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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四书·妖 ...

  •   你看四周,秋,万籁如一块锐利的石头,砸下去,一个伤口,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走——什么也没有了,夜越深越沉寂,黑暗得近乎透明。
      你听见,蟋蟀的鸣叫。你不确定那是一只伶仃的蟋蟀,抑或只是你是幻觉——天地之大,只剩下那轻轻的歌,纤瘦的思念,如丝如缕,似断似绝——无边的旷寂,时间与空间,五百年了,平淡的旁白——你,忽然有一种唱歌的冲动。
      然而你没有唱——你是旒云,是妖,五百年,你不开口,为着修炼。修炼到几时,才是一个尽头?
      那歌唱的果然是一只蟋蟀,黑黢黢的,瘦弱的样子。“秋天过去,我就要死了……”它的喃喃,幽幽不似向你耳际——但你还是无意中窃闻——五百年了,无聊地,无聊地,听听又何妨?
      “我就要死了。”它说,“但是,我还想找到它——你见过它吗?它叫樗,夏天它还在这里。”
      樗?你默然想着,那是一棵树了——香者名椿,臭者名樗……山樗名栲、虎目树、大眼桐……无聊地,无聊地,五百年的修炼,你得到无数无聊的词汇。
      “你知道么?我一定要找到它!”蟋蟀说道,“我夏天为它唱过歌,后来我离开了树林——我答应过它,秋天再唱一次才死去。”
      唱歌?寻找?死去?你面无表情,仿佛轻蔑地一笑——可怜的虫豸啊,为着一个无聊的承诺,短短的生命,便要这样浪费了么?倒不如修炼——五百个秋天过去,都不会死。
      “你见过它吗?它到哪里去了?”
      玄机参不透虫吟——无聊地,你懒懒指向身后倒毙的一株枯杆——焦了,就是樗,在夏末的一场暴雨里,死在霹雳之下,魂飞魄散。尸体还在。
      小小的黑蟋蟀微微颤抖——你看见,凝固的黑暗泛起涟漪——是秋风。
      “那……那我要对谁唱?”
      魂魄在哪里就对谁唱,你想——左右是无聊,圣人不经,诗人无韵,妖也不急着修炼,不妨帮这垂死的虫儿算一算——难不倒你,那樗,一分元神在根上,而根已被郎中挖了去。
      郎中住在——你索性给这蟋蟀指一条明路——山南四十里,且去吧,四十里,虫豸不是鸟,即便是鸟,飞得出山山,飞不出水水,四十里走完,秋天早也过尽了。

      你没想到那蟋蟀真会去,山南四十里——你更没想到——你的元神也跟着去了,或许缘自无聊,缘自五百年万籁禁绝的无聊。
      你是旒云,你是妖。你到的时候,蟋蟀还没有踪影——你听见风声,向欲暮未暮处,白发的郎中,取樗根一大两,捣碎,筛过,以好面调皂角了糊小团——樗的元神还在,不知在哪一丸里。
      元神可看见你,说:“你见到螽么?我在找它?”
      螽,便是那蟋蟀了?你斜睨着那些粘稠的浆汁,灰白色,还有大小不一的药丸,早就没了树的形状。
      “你知道么?我一定要找到它。”元神说,“它夏天为我唱过歌,后来它离开了树林——它答应过我,秋天再唱一次才死去——它一定不知道,我竟比它先死了!”
      唱歌?寻找?死去?你面无表情,仿佛轻蔑地一笑——唉,可怜的虫豸,树木,和可怜的人,生老病死,为什么不修炼?修炼了就长生,成仙,五百年,只不过有一点点无聊。
      “你见过它吗?它到哪里去了?”
      它正在往这里来,然而爬过了隐隐,爬不过迢迢——你想着,但是不说,懒得,况且,说与不说,有甚分别?你知道这愚蠢的元神会等下去——等下去,不投胎,不修炼,等过生生,还等世世么?
      生生和世世。你无聊的,懒洋洋的心,突然有了一点异样——仿佛那蟋蟀的歌,抽丝又抽纱——五百年,你为什么修炼?五百年前你是谁?五百年后谁是你?你在等待么?生生和世世?恍惚一面迷镜,缥缈一拭,看分明里面——那是英俊的,美丽的,儒雅的,妖媚的,鬼,妖,人,仙,他,她,它,还是你?
      欲暮未暮的天就黑了下去——你心里刹那的涟漪都付与乱草和繁星——蟋蟀的歌,通常都响在那里——还不来?还未找到?还不开口唱?
      黑暗从门外扑进郎中昏黄的小屋,灯光有无数只手,抓乱了来人的头发——那人来自河东三十里,家里有病人,秋痢兼腰痛。
      该死,该死!你突然忍不住想要咒骂——秋痢兼腰痛,用的就是樗根的药丸,加水煮熟,每日空心十枚——这么说,这个人,就要带走药丸连同元神了?那么螽,蟋蟀,它决不可能在冬天到来前赶到了!
      你想,治好秋痢兼腰痛于你是太容易的事——留下樗的元神,或者这就去把螽带来?
      唉,你没动——这与你何干呢?你是旒云,你是妖,可怜的虫豸和树,不修炼,便投胎去吧!寻找抑或等待,与你何干!

      可是,你是元神习惯了游荡——习惯了在每一个黄昏去到山南四十里的小屋,去看看愚蠢的蟋蟀,是不是出现了。
      没有,没有!那虫豸简直愚蠢透顶了!最后的药丸被拿走了,樗的元神也走了——蟋蟀啊,蟋蟀,却不来——你痛恨了,开始痛恨了,因为它们的事,你不再专心修炼了。

      五百年来,秋天的结束都是一样的——一层层的霜,一阵阵的凉,树木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割碎冷冷的月光。
      冷冷的月光,探人,炯炯——你修炼了五百年,可肝肠再深也难遁。
      你惶惑,烦乱,焦躁,厌恶——你就听见了歌声——轻轻的歌,纤瘦的思念,如丝如缕,似断似绝。
      你看见了蟋蟀,快要死了,在寒霜下微微颤抖——凝固的黑暗泛起涟漪。
      “它为什么不在这里?”蟋蟀问,“为什么不在这里?”
      那歌声越来越低下去——低向黑暗里。你心里的涟漪渐渐合拢,渐渐平息,但是偏又溅起一个水滴——歌声戛然而止,蟋蟀的头,垂向幽暗的大地。
      你,你的元神,骤然跳起,跳回你自己的身体——五百年的修炼,你从不曾如此焦急。
      你飞过了山山和水水,跃过了隐隐和迢迢。
      河东三十里,你看到,最后的药丸已经被服下,煮药的罐子在一人的手里——他把残水泼在门前。
      你就,对着那残水,渐渐干涸的水,放开了歌喉——

      你,旒云,妖。你五百年的修炼在那歌声中停止。
      那是秋日的最后一天,万籁如一块锐利的石头,砸下去,一个伤口,把周围的一切都吸走——什么也没有。
      到了第二日,人们只看见,寒霜里,一只冻死的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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