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黛染青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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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记忆里最闷热的一个夏天。
你特地搬到山中草庐去住，晚上还是热得静不下心。怕看书时打起瞌睡，你每每要将书捧在手里大声诵读以此集中精神。
那天晚上难得地起了微风，草庐外松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你听着，便觉得心里轻快，于是放下手中的《仪礼》揉了揉额角。乍少了你的诵书声，四下里异常静谧，间或的虫鸣与松声便格外分明。
恰在这时，门边却有人说：“诶，你怎么不念书了？”说话的是个姑娘，声音清脆可爱。
荒山野岭无人烟，你心知肚明来的必定是精怪，因此打定主意不作理会，自顾自翻开《诗》 看了起来，冷不防听到“啪嗒”一声轻响。你用余光去看，原来是门边的姑娘被你的冷淡态度惹恼，丢了块圆石头进来。她想来化人不久，根本不懂遮掩心思。你暗笑她单纯，装作没察觉，又将纸摊开在书案上，提笔想要作些摘抄。你提笔去蘸墨时就听见门口的姑娘在笑，看了砚台才发觉积墨无多，你只好放下笔取来墨块准备研磨。
趁此时机，那姑娘轻轻巧巧迈过门槛跑到你身边，讨好地从你手里夺去墨块：“这些事交给我，你继续念书吧。”想要阻拦已来不及，你只好由她去。
你摸不准她打什么主意，哪里看得下去书，一直偷瞥她，可她很安分，就只是在磨墨，灯下她的手衬着漆黑的墨块煞是好看。你有些走神，不料那姑娘忽然不满地朝你抱怨：“你怎么还不翻页？”
你这才抬头认真看她。
书案上的烛火有些昏黄，烛影落在她脸上一跳一跳，你看不清她模样，只知道她穿了一身白。你眯起眼，注意到她的右手腕上缠着的那条丝带落在砚台里，染了一大块黑。她顺着你的目光低头看，不由得惊叫一声无措地抬起手。她把丝带一扣一扣缠回腕上，却还没忘了方才的事，再次提醒你该翻书了。
你笑了笑，将书又翻过一页，是《摽有梅》 。你侧头看那姑娘，她又开始研磨，目光却落在书上已经痴了，连袖子又拖曳在砚台里都不知道。
那之后她每天都来，也不多话，你读书时，她就在你身侧，一面为你研磨，一面与你同看书，直到将近天亮才离开。
她是个书痴，无论你桌上摊着的是什么她都能有滋有味地看下去。有她在你就没再困得打瞌睡过，因为她会用手拧着你腰间的软肉催促你快翻页。有一次你同样看书入了神以至忘记提醒她，直到她帮你研的墨多得溢出砚台你们两个才手忙脚乱地抢救案上的书与纸张。你前一天作的读书心得被墨汁浸透，她咬着唇很是自责，你莫名地不想责难她，见她一脸歉疚，就玩笑说：“你得赔我，就罚你念书给我听吧。”说着你找来《诗》递到她手里。
她分辨不出玩笑，当真翻开书页认真念诗给你听。她声音清甜，调子也软糯，念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时，听上去缱绻温柔。你不自觉地曲起手指，和着她的念诗声一下一下地叩击书案。渐渐地有些困，不知怎么就伏在案上睡了过去。半夜里你迷迷糊糊醒来，一室安静，烛芯太久没人剪，拖了黑黑的一长段，烛焰缩得只有豆大。她还在专心看书，却因为烛光微弱，将书捧得快贴到脸边，鬓边一缕黑发在书上婉伸开。你暗笑她痴，可看她这副样子你又不忍心打扰她，便伸长胳膊去为她剪烛芯。烛光摇曳着长高了些，你收回手时却不小心碰歪了砚台。你把砚台扶正，而那姑娘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仍旧捧着书看得痴迷。不知她看到什么地方，唇畔还噙着笑花。
你一时起了玩心，于是提笔蘸墨，扯过她的一截裙摆，信手勾画出一朵小花。笔尖拂在她腿上时她一个激灵，不自在地挪了挪腿，像要躲苍蝇一样。你挑挑眉，复又给落在她腿上的裙摆画上一道，这回她终于注意到你的把戏，顿时皱眉埋怨你：“要画就好好画，干嘛添个道子在上面，怪难看的。”
你不置一词，再次用墨润湿笔尖，将乱添上去的道子改画成缠绕的花枝。不多时，她雪白的裙摆上便有水墨青花次第开上来。你搁下笔，将她的裙摆抻平端详一番，还觉得不满意，便重提起笔，在花枝头添上一只喜鹊。
她欢喜得很，难得把手里的书放下，拽着自己的裙摆赏玩好久才抬起头，弯着眼睛冲你笑开。那一刻她的脸看上去艳光逼人，你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见她胸前空荡荡地露着一片雪白的肌肤，就把自己戴了许久的红玉坠子取下来给她。她开心地挂在胸前，没说一句谢谢，却不时侧头看上你一眼，眸光软得像是春时在风里荡漾开的柳絮。你喜欢她这样看着你，恨不得要她别再移开眼。
你想要在这个草庐里待很久，不止一个夏天，不止一年。
可世事无常，那个夏天还没过完，妖魔军就攻破了江南。你仓促地与其他人一起往巴蜀逃难，由于是白天动身，你无法再见她一面，只好将自己腰间挂着的络子留在草庐里希望她能看到。你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会打完，只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先是在巴蜀，后又到九黎，而战火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好不容易成王麾下的影剑将妖魔军赶出江南又发了一场大水，永宁不永宁，木渎不木渎。
再踏上江南这片土地，已过了许多许多年。你走时年富力强，你回时须发皆白。
可你仍然吃力地爬上那座山。
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毁于大水，昔日的草庐了无踪迹，你四下环顾，无一处可寻她。你叹息着下山去，过了这么多年她央求你给书翻页的模样还很清晰。你筹钱建了一座书院，因为四下里松林环绕而名“万松”。她爱听读书声，你就想让她听到。可你住在书院里，左等右等也不见她来。
你猜大概是因为你太老了，她已不愿见你。大概是机缘错过了也就没了。
你很失望，却还是不舍得走，最后嘱咐书院的第一批学生说，要是你死了就将你的骨灰埋在万松书院北墙根的松树底下。
你临终前也没能再见她。你也不会知道，后来有传闻说万松书院里就连书蠹都能念诗。生怕听的人不信，万松书院的学生信誓旦旦地说那是真的，他们那的书蠹的确会念诗，最常念的就是《摽有梅》 。
不信就趁着月夜去听，“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黛染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