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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何处是归程(1.3) ...

  •   跡部问到的正是忍足发愁的。他向白延人讨了个城外田地收租的差事,既是为了躲避白成,也是为了能每天早早出门早早回来,在跡部没来得及外出时就阻止他乱跑。他当然也知道这法子不是长久之计,但又确实别无他法。
      这人非凡人,他留不住。就算是个凡人,怕也是留不住的。
      可他并不敢说实话。想到白成一贯的行为模式,他只想尽可能规避。可跡部这性子,若是直言必然引他不快。只不高兴也就罢了,他更怕的是这人会把事情往更糟的方向推动。他在这方面的预感一向很准。
      忍足望着跡部漂亮的眼一时无话,想瞒过这人简直难如登天。未待他想好对策,半晌便听对方不屑地哼了声:“你猜到我是什么人?你想保护的是白家?交州城?还是……”他眼色渐沉,似在思量。
      忍足不由得心虚,他表现得善意却并非没有私心,果然这人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确实不希望这人和白家正面冲突,首先他自己就还不能和白家对立,其次那意味着整个交州城这人都不能再待。但反过来,若是跡部真如他所想并非凡人,他也怕这人一怒之下上演坊间神话中的谈笑间天地剧变。毕竟眼下只有交州城还未糟战火涂炭,虽然他自知螳臂当车做不了太多,但也说不上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就是想延迟末日来临。
      捡一日,是一日。
      跡部久未得他回答,忽然笑了起来:“你该不是,还想护着我呢?”篝火跃动,如心脉。照亮那完美的脸映着红霞,好似这人的笑意,终不过水月镜花一场,也笑他不自量力。
      忍足心一落,也笑。他再年少些时候,怕的人和事就颇多。如今也未能成为不怕人事的人,且害怕的似乎还是那么多。孔夫子曾说他亲缘淡薄,本是极苦的命,却又因他执念太过而看不清终结之处。
      老夫子曾叹息着对他道:“你这心性终究与佛无缘,偏生这般执念世间少见——竟是连老夫也不敢妄下定论了。”老头按着他的肩,“或许这于你,倒是个转机。”
      毫无征兆地想起夫子这番话,忍足仍是不明所以,他没头没脑地道:“我只是不想认命,就算无所适从,也无法坐以待毙。”或许枭首的刀悬在那,只等一个时机或是一声令下,他看着那寒锐刀锋,却并不死心,直到最后一刻怕都还在盘算如何转危为安。忽而又想到城外种种,他猛一皱眉。
      跡部不偏不倚地“嗯”了一声,尾音长长的,像只卷着尾巴的猫,或许是在想着什么坏心眼儿。
      这个人实在是不管做什么,都自有一派风流气度。
      他不及得,怕是,下一世也修不来。他浅浅叹息,以为无人察觉。山洞外雨势依然犀利,树木茂密的枝桠被噼噼啪啪的雨珠打得颠颠儿抬不起头。算算时间不过午后没多久,天色却已逼近入夜。强劲的雨声和不停点头的树影让他联想到自己碌碌短促的生涯。
      白府的门客并不好做,许多差事他更是不愿做——可也还是做了。被白延人看中的时候,他曾天真地以为这是他通向那些体面活法的路子。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展示自己的才能,包括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与城外兵匪谈判。这当然也是在赌,五五分成若能活,兴许便能在白府甚至是整个交州城里真正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这般冒险所得来的仅仅是又替白成做了块桥石,沉默着接下白延人给的银票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想换个地方过活,结果却发现早已脱离不了白家。
      白延人的敲打还历历在目,那身冷汗连眼前的冷雨都是盖不过的。
      或许是对生的执著,或许是对想活得更像个人的执著,他其实不如面上看起来的心平。
      他不平,又怎么能平。亲缘单薄便只能茕茕孑立,可即便他从未埋怨只奋而进之,哪怕踽踽独行,却为何连他豁出命去换来的应得都不能有。
      几番出生入死,也换不来坦坦荡荡与倾慕之人同席同食的位份。可有人,生来就有足够的资格。
      哪怕他的光环,几乎都是从自己身上扒走的呢。
      他也曾无数次差点儿就要在不知情的百姓对白家公子交口称赞时为自己正名……实际里却只能理智地继续作为门客仆从,在得意洋洋骑着高头大马的白成眼皮子下敛目垂头。
      无数次,无数次。
      跡部一定非常看不起他,或者说如他这般窝囊苟活的人。
      “或许这场水患之后,就能……一切停当了罢。”眼下想那么多,或许连十日都出不去,这场天灾便倾覆九州了。到时他们这些凡人生死难料,以往的执著,生时的不平,在黄泉路上还算得了什么?他居然有一瞬觉得就这么轮回再世也好。反正他除了不平也无甚牵挂,亲缘淡薄也就这点好罢。
      不期然与跡部的眼神相交,忍足像是颇为勉强地笑了下,跡部却眯了眯眼,不悦道:“废物。”
      忍足僵了僵,像是不在意地又取了只兔腿,跡部翻了一眼接了。
      “你想救别人倒是无所谓,不过本大爷可不用你救。”跡部说着一挥手,洞口便好似被什么堵住了般,冷风和潮气一下就静止了,连篝火的跃动都平稳了下来。随后他又打了个响指,忍足身上的湿冷的衣物便换成了身棉布长衫,跡部自己则换了身湛蓝锦衣。而忍足身上原本的湿衣也展立起来就那么飘在了篝火上,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在支撑。
      忍足:“……”
      这样看着自己的衣服悬在空中着实瘆得慌。他摸了摸脖子,问道:“所以你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跡部一个兔腿扔过去,专冲脸砸,怒目道:“本大爷那是飞下来的!”说完轻喘了声低道:“只不过不巧被树挡了一下……听懂了没!?”
      忍足赶忙点头,借着吃憋笑,当然也就是小小的笑了一下而已。然而跡部仍然用杀人灭口的眼神追了过来,忍足只好默默侧了侧身。
      同时又松了口气。人间祸事他是挡不了,不过看跡部这样八成与天上无关罢。
      所以说那些慈眉善目面容悲悯的金身银身的神佛塑像,果真都不过凡人的自欺欺人罢了。他又是一笑,没想却好似被跡部窥探到心思,只听那人道:“给人改命,对本大爷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
      忍足没有回头,静待下文。
      “可惜你晚了太多年。”
      “……何意?”
      三界古史自然是储君必学的首要,跡部虽然是天生天养的仙骨,但他在天界就如忍足在人界,不过还是黄毛小子。人间界千万年的演变,从无数上古神祇一手布置,至如今化生三界,各有其主——早已不是由哪一家可以说得算,定得了的。早在凡人族群不断扩大有了分歧、有了对立、创下掠夺之道、生怨结仇,从三三两两到成群结队爆发战争之时,三界的互相辖制便有了开端。
      说来可笑,原本天地自有神魔之分,却无贵贱互不叨扰。反倒是凡人的进化演变,或许是过程太漫长,他们这些神魔才在万年的观摩中被那些人性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诸如怨憎妒恨悲恶嗔等渐渐影响。遂才有了神魔间的高低贵贱。
      魔妒憎神的“好命”,神轻蔑魔的“污秽”。但即便生了这些嫌隙,在人间界一统产生人皇之前,神魔二界起码还能做做表面功夫,并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依人界的历法,也就是六七百年前吧,据说早在本大爷降世前,人皇率军平定百年战乱。在实现人间一统之后不久,便提出了绝地天通的法子。”
      忍足细细咀嚼着绝地天通这几个字,没留意念出了声。
      跡部不耐烦地扫了他耳侧一下,道:“就是天地人各归各位,互不干涉,互不相通。”
      “哦,懂了。”片刻后忍足又道:“可是为何会平白生出这种想法?”
      跡部眯着眼勾唇笑:“这可是你们第一位人皇提出的,你觉得他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莫名地忍足脑海里第一个掠过的居然是白延人。他摇头,想了想连年的战祸,就在前阵子还今日西北出一帝,三天蜀中立一皇的情形,便抿着嘴不再问了。
      为何人人都想称帝为皇?为何想要凡间的绝对统治权?还有白延人,他已然是交州城一霸,只是名声在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中还算不错罢了。可想到自己帮他做过的事,他若只想偏安一隅,只在交州城做个土皇帝,恐怕无需这么着紧着自己。忍足终于搞明白为何每每面对白延人时的惧意总如本能一般无法克制,那种血液藏在皮下都在颤抖的感觉,只不过是对危险的基本反应。就像饿了想吃,困极眼皮自会打架——险峰遇虎没人不想跑。
      那位土皇帝若留不住他也绝不会让他活着去往他处。
      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是了,这也是孔夫子讲史时教过的……
      忍足手中的兔肉冷不丁掉了,滚了满片土,转瞬就洇成了泥。
      跡部的广袖荡了一下,好似溅起的土星能飞进鼻子。
      “你想到什么了?”
      忍足拉回神:“没什么……那你、这算是犯了天条了吗?”
      跡部白眼一翻,不悦道:“你以为天生的仙骨很多吗?”
      这倒也不算他自命不凡,天生仙胎按凡人历法差不多是千年一遇,遇上三界动荡的,千年也未有出。便如他和瑶光,兄弟二人世出之前,天界便有数百年未有仙胎,换算为人界历法便是数千年了。绝地天通只是规矩,并非绝对禁制。毕竟人由上古神祇而生,如今那些老神祇隐于九玄天极处不问世事,但若人间遇大祸坍圮上面也不可能当真只看着。
      最初的人皇虽然提出绝地天通,也顺利地独揽大权几十年,到晚年时似乎突然活明白了些,或是因为后继无人?总之正是当初斩钉截铁要绝地天通的这位,又在三皇宴上自陈:人界祸患良多,太平相恐无久长。若他日自掘坟墓不可逆转,仍需上界看顾一二。
      跡部读到这些史籍时颇为不屑,毕竟依照他的性子:当初你要绝对权势时就急着把人界拎出去圈自己怀里,如今料到镇不住且还有脸提出让人照拂?换做是他定是一掌风呼扇了了事,然当时的神祇们却应下了。至于双方出于什么缘由,跡部还未细思量过。
      总之,那次三皇宴后,绝地天通的“绝”字下面便给上界开了道门,而这道门一直留存至今,也是规矩。只不过如今人界远没到末路尽数,所以上界无论仙神下来都得带着禁制,一旦下来,散仙也好上神也好,便没什么区别了。
      但跡部不同。他即便带着禁制,却仍可在一定范围内使用仙法宝器。可以理解为禁制对他没有绝对的效力。
      这位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天之骄子实在太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尚未世出还在孕育中时便受万仙瞩目,世出之后更是荣光加身,本也从不知低调为何物。于他而言不过是平铺直述的,听在忍足耳中也是炫耀拉满整个山洞。
      跡部推他,问:“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
      “……”
      实际忍足是信的,即便在相处的这些时日中曾有不时的疑惑茫然,却因为那人描述天界时每个字节句缝里透出的优越感而无法提出质疑。他望着与他完全不同的熠熠生辉的脸,五味陈杂的舌尖仿佛又多了层,抿一抿,微苦。
      “……我和你,果真无一处可相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云泥与天壤得无法。
      跡部还在等他一句相信,没等到,又莫名得了这么句结论,便不耐烦道:“废话。”
      忍足一愣,垂眼摇头笑。
      凭着跡部的结界,洞中已不如先前湿冷阴暗,甚至经过篝火的烘烤暖了许多。然而忍足那晌悄然别开脸的动作和侧影却让跡部感到十分不舒服。往后的百年里不断寻找这人的过程中,他总会无缘由地梦到这个画面,却始终没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毕竟,他是真的觉得两人毫无相似之处。
      那时是一仙一人,后来是一魔一人,从来到以后,他们都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同道中人。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何处是归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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