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十二月》月光夜叉

3、路归路，桥归桥

　　六月的下午，人是最乏的，桥在闹哄哄的教室里也睁不开眼，昏昏欲睡。
　　可是他不能睡，十五岁的他即将面临人生的第一次转折——中考。桥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同学们还在睡懒觉的时候，他已经起身读英语，背单词。桥没有课间，他的时间是不能被浪费的。
　　所以，桥没有朋友。

　　路迟到了，这很正常。如果她哪天没有迟到，那一定是她看错了时间。
　　伴着正式上课的铃声，她站在了教室门口。
　　第一节课，物理，五十多岁的吴素珍是全校最尽职的教师，她推了推眼镜：“袁路，你这是第几次迟到了？”
　　没有回答，小路每天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她早已学会了怎么回答，那就是不回答，因为没有人需要答案。
　　吴素珍也不需要答案，她自顾自地把日日必讲的大道理畅谈了一番，又顺带回顾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最后在对现代学子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声中开始了新课。
　　小路也就悄无声息的坐到座位上了。

　　桥和路是同桌，从初一下期开始就是。
　　桥记得那是三月的一个早晨，班主任宣布完新座位安排，桥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这使他不得不用手按住胸口免得声音太大被人听到……

　　桥每天第一个来到学校，在所有人之前预习好当天的所有科目；路每天最后一个来到学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低着头踱到位置坐好。
　　桥每节课眼睛都不眨一下得听老师讲课，生怕漏掉一句；路每节课眼睛都不睁一下得打瞌睡，生怕少睡了一会儿。
　　桥是老师表扬的对象，用来象征中国优秀青少年的最佳形象代表；路是老师批评的对象，用来衬托祖国花朵的最佳背景……
　　桥和路是不同的，路和桥是走不到一起的，路归路，桥归桥……

　　路每天是在同学嘲笑的目光中走进教室的，她低着头，也许看见了，也许没看见，谁知道呢。
　　桥看见了这些嘲笑，他很想怒视他们，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这样做，只默默得偷看着路一步步走近自己，坐在自己旁边。
　　桥知道同学在笑什么，有时他也想提醒一下路，不要穿奇怪的衣服到学校来，可是，总是开不了口。
　　路的头发很长，又黑又亮，如果披下来一定很美，可惜桥从来没有见过。因为路总是把头发竖起来，然后用手绢包着，像道姑一样。
　　这样的装束被笑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桥一直想和路说话，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钻出来困扰他的。他只知道，这个念头像只小虫子一样，整天张着嘴撕咬他的心，在里面上窜下跳，不得安生。
　　有时，桥会想，我到底想跟她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通常他会马上强迫自己复习功课，因此这个在他脑子里转了千遍万遍的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我是恋爱了吗？
　　不，这肯定不是。
　　可是我总是想她，想见到她，但真的看见却又开不了口，说不出一句话……
　　那肯定是因为你最近睡眠太少，精神恍惚的缘故。
　　……
　　桥喜欢和自己对话，因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还是他自己。
　　这回他和自己说了好多话，每次都眼看着要胜利了，可惜，她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就能把他费尽心思修筑起来的道道防线在霎那间夷为平地。

　　关于路，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关于桥，任何人也没有来关心过他在想什么。
　　桥是孤独的，至少在学校里是。

　　桥有一个幸福的家，当大学教授的爸爸和当医生的妈妈，他们无私的爱着桥，对他唯一的要求只是——读书，读好书。
　　桥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才会“沦落”到读这所普通中学，这所连高中都没有的中学。
　　当初父亲联系好了另一所学校，重点的，可是桥死活不去。后来父亲也想通了，说这是桥要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去考，所以非但没有生气，还大大夸奖了桥。
　　只有桥自己知道，要是到那样的学校去读书，永远落于人后的感觉是比什么都难受的。
　　桥不作凤尾。

　　路走在上学的路上，今天她出门比较早，但按照她现在的速度，还是会迟到。
　　路不喜欢准时，如果有一天她突然起得很早，她会浇浇花，喂喂鱼，逗逗小猫，然后算准了时间冲出家门。
　　如果出门时间早了，那么就走慢一点，再慢一点，总之，路会在打铃之后3分钟之内出现在教室门口，听老师训话。
　　现在，路就站在门口，她没有表情，安静的等待班主任发难。
　　不过，今天的班主任没有心思和她计较，匆匆挥手示意她可以进来了。
　　路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她酷酷的模样。

　　路旁边的位子空荡荡的，她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酸溜溜的。
　　班上七嘴八舌的议论早传开了，路听到了桥的名字，她信手翻着语文书，装作不经意的听着只言片语。
　　凭着各种小道消息，路大概知道他们讨论的内容：桥出车祸了！
　　路觉得地胸口一阵发麻，她闭上眼睛，却静不下来，眼前浮动的都是桥的影子。
　　什么时候他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走进这个封闭一切的世界？

　　路不知道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昏昏沉沉，讲台上轮番上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呐？演的好热闹，可惜台上台下都和她无关……
　　路很久没有对什么事上心了，自从那个挨千刀的老爸人间蒸发之后，她早就习惯了漠视一切。
　　有时候她想，如果她是老爸也会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
　　每次她看到不修边幅的老妈像个市井愚妇似的为几毛钱跟小贩吵架，甚至吐口水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
　　听奶奶说，父母的结合本来就是个时代的扭曲产物。出身高知的父亲和工人家庭的母亲原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物，可是当时□□余潮未过，像父亲这种被打压的对象能靠上一个成分好的女人，那还不是前世修来的？
　　其实，死老爸也不乐意来着，可那目不识丁的老妈认了死理，说是非袁郎不嫁。于是，组织上一插手，一桩美事就这么成了。
　　改革开放之后，父亲下了海。这读过书的人的确不可小觑，几年下来，袁家发了。
　　发了家的父亲整天忙生意，母亲什么也帮不上，偶尔插言也只换来父亲的冷笑。
　　母亲不是傻子，她看出了父亲的轻视和离意，但她却做了最不聪明的事，那就是——撒泼吵架。
　　也许父亲曾经有过犹豫，有过自责，有过彷徨，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次争吵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那年，路八岁。

　　路是极聪明的，虽然不用功，却一直保持中等水平。路不想努力，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起来，就像小时候藏在衣柜里那样一辈子藏起来。
　　路的那些奇怪的衣服是捡来的，是亲戚的小孩穿不了给她的，她早就习惯于这样的施舍了。可是，她不要把这种施舍带到学校，带到同学中间。路永远记得小时候当她把自己爸爸的事告诉一个好朋友的时候，她是那么震惊，然后用怜悯的语气说：啊，你真可怜！
　　路不会忘了那时她看自己的眼神，是的，那是只有在看着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时才有的眼神，路不会原谅这样的眼神，永远不会。
　　所以，路从此没了朋友。

　　可是现在，路突然觉得桥可以做自己的朋友，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眼神有着淡淡忧伤的男孩子身上漂浮着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味道吧……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

　　桥住院三天了，除了班主任带了几个班干部例行公事似的来探望自己之外，便没有人记得自己了。
　　当然，父母是记得他的，母亲差点昏过去几次，还好自己只是皮外伤，否则现在躺着的恐怕不只自己一个人了。
　　桥发现自己有些妄想症倾向，这两天病房门一响，他就很紧张，总觉得她会出现。
　　桥知道自己很傻，傻得连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路很想去看看桥，在班主任提议班上选几个同学去探望桥的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被选上。可是，被选中的都是班上的骨干分子，没有自己什么事。
　　路知道桥住的医院，她去过，跟在班主任后面，远远的看着他们进病房，出病房，直到离开。
　　但，路始终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进去之后说什么，于是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个钟头之后，选择了离开。

　　中考临近，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路不迟到了。
　　不仅如此，她每天第一个来到学校，在所有人到来之前预习了当天的所有科目。每节课，她都认真听讲，并作了详细的笔记，有时候连老师说的废话也记下来。
　　不过，因为她没有朋友，所以大家都只能凭空猜测其中的原由，中考的紧张气氛也压不住小道消息满天飞……

　　桥被通知中考的日期，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更知道自己赶不上期末总复习了。
　　桥其实有点感谢那个违规驾驶的司机，早已厌倦了永无休止的学习，也许现在才是真实的自己，一个同样希望玩耍的孩子。
　　如果说桥已经打定主意放弃中考，那么一件事改变了他这个当逃兵的念头，那就是——一个装着中考所有科目总复习笔记复印件的文件袋。
　　那是护士转交给他的，当他看着袋子上娟秀的字迹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六月的夏是火热的，火热外表下包裹的心却是清透的，傍晚的风吹破城市的闷热，窗外滴落的泪是否和我的一样温热？

　　十五岁，那是个青涩的季节，两个孩子行走在叛逆与顺应的边缘，孤独的心灵渴望碰撞，也许开不开口，一切都不重要了……

　　多年之后，当我站在讲台上传经授道的时候，我的学生们大概都没想过他们的老师当年也曾有过青春的萌动。
　　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那个穿着奇怪衣服站在教室门口的孤独的女孩，那个曾经牵动我第一根情弦的女子。
　　也许算不上恋爱，因为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时我开口了，结局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