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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魔音琴韵」 ...

  •   “她怎么来了!”

      师姐咬着牙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你见到有一抹暗色闪过,不待细看究竟,眼睛已被师姐伸手覆住。

      不是要审问那个一直不肯开口的妖魔斥候么?你想问又不敢问,任由师姐又拖又拽地将你带离。而就在这时,你听到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你知道九心海棠吧,以苍渊毒蛛推送海棠剧毒的滋味你想不想尝尝?”苍渊毒蛛是什么?你忍不住就想要回头,可是师姐的手却越发用力了几分,你的眼睛都开始疼了。

      “师姐,苍渊毒蛛是什么?”回到营帐中时你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师姐看了你一眼,眼神是说不出地凌厉,却答非所问:“以后见到那个女人,你要远远躲开,她整天尽琢磨歪门邪道。”

      你有些惊讶,因为你没想到向来不在背后说人是非的师姐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当夜里,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偷偷挑了灯翻看手边的医书,却怎么都找不到苍渊毒蛛这个条目,只是料想着毒蛛应当不是什么好东西,也难怪师姐说那人琢磨的是歪门邪道。

      你没有料到你隔天就碰上了师姐说的那女人。你辨认出了那女人的声音,于是循声找过去,她牡丹红绸高束起马尾,正给人施针,一面交代了那人几个偏方,施针的手法你前所未见。那人起初还皱眉,然而很快眉头就舒展开,想必症状得到了缓解,她才开始收拾起针具。大概是昨夜睡得太少头脑不够灵活,你竟然就走过去,很是失礼地质问那女人:“你为什么放着正途不走,偏要琢磨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她重复着你的话,像是觉得好笑,尾音掺了浓浓的笑意。“小丫头,你从哪学来的这个词儿?你知道什么是歪门邪道吗?”

      你被她叫作小丫头,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气,却还没忘了不能出卖师姐,于是避开她的第一个问题不答,只回应了第二个,事实上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还要拜对方所赐。你梗着脖子说:“苍渊毒蛛就是歪门邪道呀。”

      那个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呆立在一旁看她大笑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不料她笑够了,却忽然变了脸,冷冰冰地对你说:“蜘蛛可解毒可镇惊,小小年纪,还是多下些苦功夫吧。”

      你被她训得哑口无言,偏又不想就这么认输,索性豁出去脸皮缠在她左右,一定要追问苍渊毒蛛的功用。她起初并不想理你,被你缠得烦了,才丢给你一本书要你自己看。书的封皮虽然保存完好,然而还是能从磨损了的边角上看出来书主人有多频繁地翻阅,你想起来自己那还八成新着的《黄帝内经》,不禁有些汗颜。你还未来得及朝她道谢她就又板起脸来,要你精心些读,不许弄脏更不许弄皱。“知道啦知道啦!”你满口答应下来,抱着书一溜烟地跑掉了。

      那个女人来军营没几天,好多人却都知道了她。有一次你跟师姐给伤员换药时,就有两个人提起她来,说她那人喜怒无常。据说她营帐里有一架琴,可是从来没见她弹过,就有人跑去问她到底懂不懂琴。结果被她灰头土脸地轰了出来。那两个人说着嘿嘿笑了起来:“说老王好事儿他偏不信,有琴就一定会弹了?我还有一把笛子呢,也不会吹不是?”

      师姐只是习惯性地微笑着,你当着师姐的面儿,也不好参与这种话题,只是想到那女人对你两次翻脸,暗自觉得那两个人说得很贴切。喜怒无常这个词儿简直就是为那女人量身打造的。

      又过了一阵子,你和那女人正巧走了个碰头,她不知怎么瘦了一大圈儿。她眯起眼睛打量你一番,忽然主动跟你说了话:“那书你看过了吗?”

      你心里一慌,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眼睛转了三两圈,挺起胸答道:“当然!”其实你把书塞在枕头底下就再没动过。

      “是吗?”她故意抻长声反问了你一句,随后道,“那你背背看百草霜这一条目。”

      你哪里答得出来,支支吾吾的,脸倒烧了个透。

      出乎你的意料,她并没有再难为你,只是哼笑了一声走自己的路,再没看过你。与你交错的刹那,她的裙摆被风鼓起,擦过你的手背。你咬着唇,反倒宁愿她讽刺你几句,也好过现在心里这样发闷发堵。

      你一路小跑回了营帐,立刻将那本书从枕头底下抽出来。书上有许多处圈点,却并不凌乱,你对照着原主人作的工整批注看下来,不止找到了百草霜,还看到了苍渊毒蛛。在苍渊毒蛛一旁,书主人注道:“苍渊毒蛛风炒黄,研为末,苦艾酒送服,治卒中讷不能言。过则失汗,心悸,或可致命。慎!慎!慎!”三个“慎”字,无一不笔画清晰力透纸背。你不断摩挲这一块儿,感到心里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在慢慢地凝结沉淀下来。

      几天之后,你特地起了个大早跑去找那女人。她冷淡地瞥了你一眼,照常做着自己的事。你捏紧拳头,站在她身后大声地背诵起那本书的内容,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你自信没有任何遗漏。可是,她翻晒过药草,一转身就径自越过你,端起一个笸箩,又走回到营帐中去。

      你腆着脸凑过去,看到她手里忙的活计,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发问:“你在做什么呀?”

      这回她才侧过头来看你:“你连合子草都不认识?”

      你耳朵热起来,讪讪地说:“书上倒是见过啦……”

      “嗤,光书上见过有什么用。”她又刻薄起来,不给你留半点情面,“因为分辨不清药草毒草而致人丧命的还少吗?”

      你一下子想起来她给你的书上那三个醒目的“慎”字,再也讲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翻检笸箩里晒干了的合子草。很快,她又背起药篓拿上铲子,一副要外出的模样。你打定了主意,就跟在她身后,她又看了你一眼,似笑非笑的。你起先不懂,直到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间钻行你才明白她目光中的深意。你的裙子总是挂到灌木枝桠上,你气得跺脚,又不愿就这么回去而被那女人看轻,索性停下来,捞起裙摆在身侧打了个结。其实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回头一次,她始终轻快地走在前面,山林风拂起她的袖子。这里的太阳光并不刺眼,照下来总是泛着红色,揉进她裙子里,似是随她步伐起伏沉淀下来了一样,腰际是玫瑰灰,渐至牡丹红,明媚动人。

      虽说你和师姐一直随军驻扎在长合镇,但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会知道原来看上去这么荒凉的长合镇外还生着这么多草药。有你见她翻晒过的合子草,也有黄花蒿。

      “这是银线草。”她说着,指给你看一株小草,你想起来书中的记载,惊呼一声就弯下身子去采,手却被她用力拍了一下。“书都读不通。哪有人像你这样采银线草的,这草的根可有用着呢,回去好好翻翻书。”于是你只好缩手站在一旁,看她耐心地一点一点清土,将那株草连根挖起,收在篓中。

      “那些都是胭脂菜,也就是藜。”她指给你看一大片生得茁壮的野菜。

      “就是镇东头的王阿婆用来做酱菜的么?”

      “对。晚春时候它们就遍地都是,可以趁鲜嫩时候采来吃。饥荒年里它们养活了不少人。”

      你未加思索,脱口而出:“那不如我们明年春天来采。”

      那时你没有留意到,在你心底已经不是“你和那个女人”,而是“你们”。你却发现她的脸色忽地暗了下来。然后她抬起头朝一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蒙了一层雾气她才又冷冰冰地说:“我可不会在这里待那么久。”你后来才明白,那个方向在她心里是唯一,是永恒,是江南的冰心堂。

      因为她又忽然翻脸,气氛就有点尴尬。你一路走一路用脚尖踢着沿途看到的小草,心想她脾气还真差。然而你那时毕竟是个孩子,没一会儿就把心头的阴霾丢开。“这个我认识!”你指着路旁的一大丛绿叶子高兴地对她说,“这是打碗花,根不是也可入药吗?”她对你抿嘴一笑,还真就停下来挖了一些。后来你又翻过书才发觉,那个女人在给长合镇守军采些药材备用,而打碗花根作调经止带用,她哪里用得上呢。

      你越来越经常和她待在一起。有些时候她留在营地里给人瞧病,但更多时候她都跑到山林深处或是洛水旁。

      小孩子就是喜欢跟在自己认定厉害的人身后,你也不例外。你不明白,怎么就好像没有她不认识的药草,好像没有她没看过的医书,好像没有她背不出的条目。你看着她忙来忙去,虽然瘦小,却总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你没有对她说,没有对任何人说,直到现在也没有说出来过——

      你也很想,很想要成为像她一样的医者。

      有一天,你又和她待到很晚才回到自己的营帐,四下里黑漆漆的,你蹭到桌边,摸索着点起油灯,往时看上去不起眼的光像是从油灯里爆裂开一样,瞬间充满营帐,借着这光你看到你的师姐竟就坐在你的床铺上,而她手里拿的竟是那女人借给你的医书,你一下子呆住了。

      师姐的表情模糊在昏黄的光里,可你还是察觉到她的怒意。忽然她用力把手中的书丢向你,书砸在你的小腿上又摔落在地。你从没见师姐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连弯腰捡起书来的胆子都没有,只是低下头,脸边莫名发起烫来。

      “不是说要你离那种人远一点吗!”师姐咬着牙,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你偷抬起眼看她的脸,竟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个发脾气的女子其实是个陌生人。事实上,到了后来师姐斥责的并不是你。她歇斯底里地咒骂那女人背离冰心堂,咒骂那女人不顾及同门情分,走的时候竟然头都没回过一次,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悔改之意。而你只能站得像根木桩,任由师姐发泄积怨,尴尬,也为师姐难过。

      第二天你见到师姐时,她正从主将的营帐出来,看了你一眼,就转头走开了。你们两个都努力地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你还记得师姐说过的话,那就像一根刺,透过平静的表象生生扎在你心头。你想要问问那个女人。她真的是伏枫的弟子吗,她为什么要离开冰心堂。

      可是你怎么都找不见她。

      听人说,天还没亮,长合镇守军就紧急抽调人马赶往红石峡,冰心弟子纷纷主动请缨,要随军同去,包括你的师姐。可是最后,那个女人随军出发,你的师姐却被留了下来。

      听人说那个女人临行前对你师姐说,如果只能医人不能杀人,上了战场只等队友庇护,就等同拖累。

      那天晚上你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走出去才发现,师姐营帐中的灯还亮着。

      后来你回忆起,觉得你过的那几年像一定是创世之神硬捏扁了,似乎眨眼间就应龙城破,西陵城破,流光城破,中原战局如一团乱麻,你也像小树抽条一样飞快地长起来,不会被随便叫做小丫头,哪怕是军中的老兵油子见了你也要客气地称一声“姑娘”。你走了很多地方,渐渐也学会了采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你也不忘到处打听她的消息。

      有一次你到了侯马屯,听屯子里的人说前阵子刚有军队住过,一打听,那个女人竟然也同他们一起。那支军队只停了三天就走了,那个女人也跟着一起,临行前倒是给屯子里的张婆婆留下些草药。听说她手上不知怎么的,留了长长的一道疤。你和那女人就这么错开了。

      后来,是堕星原大捷。可那之后没几天妖魔就掉头围剿,你所在的军队被调去增援,被围困的堕星原军才分两批次突围。你像陀螺一样在伤员中间转来转去,却无意中得知,原来那个女人是和他们一起被围困在堕星原的。你实在走不开,只好托人去寻她,竟然遍寻不到,只有零星的消息入耳。有人证实她是第二批突围的,有人说看到过她救治伤员。最后,有个人告诉你,他看到那个女人被两个妖魔缠上。又有人说,看到她手持幻花,周身有荧荧的绿色花朵飘落。

      是墨罂粟。

      打扫战场时,你多方拜托人留意,的确不见她。可你此后也再没有听闻她的消息。

      一晃又是飞梭般几年,中原终于收复,又有江南大水。你赶去流云渡,收治大水中染上疫病的难民,偶尔忙余就想起不知是哪位师姐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医者就是一辈子不得闲。”一时间,那个女人弯腰采药的样子竟清晰浮现在你眼前。

      后来。你到西岐村长住。你再也没见过那女人,只有屋前屋后的胭脂菜,年年长到半人高。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魔音琴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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