,少爷以后一定荣华富贵、官高爵显。”

      程咬金也乐了,一拍单天长的小脑瓜:“好小子,真会挑。咱们就买这个。”说着就掏钱,把灯接在手里。

      单天长用手指轻轻戳戳悬在自己眼前的灯笼,让它转了半圈,又含着手指想了起来:好像还是不对。

      他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白色的衣角,一只红灯笼上有这条鱼、还有……还有一条跟衣服一样的鱼!

      “白……白鱼!”单天长叫了起来,“还要白鱼,白鱼!”他指点着灯笼上那条金色鲤鱼旁边的位置,“白鱼!”

      程咬金这回听明白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问卖灯的摊主:“有带白鱼的吗?”

      摊主为难地摇了摇头:“这位爷,这灯笼上画的鱼,要不就是红的、要不就是金的,图个吉利嘛。白的就……”鱼形灯更不会有白色的,只有丧事才用白灯笼呢。

      程咬金也知道这个,估计整个灯会都找不出一个画着白鱼的灯笼来,只好弯腰哄单天长:“乖儿子,这灯上的鱼啊,它没有白的,伯伯再给买个红的行不行?多买几个?”

      单天长一晃脑袋:“画!干爹……画!”他能想起的记忆非常零碎,似乎只有这两个词儿。但这件事好像又十分重要,不由着急起来:“我要回家,找干爹!”

      程咬金皱了皱眉。他知道像这样的日子,二哥心里一定不好受。他本想带着单天长在外面玩够了,最好能把孩子累得睡着了再送回去,让二哥可以安安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想到单天长这么快就闹着要回去了。

      不过他也知道单天长的拗劲儿,尤其是想见秦琼的时候。单天长从小就粘秦琼,加上这几年几次生离死别,孩子心里落下病根儿,生怕干爹离开自己,所以一般的时候,大家伙都不敢拿离开秦琼来逗弄他。

      况且单天长今天的表现的确有点奇怪,怎么会一门心思要什么白鱼的灯笼。程咬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怕这里头有什么妨碍,也不敢拦着,告诉了卖汤圆的老头一声——要是有人来问我们,就说孩子玩够了,我带他先回家——背着单天长回到护国公府。

      进府问了下人,果然回说国公爷在书房。程咬金大字也不识几个,对书房向来敬而远之,就是到大哥、三哥府中,若逢二人在书房,也一定是叫管家通传,自己只在客厅等着。唯有二哥这里的书房,他常常进去,因为他知道二哥在里面其实也很少读书。

      国公府里只挂着按制应景的灯彩,院落里也静寂无声。程咬金背着单天长走到书房外面,见站在门外的是张公谨、白显道二人,心中暗叹。停下脚步,双方均是轻声问道:“没事吧?”张白二人问的是单天长为何这么快就回来,程咬金问的是里面。

      张白二人先答:“没什么动静,还好。”又望向程咬金背上的单天长,见他手里提着灯笼,先是一笑。再仔细看见灯上的图案,两人都是一惊。张公谨脱口道:“这灯笼……”

      程咬金压低声音:“就是呢。天长不知为何,一定要买这画鱼的灯笼,还要白鱼,这上哪儿给他找去。他就要回来找二哥……你们……”他已经看出两人神色不对,声音又放低一分,“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白二人对视一眼,张公谨悄声道:“四哥,您先哄天长回房睡觉吧,我回头再告诉您。”

      程咬金知道这灯笼肯定关系着当年什么事情,转头哄劝单天长:“儿子,你干爹有正事要办,不能进去打扰。伯伯先带你回去睡觉,睡醒了再找干爹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单天长虽然也算懂事,但自从看到这盏灯笼,他仿佛就沉浸在梦魇之中,眼前老是晃动着那盏越来越清晰的、画着金色白色鲤鱼的灯笼,还有一片白色衣角、和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手。他只知道干爹一定知道自己在想的是什么,此刻见四伯要带自己走,又犯起旧病,大声叫嚷起来:“我找干爹!干爹,干爹。干爹!”一边挣扎着要下地来。

      程咬金还不觉怎样,张白二人已经恨不能掩住单天长的嘴巴,让他不要再叫。刚要上前,书房门已经“呀”地一声打开,一个人影背光站在门口,温声问道:“天长?又怎么了?”

      程咬金刚欲解释,却见张白二人一起转身站在自己前面,竟然把自己和单天长挡了个严实,不由又气又笑:这孩子叫得这样大声,难道你们能瞒过二哥去不成?

      秦琼见二人举动,微微一怔。目光扫处,张白二人低头退开。程咬金已经把单天长转到身前放下,推着他向前,一边道:“二哥,天长他……”却没说完就停下。

      只见秦琼目光从天长脸上落到他手中的灯笼上,忽地一震,猛地跨出门外、又猛地站住,伸出双臂似乎在招呼单天长过去,腿上却抖个不住,竟慢慢单膝跪倒下去,一边颤声道:“天……天长,你……你从哪里……找到……”声音嘶哑得厉害。

      程咬金吓了一跳,斜眼看见张白二人似乎都在忍泣,也忍住了没有去扶秦琼,只轻轻推了推单天长的肩膀。

      单天长拎着灯笼,一步一步走到秦琼怀中,把自己的小脸凑到秦琼脸侧,极认真地举起灯笼指点着:“爹爹,这里……这里画……一个白鱼。”他还不清楚鱼要论“条”来说。

      他也很久不叫秦琼“爹爹”,而是叫“干爹”,因为秦琼告诉他那张干爹收着的画像才是他的爹爹。可是现在,他又脱口而出这个最亲密的称呼。

      秦琼的脸色被透过大红灯笼的烛光照得不真实的红,松松圈着单天长的身体,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居然记着……那个灯笼?”

      单天长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含糊地说:“不记得了。只记得……还有个白鱼,好看。是爹爹画的吧?”在干爹的怀里,他似乎摆脱了一点那种做梦一样的感觉,说话也利索了一些。

      秦琼收拢了手臂,把单天长搂紧在怀里一会儿,闭着眼睛把脸贴在他脸上。张公谨向前迈了一步,被白显道和程咬金两人一起扯住。

      过了这一瞬,秦琼睁开眼睛,似乎恢复了平静,目光灼灼望着单天长,慢慢站起身来。牵着他的手转身往书房里走,一边道:“那个呀,不是干爹画的,干爹画得不好。不过,干爹以后可以学着给天长画。”又招呼程咬金和张白二人,“咬金和二位贤弟也进来坐。”

      程咬金答应一声,跟着走进去。张白二人却道:“我们还有点小事,先告辞了。”秦琼也不挽留他们,只道:“二位贤弟走好。”

      书房桌案之上,四宝齐全,但果然没有什么书卷。程咬金自己找了位置坐下,桌上有壶、壶里有茶,他就自己倒来喝了。

      秦琼也没费心招呼他,坐到书案后的椅上,把单天长抱在膝头,接了他手里的灯笼,小心地吹熄了里面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红烛,把灯笼摆在旁边,对单天长道:“天长,你给干爹铺纸磨墨吧,干爹画着试试。”

      书案宽大。单天长要是站在地下,连书案的台面都够不着。此刻被秦琼抱在身上,虽然能够到桌子,却够不到放在桌角的笔架砚台。想了一想,居然爬到桌上去做这些事。

      他已经开蒙,磨墨蘸笔这些事情都是会做的。秦琼看着他在桌上爬来爬去地铺纸、搬动笔架,又打开了砚台,坐在桌上侧身认真磨墨,也不阻拦他或者帮他,只呆呆地看他一会儿、又看看桌边那盏红灯一会儿。

      程咬金纵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也猜出个八九分:这灯笼、白鱼等等,想必是与当年罗秦二人的情事有关。这些年来,他们有意无意都在回避在秦琼面前提及罗成,秦琼也几乎不与他们说什么,似乎不去碰那道暗伤,彼此都能稍微好过一点。可谁也没防着天长,都觉得当年罗成出事的时候,他还不到三岁,根本不明白、也不可能记着什么。谁知今天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秦琼的神色平和,一双眼睛虽然活动着,目光却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情绪。程咬金最担心这个。当初老兄弟在的时候,二哥的神情虽然也常淡淡的,但喜怒哀乐、是忧心还是烦恼,至少在兄弟们面前还露得出几分,一个人还是活的。自从罗成去后,他的眼神慢慢也好像跟着死了。除了极特别的时候、而且是在极特别的几个人面前,他的七情好像再也走不到眼睛里去了。而且越往后,就越是明显,就好像这个人从里面正逐渐死了、而且越死越透了一样。

      老大和老三那两个妖道都曾经说过,这叫什么“哀莫大于心死”。程咬金虽然没学问,可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扬州城下老七死在自己怀里之后,自己心里也就空下了那么一块,什么东西也填不上。老兄弟这是在二哥心里占的地方太大了,所以把二哥整个都掏空了。可是他也没什么办法。之前他拿着老盟娘、拿着天长、拿着为老兄弟报仇、拿着老李家的天下拉扯着二哥,让他从鬼门关上转了回来。可眼看着二哥在这没有了老兄弟的世上慢慢煎熬着,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现如今,那四件大事几乎完了三件,看着二哥越来越发空的眼神,他们本来就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一下子倒下去,今天天长就狠狠来了一刀。

      想到这里,程咬金不由白了正在吭哧吭哧磨墨的小孩儿一眼:这真是老五的亲儿子!想当年洛阳城下,他跟秦琼一马双跨出去见单雄信,正听见罗成数落单老五,说二哥只要跟他见面,就准倒霉。没想到老五没了,他这儿子还能干出一样的事来。

      秦琼似乎发现了他的举动,看了他一眼,问:“天长脸怎么这么红,你给他吃了什么?”

      程咬金这才想起来,一拍大腿:“怪我!我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不对劲了!我……我带他吃了一碗酒酿的汤圆。”看来单天长虽然没到醉倒的地步,还是受了影响,所以说话做事都差了模样。

      秦琼愣了一愣:“你……”看看单天长除了脸红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不对,终究还是无奈地摇头,“你呀……”语气虽然不悦,但也没多少真正责怪的意思。程咬金嘿嘿一笑。

      单天长这时候已经磨了不少墨,扯着秦琼的胳膊摇晃:“干爹,你画,你画。”

      秦琼应了一声,把他从桌上又抱回膝上,左臂拢着他坐好,右手在笔架上游移一会儿,挑了支细细的羊毫。拿着笔端详了半晌灯笼上的鲤鱼,在空中虚勾了几下,却落不下笔去。

      单天长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在秦琼膝上轻轻扭着身子:“干爹……”声音也拉了几道弯儿。

      秦琼叹了口气,终于狠狠心蘸上墨,照着灯笼上的样子慢慢勾勒起来。一边说:“干爹这是现学,肯定没人家那么好看,你可不兴哭啊。”

      单天长用力点头。程咬金还真从来没看见过秦琼画画,不由把椅子往桌边拽了拽,也抻着脖子去看。

      秦琼落笔极慢,每一笔都要琢磨半天。勾了两笔,忽然道:“其实,干爹哪会画什么画呀。当时那两条鱼啊,是你表叔画的。你表叔是小王爷出身,从小聪明伶俐、文武双全,什么琴棋书画、兵书战策啊,只要他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他画的那两条鱼可漂亮了,你一看见,就扬着小手要。你表叔不给你,把你给急的呀。”他侧头看看单天长的小脸,把脸颊在他额上轻轻一贴,“你在那之前从来没说过话,就为了要那个灯笼,你第一次叫了我一声‘爹’,把我和你表叔都吓了一跳。”

      单天长对这些全都没印象了,只喃喃重复了一声:“表叔?”他知道自己对很多人都要叫叔叔,但表叔这个称呼却好像也从来没叫过。

      秦琼一笔勾到了图案外面,顿了一顿,轻轻揭过这张纸放到一边:“画坏了。重画吧。”

      单天长点头,乖巧地帮秦琼抻抻下一张纸的纸角。看秦琼又开始慢慢勾画,又问:“那为什么,别人不画白鱼?我都没有找到。”他指的是在花灯摊子上没有找到有白鱼的灯笼。

      秦琼认真对着画纸,头从单天长的肩上探过去,温暖的呼吸微微喷在他的脸上,一边柔声说着:“那是你表叔的臭毛病,什么都要白的。白鱼哪有什么吉祥话啊,什么白龙鱼服、白鱼入舟,都是杀伐之象,所以啊,没人在灯笼上画白鱼。他想要,就只能自己画了。”这次他倒是画完了一条鱼,不过端详一下,还是放到一边去了。

      单天长也觉得他画得不好看,逐渐失去了兴趣。那一碗酒酿的功效逐渐发作,加上在秦琼怀里温暖安定的感觉,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渐渐向秦琼怀里倒过去。

      程咬金在旁边已经听明白了。算了算,单天长和秦琼罗成同在潼关过灯节那一年,正是罗成马陷淤泥河那年的年初,也就是二哥和老兄弟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上元。听秦琼这么一讲,他才知道当时还有过罗成亲自画灯笼的故事。他在灯笼上画了两条鱼、还是一黄一白,里面的意思,不用说他也知道。

      听着秦琼如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程咬金心里又是揪心、又是翻腾。看单天长露出困意,连忙趁机劝阻秦琼:“二哥,你看天长都困了,咱们带他回去睡觉吧。”

      秦琼低头看看单天长,慢慢把身子转向程咬金,低低地道:“你抱他先回去,今天就陪他在我这儿睡吧。我再画一会儿。”他对着灯笼和自己的画一笑,“原来画画也挺有趣的,我以前倒不知道。就是我画得太难看了,真是丢人,你让我再试一会儿。”

      程咬金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下去。从秦琼怀里小心地抱过单天长:“那我先把他送回去了。”

      秦琼点头。程咬金放轻脚步地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二哥,你早点休息。”秦琼“嗯”地应了一声,又拈起笔来。

      第二天,单天长早早就被外面的爆竹声惊醒。一睁开眼睛,他就想起昨天看着干爹画鱼的事情,连忙扯着和他睡在一个屋里的程咬金问:“四伯,干爹画的灯笼呢?”

      程咬金也刚起来不久,闻言道:“我也不知道。昨天你睡着了,我就抱你回来了。你干爹那时候还在画呢。”

      单天长扯着他:“快,快,我们去看。”也不等下人进来服侍洗漱,拽着程咬金直奔书房。

      不过刚出房门,就看见自己门前檐上正挂着那只大红灯笼。灯上那尾金色鲤鱼旁边,果然多了条银白色的鱼。虽然看着拙笨了些,但也中规中矩,只是鱼头上点着一点鲜红的朱砂。秦琼正背手站在旁边,打量着那灯笼,显然是刚挂上不久。

      单天长欢呼一声,扑上去搂住秦琼的腰:“干爹你真厉害!真好!”秦琼抚摸着他还没梳的头发:“喜欢就好。”

      程咬金也看着那条白色的鱼。在他看来,就算画上一夜,能画这么好也已经不容易了。转眼看看秦琼眼里的血丝,他咳嗽一声:“二哥,你……”却又注意到秦琼脸上有一丝落寞的微笑,便换了个话头,“你……点的这个红点是什么意思啊?”他指指那一点朱红。

      秦琼笑道:“这个啊,叫龙门点额。听说鱼跃龙门的时候,要是跳过去呢,就可以成龙。要是跳不过去,神仙就在这条鱼的头上点一点朱砂,让它修炼好了,下次再来。于是它就只能回人间来了。”

      他弯下腰去,牵起单天长的小手:“快回去梳洗,今天是上元正日了,得干干净净、欢欢喜喜地过节。”

      单天长还回头看那灯笼:“干爹,真好看。明年……明年你还给我画吧。”

      秦琼没有回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番外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