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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地仙
      玉连城一动不动,任由喜娘为她贴上一朵娇艳的花黄。这位喜娘是叔叔玉璞特意从帝国京城为侄女请来的,擅长新妇妆容,果然出手不凡。艳丽奢华的檀晕妆,把玉连城妆扮得越发光艳动人。
      围在一边的使女们看着,都啧啧赞叹不已,不知为何,心里却都隐约有些害怕的感觉。
      玉连城有湖水一样深邃神秘的眼睛,盈盈着天空的蓝色。秀曼的乌发像一匹流云,微一转顾就是一道惊艳的迷光。这样的美貌,就算震锝大神见了也要惊心吧?可为什么她的眼中总是闪动着阴郁的火焰,似乎渴望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使女们甚至觉得,小姐沉默幽艳的容色,怎么看都不像真人。
      玉连城垂下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手上的翡翠戒指。戒指上通透碧绿的翡翠,闪着神秘的光,似乎那幽碧的宝石中,藏着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玉璞说过,这是一万年前光之天母用七日神力凝聚成的宝物,可以庇护她一生。
      可一生是什么呢?玉连城其实不明白。
      玉家是玄黄帝国仅存的十六户地仙血脉之一,玉家的孩子,只要经过九个喧阗之劫,就可以上堪天人之境。每个人面对的喧阗大劫都不一样,谁也无法预期会遇到什么,但几乎没人能顺利挨过。三千年来,玉家子弟破劫上登天位的,总共才两个。他们几乎是一出生,就注定了少年夭折的命运。就这样,玉家人丁越来越单薄,如今只剩下玉璞叔侄二人相依为命。
      玉璞说,也许玉连城嫁到海伯云家之后,可以凭借海伯一脉强大的水之力量,度过劫数。
      既然叔叔说了,那就嫁吧。玉连城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个婚事。对于地仙法力强大、可又随时会灰飞烟灭的渺茫生命而言,婚姻实在算不了什么。
      喜娘开始为玉连城挽发,但见她的长发如流泉披泻,当真是光可鉴人。柔软的发丝在牙梳间滑动,泛出淡淡的香气。
      喜娘忍不住赞叹:“姑娘这头发真是好呀,比京城万花坊最贵的缎子还要光生呢。老婆子做了多年喜娘,从来没梳过这么漂亮的头发。”
      玉连城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喜娘忽然觉得牙梳在玉连城的头皮上卡了一下,不觉一愣:“嗯,这里头发好像没梳开?”又梳一下,感觉倒像是在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上梳了一下,很是古怪,心里越发不解,喃喃道:“怪了,这里梳不动?”
      玉连城一直垂着头,这时懒懒应道:“嗯,没事的,那是一颗钉子,不用梳。”喜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连喜气洋洋的使女们都瞪大了眼睛。
      玉连城微笑的脸儿就如美玉生晕,淡淡道:“是啊,我头上有七颗钉子固定,否则会崩开的。”
      “扑通!”一声响动,喜娘啊呜一声,已经昏倒在地。使女们愣了愣,随即嘻嘻哈哈嗔怪起来:“小姐,你又乱开玩笑。喜娘都被你吓昏啦。”
      玉连城随手自己挽了个松松的流云髻,看了看喜娘,叹道:“唉,你们把她扶到厢房歇一歇吧。”她看着忙乱的使女们,悄若无声地叹了口气。
      ——地仙不做妄言,所以,她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七颗钉子,本是五年前昆山大战给她留下的纪念。
      那一战,地仙和暗之界都伤亡惨重,死者过千。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喧阗之劫,被暗皇斩下头颅,一裂为七。叔叔玉璞收回她的血肉,上天入地苦寻来七颗上古搜魂钉,把她固定,再以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锁住玉连城元神,救回了她。
      但一切并非没有代价。
      搜魂钉救回了她的生命,也锁住了她的魂魄。玉连城自此之后,对过去十七年的生命无复记忆。最开始,她甚至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最基本的地仙系术法,就连读书写字,也是玉璞手把手一点一点从头教回来。
      她恢复极快,玉璞甚至说她的法力远胜从前。但他不知道,一切毕竟不同了。据说,昆山大战之前,她是个活泼爱笑的少女。但现在,玉连城实在不知道快乐是怎么回事了。
      有时候,玉连城甚至觉得,搜魂钉和翡翠法戒只寻回了她的魂魄,她的喜怒哀乐,却都已消失。
      生命如此寂寞而空洞,过去渺茫如云烟,未来深静不可测。叔叔温和的笑容,让她多少能安心一些,可又隐隐发现,玉璞笑容之后,不过是悲伤惆怅。
      所以,嫁到海伯家吧。
      反正,不过是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玉连城让使女为她蒙上红巾,被引着缓缓穿过回廊。
      空气中飘动着铃兰花的香气,清清冷冷的。她双目微垂,看到脚下片片落花。一夜风雨,铃兰花谢了很多,在地上楚楚地娇瑟着。呵,这么柔弱的花儿,可惜了大好的香气。
      “像你啊。”她忽然恍惚一下,是谁在她耳边低语?温柔着,含情含笑的男子声音。就这么稍一犹豫,喜娘又在催促:“姑娘,走呀,莫要误了吉时。”这喜娘醒来之后,虽有使女代为解释,还是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事情邪门,巴不得快些了结今日的亲事。
      玉连城一摇头,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哑然失笑,呵,今日是怎么啦。不过是嫁人而已,何须这样不安。
      鼓乐喧天,新郎就在外堂等着迎亲吧?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不过,有甚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一朵铃兰,自己淡淡香过几日,风来了花谢了,却也顾不得是谁攀折。
      “我到极北水晶之国取了一个梦幻晶球,来,我们把铃兰花放到里面,它就不会开败了。”还是那个温柔含笑的声音,呵,谁啊是谁?她忍不住又停步,一把拉下红巾,茫然四顾。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喜娘和使女们都吓了一跳,赶紧把红巾为她盖回去,纷纷道:“姑娘走路小心一些,取了红巾不吉利的……”
      忽然地底一声闷响,妇人们尖叫声中,地面忽然裂开!一团黑色火焰轰然冲出,黑焰中一个声音狠狠道:“玉连城,你杀了我们皇上,还想嫁人么?”
      玉连城大惊,想也不想,朝着声音方向一指击出:“东南阳天,普扫不详,斩断妖魔,神兵火急如律令!”随着话声,一道紫色雷光从她指尖飞出!
      只听一声闷哼,想是那人已吃了亏!玉连城这才发现出手的居然是自己,不觉一愣,危急中不及多想,拉下红巾,一个五雷咒分出五道华光,护住众人。定睛一看,前面却多了一个头长独角的兽人,虬髯豹眼,相貌威猛凶悍,用手捂着肩头,指缝中却不住流血,想来被玉连城所伤。
      玉连城看着兽人的样子,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微一恍惚,那兽人咆哮着冲了过来。
      她看着兽人凶狠扭曲、半人半兽般的脸,心里恶寒,赶紧再打出一道飞光咒:“南方炎天,吹气作禁,鱼龙立见,飞光火急如律令!”一道红光如利剑斩出,兽人的独角一下子被削掉。
      兽人一声惊天暴吼,头上血流如注,流淌在暗青色的脸上,他的脸容陡然模糊起来,四周飘起一阵青黑的薄雾。在飞光咒的强大法力下,兽人的身体如流沙一般在青色雾气中消蚀,地上慢慢现出一只通体晶莹灿烂的青色小兽,只有巴掌大小。
      玉连城一愣,微笑起来,倒没想到这独角兽人的原形如此有趣。看着那小兽痛得在地上瑟缩着不住颤抖,心里倒有些怜惜,叹道:“小东西,原来是你作怪。”忽然听到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她一回头,看到喜娘和使女们正目瞪口呆看着她,神情就像面对一个可怕的怪物。
      玉连城一皱眉,知道自己刚才出手的样子被看到,她们定是十分害怕。于是曼声道:“西北幽天,莹若琉璃,易功光德,无明急急如律令!”
      这道“坐忘咒”一出,喜娘和使女们的脸上都现出茫然之色。玉连城微微一笑,正要盖上头巾,忽听地下微微震动,黑焰过处,三人裂地而出。玉连城叹道:“今日不大清静呢。”却见这次来的是两个童子,都容貌俊美、面色苍白,想必是小兽的主人了。
      小兽看到童子,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呜呜叫着,神情急切。两个童子看着玉连城,深沉的眼中陡然泛过深刻的仇恨之色。玉连城心头微寒,只觉二人的眼神就像恨不得把她斩为万段一般!
      年长的童子随即把恨意掩饰得很好,恭敬一礼道:“玉姑娘出阁大喜,无光族道贺来迟,先行请罪了。今日我二人疏忽,让这水晶神兽逃了出来。这小畜生虽性情恶劣,冒犯玉姑娘,毕竟是先主遗物,还请赐还。”
      玉连城看着那小兽着急的样子,微微一笑,把它放开:“二位以后可要小心,莫让这小东西跑出来吓到别人。”今日这群人古里古怪,摆明了是地府来的妖魔,不知为何,玉连城看着竟有些莫名的熟悉之感。她自己也觉得纳闷:“我见过他们么?奇了,我怎么会杀死他们的皇帝?”
      年长童子苍白的脸忽然微微扭曲了一下,欲言又止,随即垂下眼,抱起水晶神兽,恭声道:“既然如此,小人告辞。改日再奉上礼物恭喜玉姑娘大婚。”黑焰过处,两人一兽忽然消失在地底。
      玉连城心头一动,运起潜心咒增强耳力,追踪二人动静。却听其中一个童子大声道:“你为什么和她客客气气?”另一人叹道:“唉,我何尝不恨她。昆山一战后,大伙儿一直在寻找玉家人。可恨那玉璞藏得太好。幸好水晶儿通灵,居然抢先找到玉连城。咱们不是她对手,回头禀报安罗大人再说。既然找到,就不怕她逃了……”声音越来越小,想是二人逐渐深入地底,潜心咒的法力已经不得到达。
      她心下一动:“他们显得这么恨我,难道我当真杀了他们的皇帝?我……以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心头掠过一丝模糊的混乱,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可往事如烟,要她如何记得?
      那个傲视红尘的少女地仙,早已消失在昆山大战的血污中。而她,不过是一个连自己都遗失了的茫然女子,纵然有着更加强大的法力,却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牵挂不得。
      玉连城沉思一会,决定先和玉璞商议。顾不得还是新嫁打扮,匆匆而出。

      玉璞正在和宾客笑语,众人忽然看到玉连城走出,都是一愣。满堂喧哗忽然沉默,人人都震动在她惊世骇俗的美丽中。
      玉璞一皱眉,面色微变,低声道:“你怎么出来啦?快回去!”他眼看侄女满面沉重之色,知道事情不对,吩咐管家玉珩招呼宾客,自己带着侄女匆匆退入内堂。众宾客总算反应过来,追想着刚才那绝世美人,都是心荡神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议论纷纷。
      玉连城把今日经过一说,玉璞脸色越发沉重,过了一会,缓缓道:“想不到……他们还是找来了。”
      玉连城问:“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那些人说我杀了他们的皇帝?他们也参与了昆山大战吗?为什么暗皇会杀我?”一连串问下来,心情越发混乱,眼前金星乱冒,竟是头痛越裂。
      玉璞看了她一会,眼中忽然现出悲伤之色,喃喃道:“你果真一点也不记得啦。”
      玉连城咬牙道:“叔叔,我该记得什么?”头越发疼的厉害,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喧嚣着就要奔腾而出!
      玉璞微一犹豫,随即道:“也罢,他们来了,你早晚也得面对,我就和你说清楚。”他悲伤的目光静静凝视着玉连城,沉声道:“你是杀了他们的皇帝,无光一族的掸窬皇。他死在你的惊神咒下,神魂俱灭。”
      玉连城听着掸窬这个名字,忽然心头震动,就如一道尘封的铁门被人硬生生开了一条缝隙,心里忽然泛过一阵悲伤,不知如何痛楚异常,吃力地问:“掸窬?那是怎么回事?”
      玉璞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低声道:“他是我为你定亲的丈夫。”
      玉连城倒吸一口寒气,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道:“那——我为什么杀他?
      玉璞苦笑道:“暗之一族的暗皇一直要并吞无光族的地盘,但没能得手。他用魔法控制你,用你的手杀了掸窬,地仙与无光两族从此成仇,暗之一族坐收渔利。五年前的昆山大战,正是由掸窬皇的死,引发暗之一族与地仙、无光的混战。”
      玉连城一愣,皱眉道:“原来如此。那暗皇真是阴险可恨。叔叔,我们为什么不向无光族澄清误会?”
      玉璞叹口气:“你会相信一个杀死皇帝的凶手吗?”
      玉连城语塞,玉璞叹道:“我在昆山救回你,躲了他们五年。如今无光族的人既然来了,安罗元帅和暗之界早晚也会找上门来的。还好我早有防范,为你求得海伯一族的婚事。无光族再厉害,也不得不忌惮海伯几分。至于暗之界……唉……总之嫁了再说!”
      玉连城皱皱眉,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听叔叔的口气,海伯一族分明不知道事情真相,被叔叔骗婚了。这样稀里糊涂嫁过去,就算避祸一时,日后难免事情揭穿,反而尴尬。何况,若当真因此连累海伯一族,却又于心何忍?
      还在迟疑,玉璞跌足道:“连城听话,叔叔把你救回来,实在不易。我怎么也不能看着你被无光族杀死。”
      玉连城摇头道:“不成啊,叔叔,咱们不能连累别人。”
      玉璞怒道:“就算你不怕,我怕成不成?安罗或者还会讲道理,暗之界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是当年暗皇立下灭天血咒要杀的人——”
      说到这里,他向来清朗锐利的眼睛忽然现出说不出的恐惧之意,似乎面对着一个连震锝大神也要害怕的存在。大劫之余,叔侄二人很少提到昆山血战。也许那记忆是太可怕了,玉璞每当稍有忆及当年,都会忍不住打寒战。
      玉连城看着叔叔恐惧的模样,心里有再多的困惑,也只能无言。
      混乱中,她被叔叔胡乱盖上红巾。玉璞一招手,连下几道禁咒,喜娘和使女们忘了先前的事情,上来簇拥玉连城,笑语盈盈地引她出门上花轿。外面的宾客一阵迷糊,顿时也忘了新娘闯入外堂的怪事,只顾谈笑不休。

      地仙虽然是仙族,照着祖上的规矩,大婚之际不可施展法术,须得用人间大红花轿抬入夫家。偏生海伯的封地远在万里之外的海域,这事就有些作难。两家商量之下,由海国三皇子在城中租了一处行馆,权充夫家。玉连城的花轿,从玉府抬入行馆,就算送嫁了。
      玉连城这么一折腾,眼看吉时已近,玉璞也着急起来,碍着不能施展法术送嫁,只好不断催促轿夫。当日玉璞一心想对街坊炫耀玉家有佳人出嫁,巴不得轿子绕城一圈。到这时候,他只恨为三皇子选择的行馆太远,若就在对门,不知道多好。
      玉连城坐在轿中,随着轿身起起伏伏,她心头也七上八下。头越发疼得难当,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有人笑语:“玉儿,甚么时候嫁给我?”声音温柔如水,带着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呵,这就嫁了。她听着那比春风还温柔的声音,忍不住轻轻回答。
      不对,不对,不是嫁给海国三皇子,她要嫁的,是……是谁?
      玉连城难以呼吸,眼前就如一道道金蛇乱舞,竭力咬牙忍耐,居然咬破嘴唇,流出血来。她胡乱用手擦了擦,无意中一点血痕划过手上的翡翠法戒,翠绿的戒指顿时变成血滴般的殷红颜色!
      想是今日动用法力太过,现下她居然头痛已极。那七颗镇魂钉越来越烫热,令她昏乱欲绝,似乎头颅就要裂开,翡翠法戒也发出逼人的热气,戴在指头,就像一个烧灼的烙印。
      玉连城挣扎着,心里却还明白,知道今天大喜之日,不好惊了喜气,拼命想忍耐过去。昏乱中一眼扫过翡翠法戒,看到戒指上血红的异光。
      血红,那是——暗皇的颜色。难道,这枚来自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也不能完全隔绝暗皇的魔气?
      朦胧中,她依稀记起昆山绝顶那道惊动九天三界的血红光焰,那是暗皇以他不破不灭之身立下的灭天血咒。
      “起风雷,耀电气。茫茫大荒,追摄魂魄。中央均天,泯灭其身。做此灭天咒,斩杀地仙!”
      咒语一字字吐出,像焦雷在天空炸响,顿时风云色变,六月大雪,山脉摧折。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她在强横无比的咒语中崩裂。
      最后的记忆,是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灭亡。
      昆仑一战,她是真的忘却了么?
      玉连城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一片红光夺目,这才朦胧记起是在花轿上。她按着剧痛的头,心头慢慢清醒了一些,忽然想到什么,顺手在头上取下一朵盛放的水晶花,越看越是眼熟,心头一阵乱。
      一声巨响过去,外面忽然闹了起来,轿子顿下了,传来轿夫们惊呼声,以及玉璞冷静的呼喝:“安罗元帅,你果然来了!”
      一个森冷的声音应道:“玉璞,你侄女害死我皇,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
      玉连城一听不对,知道叔叔法术不如自己,怕他有危险,赶紧一掀轿帘。玉璞大惊道:“回去!”
      玉连城却已走了出来,一看之下,心头一惊,外面不知如何,密密麻麻布满全副武装的士兵,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都是无光族的人!为首一人,黑盔黑甲,清冷如雪,眼中杀气涌动,想是那安罗元帅了。
      玉连城心头一寒,眼看这个架势,知道今日难以讨好。不知为何,并不害怕,沉声道:“安罗,有甚么事情,你找我就行。和我叔叔无关。”
      玉璞大急,正想把她硬生生塞回去,安罗元帅冷笑道:“好胆气!也罢,玉连城,只要你肯和我回无光之界受罗天大刑,我就放过你叔叔!”——他看着玉连城头上白气隐然,知道她法力更胜当年,心头也甚是忌惮,也巴不得兵不血刃收拾下玉连城。
      玉璞看到黑压压的无光族战士,不禁脸色发白。虽然害怕已极,还是竭力挺起胸膛,护在侄女身前。忽然大声叫道:“连城,不要听他的!喧阗之劫,这是你的第二个喧阗之劫啊!你不能去!咱们向海国求助吧!”说到后来,竟是声音嘶哑!
      玉连城吸一口长气,微笑道:“叔叔,我不要连累别人。你别急,连昆山之战我都挨过来了,一定没事的。”
      玉璞怒道:“你知道什么!昆山一战后,要不是光之天母的八样法器救了你……”随即一皱眉,发现安罗正在大有兴趣地听着,立刻转口道:“总之,连城,你不能去。”
      安罗却已听了个明白,看着玉连城手指上的翡翠法戒,目光一亮,失声道:“果然是光之天母的翡翠法戒!”心里顿时激动起来。
      传说中,翡翠法戒具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力量,他听过玉连城在昆山之战被暗皇斩首为七的传闻,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活回来。这时候看到翡翠法戒,忽然想通一切。
      掸窬皇当年死在玉连城惊神咒下,他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个上古神器救回皇帝?想到这里,心头突然有了希望,一阵狂喜,大声道:“玉连城,我愿意立下誓言,你跟我去无光之界,我就放过玉家!”
      玉连城心头一动,缓缓道:“好,安罗,我就和你去无光之界。你立誓吧!”
      安罗沉沉一笑:“行。”当下立了暗窬分光咒,这是无光一族最严重的誓言,如不遵守,立誓者将被极夜之光焚烧,灰飞烟灭。
      玉璞大惊道:“连城,你胡闹什么!”
      玉连城淡然笑道:“叔叔放心,我定能无事。”
      玉璞看着她清冷的笑容,心下一震,忽然隐约想到:原来昆山之战,并非对她毫无影响,连城毕竟有些变了……这个冷漠美丽的女子,还是他活泼可人的小侄女吗?
      他脸上流下一行泪水,忽然想起一张模糊在记忆中的脸,心头寒气升起,又觉得有些隐约的痛苦。当年他不顾逆天大罪救回的,是否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玉璞微一恍惚,玉连城和安罗的大军忽然一起消失。他大惊,正要追下去,眼前白光一闪,一个少年出现,沉声道:“玉世叔,怎么回事?”
      这人容貌俊秀,一身吉服,神情清雅,正是玉连城的未来夫君、海国三皇子。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花轿,皱眉道:“我在行馆忽然觉得不安,所以赶来。果然这里有魔气,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璞遇到救星,松了口大气,颤声道:“快!连城被无光族的人劫走啦!”
      三皇子眉峰一皱:“好,咱们一起去无光界救她。”玉璞知道三皇子是法力最强大的海神,心头一宽,连忙点头。两人顾不上处理吓昏了的喜娘、轿夫等人,一起追了下去。
      一路上,玉璞暗自疑惑:三皇子问也不多问,似乎对玉连城和无光族的恩怨毫不意外,难道他知道自己借这门亲事为玉连城避祸的打算?这么一想,心虚起来,偷眼看三皇子,却见他并无特别表情,玉璞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玉连城随了安罗,风驰电擎般飘飞在无光界,不多时已到了一处巨大湖泊之上。湖面上烈火熊熊,火焰居然是诡异的黑色。湖水鲜红,被黑焰烧得翻翻滚滚,腥气四散,分明是一湖血水!
      玉连城吃了一惊,看着这诡异的情形,觉得似曾相识。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过么?”
      安罗冷冷道:“无光界血池天险,你当年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对抗暗族大军,这么快就忘了么?”
      安罗一直在她身后紧紧盯着她,闻言冷笑道:“你装什么糊涂?当年你可不是装作要嫁给皇上,趁机行刺他么?否则……皇上法力高深,怎么会死在你的惊神咒下?”
      玉连城一惊,再没想到她和掸窬皇是这个关系,失声道:“你……胡说!”
      安罗怒道:“无耻的女人!你害死皇上,又要嫁给海伯三皇子,还想抵赖以前的事情?”
      玉连城不言,脑中轰然作响。血池中的黑焰呼地一下,燃烧得越发炽烈,不住跳动扭曲,就好像挣扎着要诉说什么。
      玉连城心头迷乱。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叔叔不曾提起关于他的往事?
      她正在想着,不知如何,忽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这是惩戒!”
      玉连城忽然觉得这声音响亮又熟悉,原来这句话居然被自己大声说出!安罗怒道:“好刁妇,看你受罗天大刑的时候,是不是还胡说八道!”说着,忽然一举手,一道怒雷咒劈向玉连城!
      玉连城匆匆让开,看着安罗飞出那道雪亮的雷光,心里忽然记起什么。雷光……又见怒雷咒。
      眼前陡然走马灯般闪动过一道道影子,迷离的金,神秘的黑、刺心的红……就这么色彩斑驳、光影流动。欢乐的、痛苦的、沉醉的、悲伤的、璀璨的、残酷的……那是什么?呵,她遗失了什么?
      雷光耀目,玉连城微一愣神间,眼看就要被打中!她手上的翡翠法戒忽然暴射出刺目的血光,红色暴涨开来,呼地一下,把安罗的怒雷咒硬生生逼了回去。
      安罗没料到翡翠法戒忽然自行反击,被怒雷咒劈头盖脸打过来,顿时狼狈不堪,连忙大叫:“风清云淡!雷霆不起!”一口气连环念了几种咒语,总算收回雷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焦雷扫过面门,焦黑了半边脸孔。头发也被烧掉不少,稀稀落落披拂下来,样子狼狈。安罗怒道:“玉连城!你胆敢作弄本元帅?”
      玉连城的心思在似真似幻的回忆中,正自迷离恍惚,听到他发怒,回过神来,不知如何喃喃道:“昆山血战,灭天咒下,斩首为七!”
      她脑海中一阵混乱,心里忽然剧痛如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七颗镇魂钉似乎感应到她的痛苦,又变得烫热无比,翡翠法戒红光暴涨,血池中的黑焰呼啸喷薄,升腾丈余,挣扎不屈着,想扑向她!
      骏马惊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异像惊得呆住了,安罗本在发怒,看到不对,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道:“不好,血池要爆发了。快跑!”一挥手,喝令手下各路兵士赶紧奔离,他却留在最后照应。
      血池的黑焰节节而上,猎猎蔓延起来!不多时燃烧到了玉连城的裙角!她静静凝立,就像黑焰上一朵魔幻的花,凄绝又艳绝,竟是摄人魂魄。
      安罗眼看士兵退得差不多,正要逃走,却看到玉连城痴痴瞪着黑焰,神情恍惚,竟然毫无逃走的意思。他微一犹豫之下本待出手,想着掸窬帝的死又心里仇恨,一咬牙勒马急奔而去。
      逃跑的士兵中,忽然有人迟疑着叫道:“娘娘还没走,不成啊!”一边说,一边挣脱众人的阻拦,奔了过来,想拉玉连城。
      安罗面色一变,一鞭子打在他身上,喝道:“滚!”
      那士兵被打得身子一歪,还是想向玉连城伸出手来,却稳定不住身子,一头栽向血池!
      玉连城忽然惊醒过来,想也不想,一把拉起那士兵,叫道:“你没事吧?”
      士兵脸上现出喜色,勉强笑道:“没事,娘娘没事……就好!”
      他看着玉连城脸上茫然之色,心头一阵悲伤,叫道:“娘娘,我是柯竘啊,当初你统率无光族战士对抗暗皇,我是你手下亲兵。你还亲手救过我的命,娘娘忘了吗?”
      安罗怒道:“混蛋,她早就不是我们的娘娘!”眼看黑焰越来越烈,顾不上二人,纵马急去。
      玉连城心头混乱已极,危急中来不及多问,一把提起柯竘,纵身飞起,施展御风术,飞快逃离血池。
      黑焰在身后熊熊燃烧,她甚至听到火焰中似乎有人不断凄厉呼号:“不要走!不要走!”
      心口越来越痛,她的心似乎也要在滚滚黑焰中燃烧起来。
      但,无论如何,不可以死在这里。
      一切都还不明不白,不可以。
      黑焰冲天而起,追着她烧了过来!
      一路蔓延,血池沸腾了,池中累世的枯骨也被翻卷而起,在黑焰中狂舞。
      玉连城出了一身冷汗,只觉那声音熟悉异常,不及多想,御风术提升到极限。
      柯竘被她提着,只觉眼前一片空无,速度快得完全看不清人影,风驰电擎之下,忽然脚下一顿,踏到了实处。却听玉连城淡淡道:“谢天谢地,总算出来了。”逃出生天的士兵们也是狂喜,一个个忍不住欢呼出声。
      柯竘才松一口气,忽然见玉连城面色微变,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见一些行动稍慢的士兵,已被卷入黑焰之中,被烧得不住挣扎号叫。安罗竟然也在其中,他虽全身浴火,还是想竭力多救出几个士兵,正在其中辗转挣扎。
      众士兵一看大惊,纷纷叫道:“安罗元帅!”知道能力不够解救安罗等人,众人喧闹中,不知是谁带头,纷纷向玉连城跪下,叫道:“娘娘,你法力厉害,求你救救他们!”
      “是啊,娘娘,求求你了!”安罗在军中威望尊崇,众士兵眼看他为了手下兄弟,自己也陷身危难,都是焦急。一时间顾不得玉连城和无光一族的仇恨,纷纷求她出手。
      玉连城虽然知道安罗恨极了她,看着这情形可也心头不忍。迟疑一下,眼看安罗等人就要被火焰吞没,一咬牙道:“也罢!”飞身而起,纵入火海之中!
      黑焰暴卷,势欲铺天盖地,如一双双渴望的手卷向她!狂风烈火中,玉连城似乎听到一个个细小的耳语声。“来了!”“来了!”声音似乎是极度的狂喜,又似乎是刻骨的怨毒!
      是谁?是谁在这魔性之火中呼号着她的到来?
      安罗正自挣扎,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女子清脆坚定的声音:“西北幽天,凝霜成雪。辟邪明德,离火急急如律令!”念的正是“离火咒”。
      安罗心头一惊,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离火咒威力接近暗系咒术,是地仙系咒术中最损耗法力的一种,施展起来非常冒险。一不小心,施术者就会被离火反噬而亡。玉连城为了无光族战士,居然不惜施展这个咒语!
      咒令所到之处,血池中忽然轰地一下,黑焰暴涨三丈。顿时,飞掠而来的玉连城被熊熊黑焰包围住,长发一下子燃烧起来。
      刹那间,黑焰中似乎爆发了一声凄厉的欢呼。安罗忽然在黑焰中逃出命,眼看所有的黑焰呼啦拉飞速向玉连城集中,心头反而一寒,知道玉连城的离火咒引发血池反噬了!
      玉连城疼得不住发抖,明知道这是紧急关头,半步不能退让,也顾不上扑灭身上的黑焰,不断念诵离火咒,一步步飘向血池中心。黑焰越卷越高,眼看就要把玉连城整个吞噬。她全身起火,焕发出宝蓝色的刺目光芒,看上去凄艳可怖,却又说不出的英气激扬。
      安罗只觉她挺立不屈的样子熟悉已极,却又陌生已极。这是差点做了他们国母的女子,带着十万无光族战士对抗暗族、血战十日的女将军。他们曾是最亲近的战友,也是最刻骨的仇人!
      他不知如何,忽然热泪涌出,大叫道:“娘娘!”不顾一切,踉踉跄跄奔向血池中心。
      玉连城冷汗涔涔,虽知道安罗对自己绝无好感,却不愿他也赔上性命,一咬牙,忽然狠狠一挥手,击出一道风刀咒,把安罗打得飞了出去,厉声道:“你们快走!”
      安罗人在半空,翻翻滚滚中,依稀看到玉连城就要消失在冲天黑焰里,心头不知如何,又急又痛,热泪滚滚而下,嘶声道:“娘娘啊——”
      就在这时,玉连城手上的翡翠法戒忽然变成血红色,发出刺目的红光,灿烂如永恒的颜色,带着无与伦比的大气,一下子席卷天地。三界之间,陡然充满了辉煌的殷红。
      红光一起,血池中忽然传出一声幽渺的叹息,在狂风中久久回荡,黑焰慢慢退了下去。最后几道余烬,在玉连城身上微一缠绕,缓缓消失。
      忽然,血池中飞出一只翡翠颜色的大鸟,绕着玉连城转了一圈,似乎颇有留恋之意。忽然对她手指上的翡翠法戒轻轻一啄,翠羽一展,翩然飞去。
      黑焰熄灭,血池干涸了,池底的累累枯骨,在红光照映之下,慢慢化为飞烟消失在空中。翡翠法戒上红光也渐渐淡去,戒指又变成了通透纯净的翠绿色。
      无光族将士又惊又喜,愣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娘娘!”“娘娘没事!”安罗却愣在当场,面色发青,神情古怪已极,嘴唇不住发抖。
      玉连城看着一切的发生,也呆住了。她知道戒指是一万年前光之天母炼化的法器,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嗯,回去要问问叔叔,他怎么找到翡翠法戒的。居然一直没人打这宝物的主意,奇怪啊。”
      正想着,安罗已对那翠鸟远去的方向跪了下来,重重一个头磕下去。
      玉连城心头奇怪,问:“安罗元帅,你这是作甚么?”安罗看着玉连城,神情悲喜交加,半响道:“那是掸窬皇的化身!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被你的惊神咒打下血池,不得解脱。想不到今日翡翠法戒神力通天,竟然灭黑焰、涸血池,皇帝终于出来了!”
      他看着玉连城,犹豫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女子害死无光族皇帝,可也救了这些将士的性命,他该如何面对?
      玉连城一愣,心头如雷电打过,依稀记起一个模糊的面容。一切因他而起……
      呵,那个人,她竟然忘得如此彻底。
      “你是我的,我要你只记得我,心里只有我。”谁对她霸气而凄苦地缓缓耳语?
      头上的镇魂钉又烫热起来,翡翠法戒如一个烙铁,狠狠刺痛着她。
      玉连城摇摇晃晃,按住剧痛的心口,前尘往事,洪水般涌来。

      五年前。
      十六岁的玉连城,作为各界公认的最有天分的地仙,正是不折不扣的天之娇女。虽然玉连城使坏的时候会把人活活气死,但她甜言蜜语起来可也够讨人欢喜的。各大神族的人对这个飞扬跳脱的小地仙可算又爱又恨。
      这日,玉连城跟着叔叔玉璞潜入暗之界,想采这里独有的琉璃果来炼丹。不知如何和叔叔失散了,在琉璃山转来转去,居然迷路,就这么茫然独行,但见四下白雾苍茫。越走越是偏僻,纵然她胆大包天,也有些隐约不安起来。
      暗之界的结界强大独特,地仙的法力无法在此施展,玉连城只能走路寻找叔叔,甚是狼狈,到了后来,鞋子也走掉了。她索性赤足走在青草中,露水打湿她的脚,有些痒,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忽然,她看到前面小坡上有一片小小的花圃,一条白石小路转了过去。不禁心头一喜:“有花圃的地方,一定有人了!”赶紧跑了过去。
      却见空无人迹,花圃中有一棵很特别的花木,通体翠绿透明,就如上好的翡翠雕成,枝头开着一朵璀璨晶莹的水晶花蕾,沾着露水,泛出七彩的光,美丽极了。玉连城惊喜交集,忍不住就想折下花儿。
      “别动!”一个少年的声音喝阻了她。玉连城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奔来一个白衣少年,一言不发,护住水晶花蕾,看来他对这花儿格外爱惜。他脸色苍白,似有病容,却还是绝美,皱着眉头,脸色严峻。
      玉连城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这花儿是你的么?”
      她这一说话,抬起头看着少年,少年忽然愣了一下,似乎被她灿烂的笑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一下,应道:“不是我的,是我娘种下的。”
      玉连城很是羡慕,赞道:“你娘很会种花儿。真想见见她,学一下。”少年淡淡一笑,眉宇间的忧郁却越发浓重。
      玉连城越看那花儿越是喜欢,忍不住央求道:“这花儿可不可以送给我?”
      少年不言,沉默一会,低声道:“娘说,等到翡翠木开花的时候,她就回来看我。我本来以为只需等一小会,没想到翡翠木一直不开花。我就这么等了好多年,总算等到第一个花苞,所以……不能给你。”
      玉连城没料到是这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声嘀咕:“对不起。”少年没说话,玉连城越发尴尬,只好自己找话:“这花苞还有多久才开?”
      少年眼中闪过一道光彩,道:“还有两个时辰就该开了。”
      他带着些盼望又忧愁的神情,看来心里很是不安。玉连城看了,觉得不忍,知道他盼着母亲归来,却又害怕盼不到。她看着光彩夺目的翡翠木,又有些舍不得,于是道:“嗯,我可不可以也留在这里等你娘?也好和她学学怎么种出这么漂亮的翡翠花儿。”
      少年迟疑一下,点点头。他性情沉默寡言,倒是玉连城笑嘻嘻和他不断搭话:“这花儿真美啊,你娘亲一定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大美女,是么?”
      少年沉默一会,悠悠道:“他们说,她是族中最聪明美丽的女子。”眼中忍不住现出孺慕之色。
      玉连城拍拍手,笑道:“那是一定的,看着你就知道啦!”
      少年苍白的脸微微一红,没有做声,信手为翡翠木除去一片枯叶。玉连城看着他羞涩的样子,大感有趣,存心逗他,笑道:“你脸红的样子真好玩。想不到还有这么害羞的家伙!”
      少年的脸越发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忽然道:“人界的女孩子都像你这样么?”
      玉连城皱了一下鼻子:“谁说的?我是人界最聪明灵巧、千伶百俐、潇洒倜傥、美丽动人的女孩,别人才不像我这样。”她一口气说下来,居然也没有脸红。
      少年听得发呆,隔了一会,慢慢点点头:“就一个啊?还好。”
      玉连城一愣,发现他在绕弯儿损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小子,想不到你看着老实,骨子里奸着呢!”正要收拾他,忽然觉得不对:“咦?你问人界的女孩子,难道你不是人界的?”随即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嗯,对啊,这是暗之界嘛!”一想又遗憾起来:“你这么好看,想不到也是个暗界的妖物哦。”
      少年神情一凛,缓缓道:“暗界妖物,你怕吗?”眼中闪过一道清冷锐利的光。
      玉连城清朗地大笑起来:“嘻嘻,这世上只有别人怕我,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不怕被我欺负就好了!”她是玄黄帝国三十六户地仙血脉中法力最强的一个,这话倒也不是吹牛。
      那少年浅浅一笑:“是么?好厉害。”
      玉连城很大气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你不要怕,我们一见投缘,你就是我玉连城的朋友啦,我不会欺负朋友哦!”忽然觉得很吃亏,赶紧道:“喂,我可当你是朋友了,你承不承认啊?”
      少年迟疑一会,终于也点点头,微笑起来:“好。是朋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少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美丽的水晶花儿,不大说话。他极是沉默优雅,看得出来平时地位尊贵,就在这时候也不改风神。只是玉连城古灵精怪,少年再沉静,有时也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
      雾气逐渐消失,太阳探出头来,翡翠木的花一点点绽放,在阳光下闪动着璀璨的光。花儿就要盛放了,少年的母亲却没有来。
      玉连城看着,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沉重,勉强笑道:“也许是路太远,你娘要赶路,耽误了时辰。不要急。”少年看她一眼,默默点点头,居然承认了她的说法。眼中光彩迷离,似乎是希望,又似乎是绝望。
      玉连城说了这话,自己心里也有些心虚,看那少年点头,这才松一口气,随口岔开话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连城肚子饿得厉害,这才发现水晶花在夕阳下折出七色的彩虹,越发好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她惊呼一声:“呀,太阳也要落坡了。好饿。”随即觉得不妥,偷眼看那少年。
      那少年的脸抽搐了一下,面色越发苍白,勉强笑道:“不错,太阳落坡了。”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忽然缓缓站起,掉头离去。
      玉连城看着他凄然的眼,心头一动,大声道:“你怎么走了?我陪你继续等,一定能等到的!”
      那少年微微一顿,嘶声道:“不用了。她……不会来了。她死了,他们杀了她。我知道——她死了。”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之意,身子忽然激烈地颤抖了一下,大步而去。
      玉连城心头着急,很想安慰他,急忙赶过去。那少年狠狠一回头,玉连城看着他燃烧着烈火的眼神,心头一惊,正想说什么,那少年一指点向她额头,玉连城躲避不及,被他指头上击出的白光打中眉心,一下子昏了过去!
      那少年迟疑一下,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苍白的手指抹过她的额头,低声道:“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忘掉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玉连城被叔叔摇得醒了过来。玉璞看着侄女,皱眉道:“连城,你怎么回事?居然在山上睡着了?”
      玉连城愣了一下,呐呐道:“叔叔,我看到了很漂亮的翡翠树,还有个种树的少年——”她忽然顿住,困惑地摇摇头:“咦?”眼前还是暗之界的茫茫结界,云烟幽茫,哪有什么翡翠树、白石小路?再看自己的双足,鞋子好好地穿着,并无被露水打湿的痕迹。
      玉璞瞪目道:“还没睡醒?连城啊,你怎么到处走,还这么不小心,真是贪玩。”玉连城红着脸,心头困惑:难道那翡翠树、水晶花、神秘少年都只是一个梦?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
      玉璞叹了口气:“连城,我已经采到琉璃果了。这里凶险,我们赶紧回去。”玉连城见叔父神情沉重,点点头,却又迷惑,边走边问:“叔叔,既然这么危险,我们为什么还要琉璃果啊?那个果子炼的丹药很重要么?”
      玉璞迟疑一下:“回去再说。”叔侄二人风驰电擎般离去。他们走得匆忙,竟没有注意,一只只带着贪婪、杀气的窥探之眼在树叶间闪动,随即被不知何来的黑色火焰烧灼!暗兽们黑色的血液燃烧成颜色惨淡的花,就这么蔓延了一路,地底不断发出隐约的叹息呻吟,随即被厚重森严的云气淹没。
      一路奔出暗之界,玉璞法力恢复,立刻祭着急电咒回到人界家中,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松懈了一些:“谢天谢地,咱们总算平安回来了!”
      玉连城忍了半天,这时总算可以发问:“叔叔,你到底在怕什么?”
      玉璞神情郑重,缓缓道:“古书记载,服用大成丹有助于对抗暗族魔法。连城,我们采琉璃果炼大成丹,就是要帮着无光一族对抗暗皇。这事不小心可不成。三界之中,除了震锝大神,他是最强大的力量。”
      玉连城心下一跳,纳闷道:“既然这样,咱们为什么要帮无光一族啊?”
      玉璞叹了口气:“历来的地仙,都是靠无光一族的暗系法力帮忙,躲避喧阗之劫。虽然大多数最后难逃劫数,毕竟欠下几千年的人情,他们有事,不能不帮。”
      玉连城知道地仙向来有恩必报,虽然她不明白无光族为什么和暗皇开战,按道理也非出手不可。想着不知是真是幻的暗族少年,恍惚了一下:“对付暗皇,那就是攻打他们暗族了?这可怎么好?”忍不住问:“无光族和暗皇有什么恩怨?”
      玉璞茫然了一下,挠挠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无光帝的妹妹曾经被老暗皇拐走,两族从此成仇。”
      “她后来怎样啦?”
      “不清楚,老暗皇死后没人顾得上她,听说逃回无光族了。这么多年没有下文,大概死了吧?”玉璞说得平淡,玉连城心头却一阵悲伤。这落花一样无可奈何的命运。
      玉璞皱眉道:“现在暗族忽然起大兵向无光族追讨公主,无光族又不肯交,眼看就是个兵临城下之局。掸窬帝闭关期间无法出战,摄政王安罗元帅也不是暗皇的对手,无光界大难临头,这个忙咱们必须帮。等我尽快炼成大成丹,咱们就去无光界。”
      玉连城听到情势危急,迟疑着点点头,想着那暗族少年,还是有些不安,只好安慰自己:“是暗族攻打无光,地仙一族最讲恩义,可不能袖手旁观。嗯,如果他也在军中,我不伤他就是了。”

      “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正在静室修行的玉连城心惊肉跳地赶紧站起来,叹着气冲向炼丹房。——这已经是玉璞第三次炼丹失败了,幸好玉连城法力了得,小小年纪已经是地仙族唯一能使用修复咒的圣手,是以每次都成功把叔叔从丹房爆炸中救了回来。
      玉连城看着叔叔躺在瓦砾中呻吟,不禁摇头苦笑,曼声道:“西南来天,化育万物。生生不息,回春急急如律令!”随着修复咒出口,玉璞全身伤口急速凝聚,不一会摇摇摆摆站了起来。
      玉连城这才松口气,埋怨道:“叔叔,你炼丹小心一点啊。”
      玉璞松口气,哈哈一笑:“嗯,总算一切如常!”想着毁掉的丹药,却又心痛不已。正在苦恼,玉连城忽然发现一块残砖上沾着几颗亮晶晶的东西,随手取下来:“叔叔,是这个么?”
      玉璞一看之下大喜:“谢天谢地!这次爆炸,居然炸成了大成丹!连城,咱们赶紧吃下丹药去无光界!”
      叔侄二人吞下大成丹,玉连城从来没去过无光界,问玉璞:“叔叔,你带路吗?”
      玉璞脸一红:“我……好些年前去过,现在也忘了怎么走。”
      玉连城叹了口气,实在有点怀疑这位叔叔粗枝大叶的本事,玉璞尴尬道:“不过,好像他们给我留过信物。”忙忙碌碌在院子里翻了半天,找出来一根扫把,喜滋滋道:“就是这个!”
      玉连城吃了一惊,看着灰扑扑的大扫把,怀疑地看着叔叔,实在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炸得昏了头。玉璞忙道:“正是这个啊。来,连城,我们坐上去,你念一下骑龙咒,扫把就会动了!”说着脸一红:“你也知道,我的法力念不了骑龙咒,还是得你来。”
      玉连城犹豫一下,看着叔叔认真的样子,苦笑起来:“这个……好像不是龙啊……”玉璞道:“将就一下吧……我听云神说,现在天界银钱上头有些紧迫,很多天人养不起真的神龙,骑的龙都是扫把变的,不过他们保密得好,大家不知道。尤其是来自西方的天人,他们最喜欢扫把了。回头我有时间一定多带点去卖……”
      玉连城听得直摇头,虽然嘀咕,还是老老实实念了咒语。大扫把呼啦一下,幻化为龙,电光般疾飞而起!叔侄二人一个冷不防,差点跌下扫把龙,总算逮住,一路大呼小叫着腾空而去。

      玉连城在半空中看着下面山河一闪而过,时有电光划动,云气翻滚不定,倒有些害怕了,叫道:“叔叔,无光界到底还有多远啊?”
      玉璞挠头道:“我也不大记得了,反正还有一阵吧。”说着拍拍扫把龙的头:“扫把兄,你还记得吗?”
      扫把龙闷声一吼,摇摇巨大的龙头,没有回答。玉连城忽然想起来:“啊呀,好像少念了半句咒语,所以它不会说话,现在改不了啦。”扫把龙回头瞪了她一眼,玉连城有些心虚,干笑道:“扫把兄,不要东张西望……”
      玉璞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粗心大意的丫头,要是你对战暗族的时候也少念半句咒语,那可就惨了!”玉连城愣一下,勉强一笑,心头一阵迷惘。暗族……那日的少年,到底是她的一时幻梦,还是真的遇到过?可为什么忍不住要想起他?
      少女心头有些甜蜜,也有些惆怅:“这次出手帮助无光界,会不会遇到他?嗯,如果遇到,我一定不伤他,就算他是暗族人,可我答应了把他当作朋友的!奇怪哦,为什么这么想他?”忍不住嘴角牵起一丝浅笑。
      正在发呆,忽然一阵腥风飘过,扫把龙的鼻子最是敏感,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阵颠跛之下,叔侄二人差点掉入云层,总算手忙脚乱抓住龙尾巴爬上来,玉连城皱眉道:“怎么好大的血腥味?”扫把龙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吼,摇摆不定,不再前行。
      玉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血池!无光族的血池天险到了!”二人拨开云雾一看,下面浩浩荡荡一片暗沉翻滚的红色,湖面上丈余高的黑焰翻腾不定,果然险恶之极,就如一个燃烧的地狱。玉连城吸了一口寒气,呐呐道:“血池?好可怕的名字!”
      玉璞道:“血池结界法力厉害,扫把龙过不了,咱们得降下去叫人。”二人勒一下龙头长须,扫把龙缓缓下落,血池黑焰越来越近,玉连城隐约听到其中号叫的声音,不觉心惊:“血池里面好像有哭声?”
      玉璞勉强笑道:“啊?不会吧?”却也觉得这血池阴沉诡异,不敢停留,连忙施展鸣雷咒,大声道:“玄黄帝国玉璞来拜,请无光族朋友速开血池结界。”声音远远递了出去,扫把龙也随着他的话,发出一声巨大的吼叫。
      忽然一声清脆的鸟鸣,血池中呼啦拉升起一条狭窄的白羽小道,漂浮在黑焰之上,就这么伸展向远方。玉璞点头道:“是了,就是这条路。”叔侄二人忽然心头听到有声音道:“两位地仙,我是无光安罗,恕我等和暗族做战正急,不能来迎。这个结界通道特为先生而开,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先生快过去。否则被暗族的探子混过来就麻烦了。”
      二人知道情势凶险,不敢怠慢,赶紧跳下扫把龙,眼前忽然一片纯白,血池黑焰一起消失,想是安罗结界之力。二人飞翔在白羽小道之上,耳边风声呼啸不绝。不多时到得尽头,脚下忽然踏实,幻像消失,四下景物绝美,一草一木无不晶莹璀璨,却都是黑白二色,原来无光界到了。
      玉连城乍见这么美丽奇诡的景色,顿时目瞪口呆,喃喃道:“想不到无光界名字奇怪,景色却比人界漂亮多啦。嗯,叔叔,要不然咱们回头问无光帝要一点花花草草的,拿回人界去卖,一定发大了哦。”
      玉璞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连城,你可是地仙啊,怎么只想着赚钱?这样早晚会铜臭气压过仙气的。”玉连城挠挠头:“呃……实在是叔叔天天闹炼丹爆炸,你也知道,我的修复术对人有效,要重新起屋子却不成的。我再不想办法挣钱,就不够支付修缮房屋的费用了。连我们家的树精、花妖都闹着要逃跑啦,说什么天天被轰得难受……”
      玉璞涨红脸,赶紧打断她的话:“大不了我以后把丹房建到旷野。”说着干笑道:“连城啊,你这么喜欢无光界,等咱们打退了暗皇,你成亲后就一直住这里了。”
      玉连城一愣:“叔叔,什么?成亲?”玉璞自知失言,被侄女看得尴尬,勉强一笑道:“是啊。之前掸窬帝修书要我们地仙族相助,信中向你求亲啦。我一想你嫁给无光族皇帝也不错,所以……答应了。”玉连城跳了起来,埋怨道:“叔叔怎么不和我说?”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暗族少年,心头一阵乱。
      玉璞挠挠头:“这……反正姑娘大了就要嫁人的。无光族不错啊,你作皇后不好么?”眼看侄女神情不快,有些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别说啦。我们赶紧去帮安罗。”玉连城心头烦恼,挂着无光族的战斗,不便再说,施展潜心咒和安罗联系上,二人腾云而起,匆匆飞向战场。
      血海翻滚,杀气冲天。
      玉连城老远闻到巨大的血腥气,差点呕吐出来,却见前面黑白二色的两族战士杀成一团。一个青甲长身的人影提着一对巨大的斧头,斧头锋刃明亮如电光。他纵横战阵之中,所到处成千上万的无光族战士倒在巨斧之下。一个白袍战将被一群青甲人团团困主,不得脱身,想是安罗了。
      玉连城心头一震,失色道:“那个用斧头的好厉害。”玉璞的脸也有些发白,低声道:“那就是暗皇啊!他用的分光巨斧,连天神也可以劈开!”说话之时,又有一群无光族战士倒在暗皇分光巨斧之下,血雨纷飞。他罩着青色战盔战甲的身影,早就被染成一片鲜红,看上去魔气越发浓重。
      眼看暗皇纵横无敌,无光族节节败退,玉连城一皱眉道:“不成,我去拦截他!”玉璞一愣,还没来得及拦住,玉连城一掠而起,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闪电般飞到暗皇之前,朗声道:“西方皓天,威加山海,万鬼伏藏,神师急急如律令!”却是下了地仙系咒术中威力最强的万流归宗咒!
      一声闷雷,青气大作,形成巨大的漩涡,卷向暗族。暗皇正好处于漩涡中心。玉连城一喜,以为成功,忽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冷笑:“无光一族,还有这等人物?”玉连城再没想到万流归宗咒也奈何不了暗皇,忽然恍然大悟:“惨了!果然少念了半句咒语!叔叔真是个乌鸦嘴!”心头叫苦不迭!
      话音未落,暗皇在漩涡中纵马一跃而出,雪亮的分光巨斧当头砍落,劈到她面门。玉连城没料到暗皇来得如此快,还未反应过来,玉璞远远看到,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连城!”却见巨斧如雷电般劈落!
      玉连城大惊之下,忽然听到暗皇的覆面铁盔后发出一声低呼:“是你!”突地掉转斧柄,一下子打在玉连城头上,她闷哼一声,晕了过去。暗皇手一挥:“收兵!”一勒战马,暗族丢下无光族大量尸体,乌云般飞快退去。
      玉璞跌跌撞撞想追回侄女,暗皇远远一斧劈出,一声巨响,大地陡然裂出一道万丈深渊!玉璞法力不足,不能飞越,看着玉连城被夺走,不住呼号。

      玉连城悠悠醒转,看到一双苍白如玉的手正在为她抹去脸上汗水。她居然躺在白玉床上,周围七彩动荡,神光离合,分明不在人间。她吃了一惊,几乎跳了起来,瞪大了眼,这才看清为她擦汗的居然就是那个等待翡翠木开花的绝美少年。
      他看到她醒了,眼中闪过一道星光一样的温柔,嘴角泛出笑意,却没有说话。玉连城看他缓缓收回手,忍不住脸一红,平时再是跳脱不拘,这时也有些羞涩了,低声道:“你到底谁?我怎么在这里?暗皇呢?被打跑了吗?”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问了。回想起和暗皇交战之时惊心动魄的光景,再看眼看美丽平静的情形,简直是两个世界。
      少年淡淡一笑:“我是天御光穹,这里是我家。”果然回答了一句废话。玉连城见他绕弯子不说,忍不住哼了一声,低声嘀咕:“我怎么知道天御光穹是什么东西啊。”
      少年轻笑道:“不要叫我什么东西,我就是我。”他显得心情甚好,居然有心思和玉连城开玩笑。玉连城嘻嘻一笑,逮住他的语病:“是啊,我知道你就是你,你不是东西。”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少年这才发现玉连城在作弄他,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看着玉连城,低声道:“你笑起来很好看。”玉连城虽然美貌,每天跟着叔叔修练法术,自然没人会特意夸她。冷不防被少年一赞,绯红着脸蛋跳了起来,心头砰砰直跳,只好胡乱取过案头一枝铃兰花:“这花不错哦。”
      少年看了铃兰一眼:“像你。”他眼中光彩流动,就像黑色的玉石,神采动人,似乎藏着宇宙的奥秘。玉连城的脸顿时红得不能再红,赶紧放下铃兰花,一本正经道:“你说话不可以这么口齿轻薄。”少年似笑非笑道:“为什么?”
      玉连城被他含情又含愁的眼睛看得心跳如鼓,结结巴巴道:“因为……我已经许配了人家,叔叔说,打退暗族之后我就该嫁给无光族的掸窬帝了。”她心头未必乐意这门婚事,可看着少年深邃神秘的眼,却有些害怕起来,甚至想逃开。
      那少年面色一变,缓缓道:“哦?你是掸窬的人?”他温柔的眼神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就如九重霜雪覆盖。玉连城心头一惊,觉得有些不对,呐呐道:“怎么?你也怕掸窬帝的威风吧?那就对我客气点……”
      话音未落,腰间一紧,已被那少年牢牢勒在怀中,悠悠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玉连城心头隐约有了点不妙的感觉,勉强笑道:“自然是暗族的……不成还是暗皇……”少年微笑着点点头,清冷的眼中泛过邪气:“是了,我是暗皇,天御光穹。”
      玉连城大叫一声,想起他那比雷电还可怕的分光巨斧,跳了起来,挣扎着就想脱身,却被少年抓住,动弹不得,情急叫道:“北方无天,画地为方……”一道至上咒还没念完,被少年低下头,用唇堵住她忙碌的小嘴。她闷哼一声,挣了几下不能脱身,心里又急又怕,忽然流下一行泪水。
      暗皇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微微一愣,忽然叹了口气,一松手。玉连城踉跄着逃出他的怀抱,一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暗皇苍白如玉的脸被打出五道红色,眉头一皱,微现怒色,杀气顿生。玉连城想起他手持分光巨斧屠戮生灵的样子,不自禁地心头害怕,忍不住退了一步。暗皇看着她,忽然又叹了口气:“罢了。”微微垂下眼睛,低声道:“你回去吧。”
      玉连城迟疑一下,正要逃出,忽然看到她刚才睡过的枕边工工整整放着一朵璀璨的水晶花,心头一颤,知道是他送给自己的东西,迟疑道:“你把这花儿摘下来了。”暗皇淡淡道:“不摘下来,也会开败的。”他神情虽平静,却难掩悲伤寂寥之意。
      玉连城忽然觉得不忍,幽幽道:“你的娘亲,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无光族公主,是么?”暗皇的脸抽搐了一下,眼中悲伤更重,低声道:“他们杀了她,我知道。”玉连城道:“不,不对。”她想起玉璞说过的无光族旧事,分明是无光族公主被老暗皇劫去,在老暗皇死后自行逃回。无光族和暗族为此结下深仇大怨,不知如何,到了暗皇口中,整个事情却变了一番模样。
      暗皇森然一笑道:“我娘是被他们抓回去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她,一直没有音讯,还投鼠忌器,不能对无光族如何。她若还在人间,就算隔了千山万水,也会来应验那翡翠木下的誓言。那天我空等一日,就已知道,娘亲定已死在他们手上,我再也用不着对无光族客气。”
      玉连城这才知道暗皇为何突然征讨无光族,迟疑一下,也不明白谁是谁非,看着暗皇悲伤的眼睛,心里又觉不忍逃离。
      暗皇见她踌躇不前的样子,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走了,是吗?”玉连城涨红了脸说:“胡说八道。”暗皇笑一笑:“我是在胡说,可我很是欢喜。”眼神越发温存,取过枕边的水晶花,插在玉连城云鬓之上。
      玉连城顺手摸了一下水晶花,手指正好拂过额头,顿时痛得低呼一声,原来额角被暗皇的斧柄打得肿了一个大包。暗皇一怔道:“怎么啦?”玉连城痛得泪水在眼中转来转去,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啦,我都被打出包啦,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哼,一定是被你打笨了!”
      暗皇迟疑道:“对不住……下次一定不打头……”玉连城气得跳了起来:“还有下次?”一阵恼恨,抓起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臭手!谁要你打到我的?”
      暗皇啊哟一声,赶紧抽手,叹道:“你以前就这样啊,怎么怪我那斧头?”玉连城恼极,忽然明白暗皇在故意逗她,不禁尴尬得涨红了脸,心想:“惨了,这么凶蛮的样子都让他知道了……怎么办?他定把我当没家教的野丫头啦……”
      她心头惶恐,忍不住偷眼去看暗皇,不料他也正在斜着眼,似笑非笑地偷瞄她,视线一对,玉连城大窘,赶紧转开脸。暗皇却微笑起来,揽过她身子,柔声道:“蛮丫头,留在我这里,别回无光界了,好不好?”
      玉连城咕哝了一句:“可无光族是我们地仙的朋友——”话没说完,被暗皇忽然变得凶狠的眼神堵了回去。暗皇看了她一会,忽然叹了口气:“也罢,只要他们交出我母亲……”
      玉连城没有回答,心情却沉重起来:无光族公主多年不曾现身,想是早就死了。暗皇这个承诺,只怕没有意义。她迟疑一下,勉强道:“听说掸窬帝在闭关,这事只有他才能作主。你先退兵可好?”
      暗皇定定看着她:“退兵可以,你可不能嫁给掸窬了。”玉连城脸又红了,暗皇又问,她被逼急了,低声嘀咕:“这个……其实……我也不想嫁他啦。”
      暗皇心头喜欢,微微一笑,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那好,我送你回去。但你要记得今天的话。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把一块兽形玉佩递给她,轻声道:“你只要念一次咒语,这块玉璞就会变成辟云兽,带你来暗之界。收好它。”

      玉连城被暗皇用法力送回无光界,光暗两族暂时停战,以后虽然难说,也只好躲得一时算一时。无光族人不知道个中缘故,都以为是玉连城口齿了得,说服暗皇退兵,啧啧称奇。玉连城想着暗皇热情的目光,不禁心头有鬼,被夸得脸红筋涨,却又不便解释。
      过一会,安罗元帅也来了。这是个严肃峻厉的年青人,看到玉连城的时候,眼中却现出亲切之意:“小臣安罗,拜见娘娘。是娘娘救了无光族,娘娘万岁!”
      玉连城大是尴尬,正要分辨,安罗却已跪了下去,满脸感激。吓得她赶紧扶起来,呐呐道:“我……我不是娘娘……”安罗一愣,外面早已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娘娘万岁!”玉连城被巨大的欢呼声吓了一跳,还在发呆,安罗已拉起她的手,一纵而起,飞出行馆,一起飞到高高的屋顶上,再自己跳下来,大声道:“娘娘万岁!”满街的人一起响应,欢呼如雷:“娘娘万岁!天佑无光族,天佑皇上,天佑娘娘!”玉连城愣在当场,看着满城百姓热切而信赖的目光,心头一阵阵激动,那句“我不是娘娘”竟不能出口了。
      不到几个时辰,人人都知道了玉连城是说退暗皇的女英雄,纷纷赶来看她,把行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幸好有专人维持秩序,总算没把行馆挤坏。玉连城无奈之下,一个个接见下来,到后面已是笑得满脸僵硬、叫苦不得。
      更麻烦的是,不少人带着礼物,什么鲜花、鸡蛋、魔法光球把行馆堆得满满的,行走不通,叔侄二人看得直发愁。店主人没办法,顿顿给全行馆的人变着花样作鲜花炒鸡蛋吃,玉连城吃到后面已是噎得直翻白眼。
      但无论如何,面对无光族人的热情,叔侄二人心头都是暖洋洋的感觉。一时间,玉连城竟不好意思对无光安罗提起退婚之事。就这么躲了两日风头,她实在被困得无可奈何,索性拉着叔叔赶紧溜回人界。玉璞对作大英雄的感觉恋恋不舍,可他向来拗不过侄女,只好走人。

      此后,玉连城常常溜到暗之界和暗皇见面,她藏着这个甜蜜的秘密,越发多了几分少女的风致。这个心事她却连叔叔玉璞也不曾告诉了。只是暗皇问起退婚之事时,玉连城只能含糊以对,想着无光族满城百姓期待的神情,就不知道从何开口。心想:“不管怎样,等掸窬帝出关之后再和他说吧。”这日,玉连城又乘着暗皇送给她的辟云兽,偷偷溜到暗之界去找他。
      还没到达,远远听到一阵喧闹,她勒下神兽,定睛望去,不禁心头一寒。却见暗皇一身战甲,威凌可怕,正带着暗族战士和无光族将士激斗。分光巨斧所到之处,应者一分两段,竟是血流成河。带头抵抗暗皇之人,正是无光族第一战将安罗元帅。
      安罗此时已在分光巨斧的威力下左支右绌,难以为继,勉强打出几道怒雷咒,堪堪击开分光巨斧,失声叫道:“暗皇,我朝掸窬帝派我来求和,本是一片好意,你为何赶尽杀绝?”
      暗皇狂笑震天:“无光一族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自然要赶尽杀绝。”话音未落又是一斧挥出。安罗的身形被劲风荡得飞了出去,勉强抓住一棵大树,稳住身子,厉声道:“暗皇,再怎么说,无光长公主也是你生身之母,你身上流着一半无光族血脉……。”
      这话还没说完,暗皇大怒,厉声道:“你还敢提她!震锝都承认了,她死了,你们骗了我这么久!”分光巨斧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霹雳般击向安罗。安罗筋疲力尽,再也无力闪避,眼中现出惊骇欲绝之色,心里却愣了一下:“皇上求得震锝大神为光暗两族说和,怎么反而弄成这样?”
      玉连城眼看不好,叫道:“光穹住手!”电射而出,祭出一道至上咒,勉强抵住分光巨斧的威力,忍不住踉跄了几步。安罗一见玉连城,大喜道:“娘娘你也来了,娘娘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对付这魔头!”他亲自做媒,求得玉璞应下玉连城与掸窬帝的婚事,这时一见玉连城,自然以主母相称。
      暗皇一听此言,面色微变,看着玉连城,缓缓道:“玉儿,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情。”玉连城看着安罗和无光族战士血汗交流的样子,心下不忍,低声道:“你饶过他们,我就一边去。”
      暗皇眼神逐渐沉凝,缓缓道:“那不成。”玉连城不肯死心,叫道:“就算无光帝曾经对不住你娘,别的人总是无辜的。”暗皇怒道:“玉儿!”眼中杀机更炽烈,一咬牙稳定情绪,缓缓道:“你退下。”
      玉连城微一迟疑,看到他眼中的凶狠之气,心头一寒,知道这时退下,暗皇定会杀了安罗等人,如何能忍,一横心道:“不成。对不起……光穹,我不能见死不救。”暗皇怒极,反而柔声道:“他们是我的仇人。”玉连城竭力道:“不,他们都只是一般军士。不是他们的错。”
      安罗这时也爬下大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护住玉连城,嘶声道:“暗皇,你要伤了娘娘一根毫毛,我安罗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和你拼了!”
      暗皇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转而望着玉连城,轻轻道:“你为他们求饶?”
      玉连城看着他寒光凌厉的眼睛,心头飘过一丝寒意,想着安罗等人的性命和满城百姓狂热信赖的目光,一咬牙,还是鼓足勇气道:“是。”
      暗皇惨然一笑:“那——就照你的意思办了。”
      玉连城一喜,正要欢呼出声,暗皇缓缓道:“从此以后,你和无光一族的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玉连城大惊,失声道:“光穹你说什么?我怎会想做你的敌人?我只是,只是……”
      暗皇冷冷凝视着她,森然道:“我多次问你,向无光族退亲之事,你都吱唔不答,你心中想的什么,我还不明白么?”此言一出,连安罗都变了脸色,愣愣看着二人,叫道:“娘娘,你们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玉连城心头乱成一团,咬牙道:“不,不是这样。”看着暗皇,心头一阵委屈,颤声道:“光穹,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暗皇冷冷一笑,柔声道:“我但愿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不断问你退婚之事,但现在为时已晚。玉娘娘,你请回吧。待得下次见面,我们就是仇人了。”
      他说完这话,脸色微微扭曲,越发苍白如寒玉,分明心头悲愤已极。玉连城大叫一声:“天御光穹!”还想再说,暗皇却已拂袖而去,暗族侍卫也随着他逐渐消失在茫茫结界之中。
      安罗直愣愣看着玉连城,嘴唇发颤,忽然轻声道:“娘娘,原来你并不肯做我们无光族的娘娘,原来你和暗皇是这样子……是这样子的。”这刚强的青年元帅说到后面,神情竟有些麻木,眼中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痛苦。血汗交集的无光族战士听得安罗这句毫无情绪波动的言语,都是心头震动,一个个看向玉连城,有人激动之下手足酸软,兵刃落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玉连城面对这一双双忧痛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命运毕竟如此残酷。失去暗皇的爱,比起失去无光族的信任,究竟哪一样更痛苦呢?
      玉连城呆了半响,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她毕竟倔犟,不肯当众哭泣,恍惚中听安罗道:“娘娘,你,你倒是说句话啊!”她不禁惨然一笑:“你……要我说什么?”
      安罗嘶声道:“娘娘,你救过我性命,我怎敢对你不敬?可是今日这事,你……你……”
      玉连城勉强镇定,心想:“还是先回无光族,找掸窬帝问明真相再说。”苦笑道:“安罗,暗皇没说错。我和他本来认识,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现在再说也没了意思,我们会无光界吧,我要见一见掸窬帝。”
      安罗一愣,眼中现出不安之色,呐呐道:“你……”只怕她和暗皇亲厚,要对掸窬帝不利。玉连城叹了口气:“安罗,你还肯信我么?”
      安罗迟疑一下,看着她忧伤而刚强的眼睛,想着当日相救全族之情,心头一阵波澜,终于缓缓道:“娘娘,我信你!”这话一说,众无光族战士纷纷点头:“是啊,你是我们的娘娘,不管暗皇说什么,我们都信你!”
      玉连城不言,看着众人热切的目光,不禁一阵悲伤、一阵感动,心想:“这些人如此待我,我怎忍看着光穹把他们赶尽杀绝……唉……”
      “也许,一切只是误会?暗皇的娘亲根本没有死。”她虽然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不能不抱着这万一的指望。她不能舍弃危难中的无光一族,可要她又如何舍得和暗皇分道扬镳?

      玉连城见到掸窬帝,大吃一惊——他的面目,居然像极了暗皇!细看之下,掸窬帝雍容淡漠,手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青色小兽,气质和暗皇的刚烈苍白颇有不同。
      掸窬帝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把她带入密室:“不错,我和暗皇是双生兄弟,我们的娘亲翡翠公主,早就死在血池之中。”他看着悲伤困惑的少女,微微叹息一声,缓缓说出了这个无光族最大的秘密。
      玉连城惊呼一声,掸窬帝叹道:“这虽是绝密,你就要作我妻子,我岂能瞒你。”他说起翡翠公主,口气竟是说不出的淡漠,似乎谈论的并非他的生身之母:“当年,在震锝大神的羽山法会上,翡翠公主奉震锝大神法旨献舞,引得天花飞坠、众香缥缈。老暗皇看到了,惊艳不已,竟然起了歹心,法会后劫持翡翠公主。无光族多方寻访,毫无收获。五年后翡翠公主自行逃回,却带了一个孩子。”
      玉连城心头疑惑,脱口道:“怎么是一个?”掸窬帝淡淡苦笑起来:“因为,我是长子,又比较强壮,是被翡翠公主选中的那一个。无光、暗族的结合,是不受震锝大神祝福的,所以暗皇胎里就带着重病。当年,翡翠公主要不是用病势垂危的暗皇缠得老暗皇不能脱身,岂能平安逃回无光族?”
      玉连城一惊,想起暗皇总是苍白如玉的脸容,忽然更明白他一些。当年,翡翠公主定是用翡翠木下的诺言,骗得小儿子傻傻守候在树下,她却带着大儿子逃回了无光族。被母亲抛弃的少年,心头一直盼着再见到那个无缘的亲娘吧?
      掸窬帝苦笑道:“你定是觉得他很可怜,是么?可这一切,我有什么错?翡翠公主不过是被老暗皇强行夺去的,她逃回家族,也是理所当然。何况,当年并非我要抛下弟弟,如今暗皇却恨上了无光一族。他要我们灭族啊!我……我岂能坐视?”
      玉连城语塞,明知道掸窬帝说得不错,想着暗皇在翡翠木下默默沉思的样子,心里一阵悲伤。这一切,到底谁错了?她深深吸口寒气,问:“翡翠公主既然逃回来,怎么又死去了?”
      掸窬帝沉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痛苦之意,低声道:“我带着暗族的血脉,无光族和暗族是世仇啊,族人怎能容我活下去。所以……翡翠公主立下分血大誓,纵身血池,让血池黑焰燃尽她,用她一身鲜血,换去我全身暗族的血液!自那日之后,血池的黑焰,再没熄灭过。我知道,那是母亲……翡翠公主的灵魂,在里面燃烧。”
      他越说声音越急迫,到后来已接近呜咽,面目扭曲,不能成言,终于缓缓用手按住了脸,指缝中慢慢滑落一滴滴水珠。青色小兽被他抛下地,呜呜一声,跳了起来,趴在主人的手臂上,似乎也在安慰他。玉连城听得忍不住落下泪来,低声道:“你娘为你不惜一死,你……竟然直呼她的名讳,如此冷淡?”
      掸窬帝身子一震,吸了口长气,缓缓道:“不以翡翠为母,不以暗皇为父,这是先皇答应翡翠公主,抚养我的条件。”他口气虽冷淡,神情却已现出说不出的凄凉,轻轻拍了一下青色小兽,苦笑道:“这些年,先皇虽养大了我,我可也没什么好的,哪一天不是心惊胆战,唯恐他们杀我。只有这只水晶儿陪我到大。直到登基之后,才算好过一点。可如今,暗皇又来了。”
      玉连城一咬牙道:“不要管以前的事情了。我帮你对暗皇说清楚一切,你们是兄弟啊,他一定会放过无光族的。”掸窬帝喝道:“不要去!没有用!”苦笑起来:“我全身暗族的血液都被翡翠公主换去,暗皇不会承认我是他哥哥的。对他而言,我只能是害死他母亲的仇人。”
      玉连城跌足道:“明明不是你的错。”掸窬帝苦笑:“怎么不是我的错?不是无光族众长老一致意见,族人不会决定处死我。不是为了救我,翡翠公主不会葬身血池。所以,暗皇要杀我和无光族,那是意料中事。”
      玉连城连连摇头:“不,光穹他只是不知道真相。他明白一切,就不会这么固执了。我去给他说。”掸窬帝一把拉住她:“不要去。当日我派安罗去暗族求和,已经修书说明一切。还特意求得震锝大神的亲笔书信,代我缓颊。结果暗皇一把撕裂书信,还要杀死安罗等人。要不是你,他们只怕都没命了。”
      他眼中现出骄傲而凄凉的神气:“不错,我夺走了暗皇的母亲,如今又要夺走他的意中人。你说,暗皇如何肯放过我。”玉连城脸一红,嘀咕道:“我又不见得要嫁你。”自从见过暗皇之后,她的心中早已没了别人。就算暗皇凶蛮不讲道理,就算掸窬帝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可那毕竟不是他呀!
      掸窬帝淡淡道:“是啊。无光族如今大难临头,我们的婚约,还是一笔勾销的好。我不要你陪着送命。”玉连城涨红了脸,大声道:“掸窬,你别把我当成无信无义之人!我不喜欢你,所以不嫁你。但我们地仙最重承诺,我不会抛下无光族不管的。”
      掸窬帝眼中现出迟疑之色,喃喃道:“你——说什么?”玉连城道:“这事是老暗皇起的头,就算无光族当年也有错,也不至于被灭族。如果暗皇攻打无光族,我会和你们一起作战。”
      掸窬帝忽然对她深深一礼:“多谢。”玉连城苦笑:“总不能见死不救,不用谢。”掸窬帝道:“多谢你不爱我,却肯救我全族,即使明知道我在利用你,即使对抗的是你喜欢的人。”
      玉连城不言,笑容苦涩。是了,多谢。呵,真是荒谬,这是和她有白首之盟的男子,两人说话却是这样生疏。那个她爱着的人,却就要成为仇敌!
      “从此以后,你和无光一族的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这是暗皇已经决定的事情。可为什么她一想起这句话,还是痛苦难当?
      那个和她一起等待翡翠木开花的少年……
      刻骨深情,就此断绝么?
      水晶花被她握在手中,她手心被薄薄的花瓣划破,血水缓缓滴落。

      掸窬帝封玉连城为无光族首座大将,玉连城虽无心出这风头,看着无光族人充满希望的目光,却又不忍,只好应下。听着无光族满城的欢呼声,她心头迷惘,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暗皇闻讯,立起大军,狂攻无光界。玉连城虽未见到暗皇当时的表情,也知道他定是盛怒。也许他认为她和别人一样,都背弃了他吧?
      她无法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难道她要忠于爱情,就必须作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任由暗皇杀尽无光族?她如何能做到。地仙的存在,本是禀天地间清刚之气而生。面对残杀袖手旁观,那就不是地仙。然,午夜梦回,想着暗皇忧伤愤怒的眼睛,玉连城心中一片迷惘。
      就这样,玉连城已和掸窬帝、安罗元帅一起,对抗暗族大军十余日,暗皇和无光族的战斗进行到了最紧要关头,无光族节节败退,撤到无光界最后的血池防线。他们已退无可退。暗皇终于出现,亲自攻打血池。
      一别多日,这是玉连城第一次看到他。暗皇虽然穿着重甲,身形却越发萧瑟了,只有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在战盔的面具后闪亮。当他看到玉连城和掸窬帝并肩而立的样子,忽然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栗了一下。
      玉连城心头一痛,忍不住叫道:“光穹!”别后相思深几许,再见暗皇,她竟是情难自己。
      掸窬帝见二人遥遥对视的模样,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一直记着他,是么?那就和他去吧。他只是要杀我,不会为难你的,我知道。”
      玉连城一愣,明知道掸窬帝是在故意拿话挤兑她,可万军之中,容不得她轻慢,一咬牙道:“掸窬,暗族大军不退,我不会走。”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是的,她心里有数,掸窬帝只是利用她对抗暗族。他们虽有婚约,并无情意可言。何况,对掸窬而言,连生命都是一种意外吧?至于地仙的婚约,也就是一项可以利用的政治手段罢了。
      为了一个承诺,放弃最宝贵的感情,她是不是很可笑呢?可身为地仙,就是这样了。
      掸窬帝看了她一眼,目光闪动,似笑非笑道:“这句话,我记住了。”他这个神情竟有些像暗皇,看得玉连城心头一震,赶紧别过头去。
      暗皇静静看着前方二人,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忽然举起分光巨斧,提气大喝:“冲上去!”一马当先,飞纵而来。暗族战士紧紧随后。分光巨斧所到之处,乌云般倒下大批无光族战士。天地成刀俎,苍生为鱼肉,杀气纠结不散。
      玉连城眼看不对,一挥手,和掸窬帝、安罗等人疾冲而前,在血池黑焰上合力恶斗暗皇。暗族和无光族的战士纠结在一起,杀声震天。
      血池在咆哮,黑焰翻腾,玉连城连用十多道咒术,三人合力之下,竟然挡不住暗皇分光巨斧的威力,节节败退。还好暗皇的巨斧多数向掸窬帝施展,玉连城总算压力稍轻。
      掸窬帝越打越是不成,暗皇忽然一斧劈下,掸窬帝一个趔趄,眼看就要丧命!玉连城情急,知道挡不住暗皇,情急中赌暗皇不会杀她,忽然团身而上,扑在掸窬帝身上,厉声道:“光穹,你要杀亲哥哥么?”
      暗皇一震,喝道:“玉儿!”硬生生将巨斧一斜,在玉连城身边擦过。他也被反噬之力震得晃了一下,身形露出空门。安罗见机何等迅速,趁机一道怒雷咒拍出。这是无光族最强的咒术,由无光第一法师安罗使出,自是威力强大。暗皇身子一个踉跄,已被击中,战盔的面具后忽然喷出一道血箭。玉连城见了,心头一惊,就想上去扶他,忽然觉得不对,迟疑不前。
      暗皇站定身子,忽然大笑起来,厉声道:“玉儿,你已决定跟了他去,是么?”
      玉连城心头一惊,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一直要和你在一起的。”
      暗皇忽然一颤,隔一会,凄然一笑,居然点点头,随手击开安罗和掸窬帝,低声道:“玉儿,我熬不住啦,你心里再不肯向着我,我也不计较,你肯和我去就行了。”他一开口,忽然又喷出一口血雾,溅得玉连城的银色战甲一片凄绝的艳。
      玉连城心头一阵痛苦,惶然道:“我……”暗皇却不肯让她再说,忽然一伸手,把她抱入怀中。掸窬帝见状大惊,喝道:“暗皇!”急冲上来,却被暗皇随手一斧打退。
      二人拥在一起,虽隔了盔甲,她还是感到暗皇瘦得可怕,心头一酸,低声道:“光穹,你放过掸窬帝和无光族,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暗皇热切拥抱着她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如铁,冷冷道:“你还是想着掸窬。”
      玉连城惊惶急乱,断断续续道:“不,光穹,我只是不要你滥杀无辜——你是最伟大的神啊,不能这样……”她眼看掸窬帝正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心头焦急已极。
      暗皇微微咬牙,森然道:“若我一定要杀他呢?”声音微微发颤。
      玉连城一咬牙,挣出他怀抱:“那我……只能与你为敌!”
      暗皇恨极,忽然按住心口,跌跌撞撞连退几步,竟然半弯下身子,似乎痛得难当的光景。玉连城一惊之下,正要去扶他一把,掸窬帝却已抢了上来,只道玉连城用什么高明法术伤了暗皇,大喜道:“连城,做得好!我们合力杀他!”一跃而上。
      暗皇全身簌簌发抖,狠狠瞪了玉连城一眼,忽然厉声大笑道:“是么?那就——由她来杀你!”陡然提气大喝:“日诸月诸,照临下土。反转幽明,天方地圆。万物毕罗,令在地仙!”
      玉连城头脑突然一昏,脑海中暗皇的咒令如滚滚雷霆炸响,她惊骇地发现全身都不听自己指挥,不知如何竟然对着掸窬帝举起手,霹雳般打出暗系三大魔法之一的惊神咒!
      这样威震九天三界的强大魔法,甚至超出她的一切想象,却在她手中出现!
      天色忽然变得暗黑,空气中暗流涌动,血池激烈地翻滚,所有交战的士兵都惊恐地停下了,战场上突然一片沉寂。
      于无声处,玉连城清晰地听见了掸窬帝全身骨骼碎裂的声音!
      “啊——”是安罗在惨叫,踉跄着奔向掸窬帝!玉连城一惊,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眼睁睁看着掸窬帝飞了起来!
      掸窬帝被击中的瞬间,神情变幻不定,似乎是悲伤、又像是迷惘,竟然也是解脱!他脸上忽然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不起,是我硬把你拖入这一切……故意向你求亲,故意拜你为将。”
      他的微笑越来越虚幻,声音也在空中微薄了,却越发凄厉:“但是,玉连城,我恨你。你虽帮了我无光族,你的心一直向着暗皇。我愿死后和母亲一般,化为万世不息的黑焰,诅咒你们永不能在一起!”
      笑声未绝,他已掉入血池不可测的深沉红色之中!
      黑焰忽然狂烈飞舞,就如一个哭泣扭曲的灵魂,在颤抖着、呜咽着、咆哮着!玉连城惨叫一声,看出去眼前一切,都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他说他恨她?呵,为什么会这样?掸窬帝向来说,他不爱她,他娶她为妻,只是要借地仙之力,对抗暗族。他们的婚约是一种权谋。那自然是真的,为什么不是真的?
      暗皇在玉连城耳边柔声道:“听到了么?我的掸窬哥哥,就是这么诅咒我的。难道我不该杀他?不过,是你杀了他,明白么?现在,我要看你如何面对无光族。”他忽然掀开战盔的面具,现出一张苍白绝美的脸,冰冷的嘴唇在玉连城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放开玉连城,挥手下令:“退兵!”

      玉连城不知道怎么在十万充满仇恨的无光族大军中脱身的。也许,是暗皇的力量,也许,是……掸窬帝所化的黑焰庇护着她。这真是一个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又明明白白发生了。
      就好像掸窬帝最后那个笑容一样真实。在掸窬帝飞落血池的瞬间,玉连城已明白,从此以后,她与暗皇再无可能。
      掸窬帝死后,无光族追杀玉连城。各脉地仙闻讯,纷纷相助。两族混战月余,互有伤亡,暗皇趁机攻城夺地。后来,地仙与无光族约定,先联手与暗族决战,再定掸窬帝的恩怨。就这样,三大神族会战昆山。
      决战在即,这天夜里,玉连城做了一个梦。
      梦中,暗皇横扫地仙、无光族,把累累白骨堆积在他暗之界的王座下,提着血淋淋的分光巨斧微笑。他对她柔声道:“你拦不住我。玉儿,你看,所有人都被我杀了。我只需要你一个。”
      玉连城厉声呼叫着醒来,冷汗涔涔而下。那个梦境,真实而残酷,令她心惊肉跳。
      玉连城悲哀地想到:她爱上的,是个魔鬼。暗皇对她之心,至纯如金石,但他眼中,人命只是草荠。
      呵,对于那个可以温柔如春风,也可以暴虐如天火的暗族皇帝,她毕竟用错了心,反目成仇之际,竟是如此难堪场面。可笑的是,到了这个地步,她竟然还是爱他。
      爱他风雪般的冷酷,也爱他夜雨般的轻寒,然,此时此地,已无可容情。
      她决定不惜一切杀死暗皇。
      她愿陪他一同赴死。
      地仙一族有道禁咒,是上古以来最可怕的七大禁咒之一,却有个极美的名字——双飞咒。
      呵,多么好,从此成双,一起灰飞烟灭。就算是飞灰,毕竟在一起了。
      玉连城微笑起来,低声道:“光穹,来。我们……一起,双飞。”她眼中流下热泪,忍住激动,悄悄在营前划破手指,以地仙之血立下禁咒。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当年翡翠公主为了儿子不惜葬身血池、永为黑焰的心情。
      原来,至情到了极处,就不惜为心爱的人付出一切。
      “震锝大神在上,玄黄帝国第三十代地仙玉连城敬告大神,吾愿意焚心为奉,换得天御光穹来生平安喜乐。”
      漆黑的天际忽然泛出暗紫色,一道令人惊栗的电光划过,闷雷阵阵。在她心头,忽然响起一个沉雄威严的声音:“玉连城,焚心涸血之咒,你可知道后果?”
      “知道,焚心之后,三日内必死。死后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声音也出现了一丝惊讶,缓缓道:“不错,从此你不但做不了地仙,还做不了人畜,只会彻底消失。你愿意么?”
      玉连城淡淡微笑:“愿意。”就算是必死之约,苍天作证,她一直爱着暗皇。这样有甚么不好呢?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说:“我答应你。”玉连城对天跪下:“多谢大神慈悲。”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呜咽如叹息。
      暗皇一直觉得悲伤吧?她是个倔犟的女子,不肯为了爱他,放弃地仙的承诺。
      但,对他之心,一直不变。
      生死、善恶、恩怨,一切不能让她动容。只是爱着他,天地间唯一的一个。
      焚心涸血?也好,没了心,再不会为他如此痛苦,不是么?
      她忽然感到一种渺茫的幸福。

      昆山,决战之日。
      玉连城站到了地仙、无光族联军的最前面。暗皇连胜之余,气色竟然越发苍白,看上去就像一个惨淡的幽灵,就这么静静凝视玉连城,神情似乎是温柔,也似乎是杀机。
      昆山绝顶的风呼啸着,刮得周天寒彻。
      暗皇的眼中,也是凛若霜雪,沉声道:“你拦不住我。玉儿,你看,所有人都得死。我只需要你一个。”
      玉连城打了个寒战,这话和梦中何其相似。原来,这就是她的命运。她按着痛得麻木的胸腔,淡淡微笑了。
      她的心,为他热烈跳动的心,已在昨夜被她焚烧为灰烬,奉献给震锝大神。
      她忽然觉得,地仙真是一个奇怪的族类,没有心也能活三日。但,也只得三日。再强大的生灵,也不能无心,不能无情吧?
      暗皇忽然向玉连城缓缓伸出手,沉声道:“最后一次问你。玉儿,过来。”
      他的手直直伸在风中,就像一个悲伤而渴望的表情。
      玉连城含泪微笑,点了点头,徐徐向他走去。
      玉璞大吃一惊,叫道:“连城,你作甚么?”连忙冲过来阻拦。
      玉连城浅浅一笑:“叔叔,成全我。”眼波流转,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温柔。玉璞心下一寒,微一迟疑,玉连城已经风一般飘向暗皇。
      变生不测,地仙、无光族联军将士都惊呼起来,连暗族战士也目瞪口呆!暗皇神情悲喜交集,定定看着玉连城飞来。
      玉连城眼中光彩闪动,忽然低声道:“东方苍天,春风化蝶。双飞鸿蒙……”一道双飞咒幽幽出口!
      狂飚顿时大起!三族战士都被刮得摇摇晃晃,站立不定。
      暗皇双眉一扬,眼中怒色大作,喝道:“暗光断神,世上无天!”不等玉连城双飞咒念完,已抢先念出禁断咒语破解。一声声闷雷响过,狂风一下子改了方向,刮得巨石激扬,轰隆隆横冲直闯,三族战士大惊,纷纷四下奔逃。
      玉连城虽未念完,被咒语反噬之下,一下子飞跌出去,飘落在地仙大军中,呕出血来,缓缓软倒,凄然苦笑:“原来……不成……”
      天风鼓荡,暗皇凝视着她,样子竟是伤心愤怒已极,就如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大笑道:“好,你要我死,是么?好!好!”说道后来,声音颤抖不已。玉连城勉强撑起身子,低声道:“所有恩怨,在我一人。你……放过……”
      暗皇大喝一声:“住口!”眉心忽然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厉声道:“起风雷,耀电气。茫茫大荒,追摄魂魄。中央均天,泯灭其身。做此灭天咒,斩杀地仙!”
      地裂天崩壮士死。
      天昏地暗,万物萧杀!在强大的灭天血咒下,玉连城片片分崩。那颗藏在她心口空洞处的水晶花,被打得飞了出来。
      呵,不行……那是焚心涸血咒的关键,是她唯一能为暗皇作的事情。她的心,她爱他的心……玉连城挣扎着想作什么,神智却已彻底迷失。
      水晶花带着艳丽的血色,舞在灭天血咒那惊天动地的红光里。

      玉连城打了个寒战,忽然清醒过来。
      掸窬帝,那个有着明亮眼神的冷峻男子。呵,他定是恨着她吧,就算死后投身血池,也会化为黑焰,要她同去。她竟然忘了掸窬的存在……
      也许,暗皇是对的,她只记得他,心头只有他。不管是爱是恨,就算灭天咒下斩首为七,她再世为人,记得的还是暗皇。那个无情的、多情的、暴烈的、温柔的暗族少年。
      一双苍白如玉的手为她端来一盏茶水,柔声道:“你醒了。”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一朵水晶花,璀璨夺目。案头,是一瓶美丽的铃兰。
      玉连城一愣,眼前情形如真如幻,她忽然流下泪水。呵,不是他。这人一身青衣,笑容温和淳朴,哪有半点像那个忧伤偏激的暗族少年?那个人,他现在如何了?这五年来叔叔把她藏得严严实实,暗皇定是找不到她吧?他想必以为她死了,他还好吗?她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那人微微一笑,神情竟然像极了暗皇当日和她说话的模样:“我是海伯家族的三皇子。”
      玉连城心里悄悄叹一口气,知道自己的痴心毕竟可笑。她感觉到自己真实而清晰的心跳,有个困惑慢慢升起,想到:“当日我为暗皇祈祷,下了焚心涸血咒,现在怎么会没事?难道光之天母八大法器的力量,可以让心也重生么?”
      记得昏倒之前,是在无光族的血池边,也不知后来三皇子怎么救出她的。她看着清雅沉静的三皇子,心头又是一阵恍惚,这人模样虽不同,某些情形却像极了暗皇。可他们再像,毕竟不是一人啊。想起了和暗皇之间的前尘往事,却要她情何以堪?
      玉连城迟疑一下,低声道:“安罗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三皇子浅浅一笑:“安罗在外面,一直等着你醒来。我让他进来吧。”他正要转身,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幸好有翡翠法戒和镇魂钉的力量召唤我,否则,安罗可能真的杀了你。看来我们毕竟有缘。”
      玉连城正想说什么,三皇子已淡然微笑而去。她一阵困惑,喃喃道:“翡翠法戒和镇魂钉召唤三皇子?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不知道么?世人都以为一万年前光之天母炼化妖魔,得到八大神器。却不知道神器其实有九件,海国三皇子就是九大神器之首的天心鉴转世,九大神器本来就能互相呼应啊。”却是安罗推门而入,顺口答话。此时他脸带笑容,居然没什么敌意了,只是头上包了一圈乱七八糟的绷带,看上去再无大元帅的气势。
      玉连城没想到他会这个神情,疑惑道:“安罗,你不恨我了?”
      安罗脸一红:“本来我要杀你,正好海伯三皇子赶到,打昏了我。掸窬帝魂魄已从血池脱困,特意托梦给我。我明白一切,自然不敢再对娘娘无礼。”他说着忽然懊恼起来:“看我又胡说,你要嫁给海伯三皇子,自然不是我们的娘娘了,该叫大小姐啦。”
      玉连城想着安罗被敲破头的情形,心头好笑。可一念及暗皇,不禁又悲伤起来,叹道:“我已经想起一切,不能嫁给三皇子啦。”
      安罗一愣,皱眉道:“为什么?是暗皇害死皇上,不怪大小姐啊。”
      玉连城摇摇头,苦笑:“安罗,我的事情,连三皇子也惊动了,暗皇知道吗?”她心里不安,想着那翡翠法戒上接连几次发出刺目的红光,那分明是暗皇的极夜之光。看来,暗皇一直在她的附近了,他为什么不出现?
      玉连城情思动荡,不知为何,心头又隐约绞痛起来。看来,这颗心经历了焚心涸血咒,毕竟有所不同,总在想起与暗皇那段旧情的时候,痛得难当。
      安罗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抓了抓头,诚恳地说:“当年不是你,咱们早就灭族了。这大恩大德,我安罗怎么也报答不完。如果暗皇要找大小姐的麻烦,我们无光族一定不会不管的。”
      玉连城淡淡一笑:“谢谢了。”心想:“如果暗皇出手,无光族也是自身难保啊。奇怪,暗皇这么恨无光族,居然放过他们。看来这五年来他变了太多。”忍不住问:“安罗,难道这几年你一点也没听到关于暗皇的消息?”
      安罗困惑道:“昆山血战之后,暗族就封闭了。没人进得去,也没人出来过。有人猜测,可能暗皇也在灭天血咒下受了伤,所以收敛许多。”
      玉连城摇摇头,看着翡翠法戒上隐约流动的红光,她知道,暗皇就在身边。他为何不肯出来见她?即使面临的是暗皇的杀机,她也但愿能再见他一面。耳边,依稀是暗皇的低语:“我只需要你一个。”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玉璞看到侄女神思不属,以为她受惊过度,于是与三皇子商议,把婚期延后一个月。三皇子暂时离去,玉璞则把玉连城带回家休养。
      “叔叔,我想退掉和海伯一族的婚事。”
      正在喝茶的玉璞忽然哐当一下,打破了心爱的紫砂壶,失声道:“你说什么?”玉连城坚定地重复了一次:“我要退婚。”
      玉璞顾不上心痛紫砂壶,跳了起来,怒道:“胡说八道!花轿都出门了,你还退婚!”
      她眼中慢慢浮现泪光,低声道:“叔叔,我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我……怎能嫁给别人。”玉璞面色一变,半响小心地问:“你……想起暗皇了?”她幽幽道:“是,叔叔!我记起他,我要见他呀!”
      玉璞缓缓道:“他可是对你下灭天血咒的人。连城,你,你怎么还要见他。”她泪水簌簌而下:“叔叔,我知道,可我……情不自禁。”
      玉璞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在房中走来走去,忽然一挥手:“没用,你见不着他了。”她一愣:“什么?”
      玉璞自知失言,胡乱摇头道:“没什么啊。你又去不了暗之界,自然见不到他。”神情却颇不自然。
      玉连城叫道:“不对,不对!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手上的翡翠法戒似乎感应到她的悲伤,又开始发出隐隐的红光。
      她含泪把手高高举起:“叔叔,这红光,是暗皇的印记,他在附近!”看着玉璞不自然的脸色,越来越怀疑,叫道:“叔叔,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玉璞额角冒汗,笑道:“混蛋丫头,胡思乱想些什么。你是被无光族那帮混帐闹糊涂了,等你歇几天,自然恢复过来。到时候叔叔再送你嫁给三皇子。”
      玉连城盯着叔叔,摇头道:“叔叔,你一说谎就冒汗,我看到了。”
      玉璞脸上的冷汗更多,勉强道:“我还有事情。”说着就想逃开,玉连城拉住他,叫道:“叔叔,你快说啊!”心绪激动之下,翡翠法戒的红光越发激烈!
      玉璞被逼得情急,忽然大声道:“算了,说了让你死心!”他看着翡翠法戒,眼中现出古怪之色,一咬牙道:“暗皇五年前就不见了,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活得回来?”
      玉连城大惊,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厉声道:“不对!我是靠八大神器复活的,是一万年前光之天母炼化的神物救了我!”混乱之下,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摇摇欲坠。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玉璞一把扶住侄女,看着她青白不定的脸,下了决心,沉声道:“连城,暗皇真的不见了。否则,以他的性情怎么会五年来对你不闻不问?你想想吧!”玉连城尖叫道:“我不信!”
      玉璞只觉她全身都在颤抖,心头一阵悲伤,暗道:“不说清楚,她定不肯嫁给三皇子。”狠下心说:“是真的,你听我说。”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似乎想起了五年前惨烈的往事。
      “那一天,暗皇下了灭天血咒,我正好被一块巨石挡了一下,逃出性命。可地仙、无光族战士死伤无数,连你也被斩首为七,心口忽然飞出一朵水晶花。他拾起附在花上的咒文,一看之下,就呆住了。连城,你为暗皇施展了焚心涸血咒,是吧?”她木然点点头。
      玉璞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脸上会有这样惨痛的表情。暗皇发了一会呆,忽然疯狂似的想把你的血肉拼凑回来。可那是灭天血咒啊,就算他是宇内法力仅次于震锝大神的魔神,也不能改变灭天血咒的结果。我忍不住对他说,古书上记载,昆山之下,有光之天母的八大神器,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他听了愣一下,忽然笑了,神情越发惨然。”
      玉连城越听越是不对,厉声道:“他做了什么?叔叔,你快说啊!”
      玉璞道:“暗皇越笑越大声,断断续续道:‘世上哪里有光之天母!那是震锝神故意制造的传说啊!因为……震锝是战神,而人心需要宁静和希望,震锝就编造出了一个光之天母的故事!没有光之天母,自然也没有八大神器!’”
      玉连城不禁茫然。没有光之天母和八大神器?可镇魂钉、翡翠法戒明明就在这里啊,这是怎么回事?她心跳如鼓,不详之感越来越重。难道……难道……
      却听玉璞道:“我当时也呆住了,叫道:‘怎么是假的?光之天母只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暗皇本来神情狂乱,听了忽然好像想到什么,说:‘既然是想出来的,相信她存在,她就存在。’他神情变得冷静异常,对我说:‘我会逆转鸿蒙,回到一万年前寻找光之天母。昆山之下,你一定能找到八大神器。请代我救回玉儿。’说罢,他忽然剜出了自己的心,放入你胸腔。”
      玉连城忽然明白,为什么一想到两人旧日情事,就会心痛难当。那是……暗皇的心在悲伤。她全身颤抖,不能言语,昏昏沉沉中,脑海里盘旋来去,只是暗皇的名字。
      她的光穹呀!失心之后,就算是神族,也只能活三日。这么说,暗皇果然早就死去了。她复苏之日,他就已无声无息死在一万年前的洪荒世界中!
      她颤抖着,深深吸了口寒气,低声道:“后来,叔叔果然找到八大神器了?”
      玉璞点点头,神情还是有些困惑:“不错,暗皇一消失,我忽然看到昆山之下宝光大作,于是拼命寻找,竟然真的找到了八大神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皇说光之天母本不存在,可八大神器却实实在在出现了。直到前年遇到云神,他学识渊博,终于解我疑惑。原来,上古第一禁断魔法,不是灭天血咒,是丹鼎大法,可以用魔神的血肉,炼出至高无上的法器,以魂魄为宝石,以骨血为神铁……”
      玉连城厉声道:“不——”却已清楚知道,叔叔的猜测,只怕就是事实!她一直觉得暗皇还在,那也没错。他已化身为八大神器,七星镇魂钉是暗皇骨血所化,翡翠法戒就是他的魂魄炼成,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心头忽然一阵钢刀剜割之感,不得不弯下腰去,冷汗涔涔地按住心口。玉璞一惊,连忙扶住侄女。过一阵,玉连城缓过气来,直直瞪着手上的翡翠法戒,看着上面跳动激烈的红光,呆愣良久,忽然厉声号叫起来!
      当年施展焚心涸血咒的胸腔旧伤口,痛得似乎在烈烈燃烧。万事万物似都染上昏沉血腥的颜色。玉连城就如一只绝望的小兽,叫得声嘶力竭。光穹,她的光穹啊……
      玉璞听得恐惧起来,也顾不得许多,抓住侄女的肩膀使劲摇晃,喝道:“连城!你别犯糊涂!”
      玉连城恍惚的眼神忽然清醒了一些,奋力甩开叔父的手,叫道:“我不信!我要去昆仑看一看!”身子一顿,忽然化为一道白光消失,却是已祭起千里悲风咒离去。玉璞大惊之下,连忙跟上去,可他法力远不如侄女,一下子就失了她踪迹!

      昆山之巅,怒雪崩云,朔风狂啸。
      数年前昆山一战后,这里就是九天三界公约的禁域,受震锝大神咒令镇压,所有术法之力都会大打折扣。玉连城连祭腾云、驭风、徊雪数种咒术无效,索性顶着风雪,跌跌撞撞爬行在山道上。她手足都已破损,却毫不迟疑地继续走着,冰雪中留下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血印,随即凝结成冰中一道淡淡的血色。大雪却一发铺天盖地了。
      一路所见,只有当日战场的惨烈遗迹。破碎散乱的三族战士尸骨早已风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被强大术法片片分崩的巨大山石更是让终年不歇的寒风磨出一道道深刻的风痕。昆山之上,只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玉连城狂乱之下,嘶声大叫起来:“光穹,你在哪里?你出来啊!你不是要报复么?出来——报复我——”她的声音迅速被厉风刮去,只留下一个呜咽颤抖的余音。
      颠倒痉挛之中,玉连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勉强挣动了一下,再也无力爬起来。热泪从她的眼中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翡翠法戒上,迅速变成细碎的冰珠。
      她痴了一会,烫热的头脑微微清醒,心里清楚,叔父说的一切,只怕就是真相。当年,暗皇就在这里毫不犹豫地迈向万年之前鸿蒙吧?
      翡翠法戒红光流转,若有所诉。现在她知道了,那是暗皇的魂魄。暗皇死去了,在一万年前的最初。
      夜深了,不知何时风消雪停。猛一抬头,玉连城看到脉脉的星光,忽然就想起暗皇带着柔情的眼睛。恍惚中,玉连城淡淡微笑了:“光穹,对不住,我知道得太迟。现在……我来了……”她舒展了一下身子,静静躺在雪地中。
      翡翠法戒的红光却越发激烈颤动起来,照映得这冷寂的冰雪世界也变成了夺人心魄的殷红色。玉连城嘴角笑意清浅,知道那是暗皇的极夜之光。
      他已消失,可他的骨血和灵魂都还陪伴着她,这样就够了,不是么?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玉连城觉得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那人狠狠拥紧了她,焦切道:“玉儿,醒来!”——竟是暗皇的声音!
      玉连城一震,吃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海伯三皇子激切含情的眼。原来是他救了她,想是玉璞法力不足追踪侄女,设法召来三皇子吧。这地位尊贵的皇子,竟也失去了向来的修洁优雅,想必在昆山寻得颇为辛苦。
      看着他那像极了暗皇的神情,玉连城一阵悲伤:“你来作甚么。这里是震锝大神的禁地,快下去吧。”
      三皇子凝视着她,神情变幻不定,似悲又似喜,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情意,半响道:“你在这里,我自然也在。我们一起下去。”
      玉连城不忍直视他的眼,缓缓别转头,低声道:“对不住,你现在该知道啦,我心里一直只有别人。我们退婚吧。”
      三皇子沉吟一下,眼中闪耀过明亮的光,忽然徐徐道:“海国的人向来传说,我是天心鉴转世。可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昏睡,五年前慢慢才醒了过来,直到最近,渐渐可以记事。”
      玉连城心头一跳,若有所思。他在说什么?天心鉴?安罗说,那是传说中光之天母的九大神器之首。可叔叔也说,光之天母本不存在,八大神器是暗皇所化。那么……天心鉴是什么?
      她忽然想到了某种奇怪的可能性,不禁全身都颤抖起来!“你……你……”她哽咽不能成言。翡翠法戒的光芒陡然大盛,却不同昔日的刺目,反而明转清澄,美丽绝伦。
      三皇子叹息一声,忽然摊开手掌——掌中正是一朵晶莹璀璨的水晶花!他为她插在云鬓间,一切宛如当日。她无法开口,定定瞪着他,头脑中一阵昏眩,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了。
      三皇子低声道:“传说中的光之天母,只有八大神器,我却是那意料之外的第九件。”玉连城惊呼一声,定定看了他一阵。一切如此熟悉,一切如此陌生,她迷惑了。那遥远的一万年前,发生过什么?
      她悲伤之中,心中又有一点渺茫的希望升起,半响颤声道:“你说什么?”
      三皇子轻轻吻在她红颜上:“一万年前,暗皇投身洪炉之日,并不知道,原来除了骨血和魂魄,还有对你的思念……不能消失。所以,就有了第九件神器——天心鉴。”
      玉连城身子一晃,竟不能言语了。原来如此,暗皇的骨血和灵魂,以及一万年的思念,如今又完整地回到她身边。她毕竟是幸福的吧?
      她一声呜咽,忽然反手拥住三皇子。他闷声不响地狠狠拥住她,两人紧紧纠缠,以至于骨骼发出微弱的格格声。三皇子缓缓吸一下她鬓发间的铃兰花香气,忽然低声道:“这个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我已经想了一万年……”说到后来,声音忽然哽住,把头颅深深埋在她的颈窝。
      玉连城不语,痉挛着紧紧环住他的身子,感觉到他在激烈地颤抖——也许发抖的是她自己吧……老天作证,怎样都没关系了。他也不是太像暗皇,但玉连城知道,她已经拥有暗皇的全部,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不知为何,还是有一滴眼泪落下。
      她看到泪水透过三皇子的身体,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翡翠色的花。
      呵,是的,三皇子的前生,毕竟只是思念凝结成的天心鉴。
      所以,他虽是法力强大的海神,却甚至承载不得一滴真实的眼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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