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师》琴挑

5、宫廷之夜

　　周末之夜，月华如水。
　　摩耶国塞维尔皇宫外平日里紧闭的高耸铁门，八点整缓缓开启，像一位好客的主人正张开双臂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不一会儿，中央广场前的皇后大道上，一辆辆装饰华美的四轮马车络绎不绝地驶来。马蹄与石板地面敲击着的有节奏的清脆响声，由远及近在周围的空气里欢快地传递着，传递着乘车赴宴的客人紧张又兴奋的愉快心情。这时，从一辆棕褐色马车里走下两个人，一个身着咖啡色晚礼服，顶着硕大头颅，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因为体积庞大，从车门内钻出来时，礼服左边的暗袋被雕刻精致的车门扶手钩住，脚还没沾地，差点就摔倒在马车的踏板上，脸上本来得意自负的神情一下子恼羞成怒，他咒骂了一句，忽然看见了旁边直立的侍者，马上收起怒火，整了整变了形的衣装，挺直脊背，姿态优雅地着陆。紧跟着下来的是一袭黑色晚礼服的少年，少年身材不高，但匀称的四肢和挺秀的五官让他在黑色的映衬下，神秘而与众不同。他举止谨慎，甚至拿着礼帽的手也有些微微发抖。他看了看四周，此时正好另一辆马车驶来，从里面走出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男人年龄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身材修长而匀称，五官英挺颇显高贵，金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下颔高高的昂起，同样金色的胡子高傲地向上翻翘。女人，不，应该是少女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象牙白，袖口、领口均镶有荷叶蕾丝花边的坠地洋服，柔软蓬松的金色卷发波浪似的垂在两肩，头上一顶插着金色羽毛的大红礼帽，少女的五官隐藏在头发和帽子的阴影里若隐若现。感觉被人盯着，少女转过头，看见黑衣少年紧随的目光，愣了一下 ，又笑了起来。这样，少年也终于看清了女孩的面容：长而浓密的睫毛，湛蓝如湖水般清澈眼睛，高挺的鼻子下红润的嘴唇微微向上扬起，与中年男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莱斯莉，我们该进去了。”中年男子温柔地对金发少女说道。
　　“是的，父亲。”说完，金发少女冲着莱昂点头笑了笑，挽着父亲的手臂，半提着裙裾走了进去。
　　“莱昂，你在发什么呆？时间到了！”
　　“啊，是，老板。”莱昂从少女的笑容中回过神来，紧跟着阿道夫走近皇宫的大门。
　　夜幕下的塞维尔宫殿美丽得如同一块发着光的巨大水晶石，各色灯火交相辉映，将它本身的颜色隐藏，只折射出令人眩目的金色光芒，即使皓月当空，也无法与之相媲美。
　　置身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建筑里，莱昂头一次感到了紧张，却也有一丝兴奋和期待。他知道，在这个名流汇聚的大房子里，各种只属于上流社会的气味也将集聚一堂。他微张着鼻孔，好像开启了一扇气味之门，各种气味可以畅通无阻地涌入鼻腔，直抵深处的嗅觉神经。莱昂静静地站在皇宫大厅靠近入口的柱子后，这里能够清楚地听到每位到访者的头衔名号，嗅出头衔背后专属于个人的气味：
　　“安德烈公爵殿下及公爵夫人驾到！”——“‘香满城’，富贵的象征。”
　　“康斯坦丁伯爵殿下及伯爵夫人驾到！”——“‘花开四季’，很想永葆青春呢。”
　　“费尔南伯爵殿下及伯爵夫人驾到！”——“‘午夜魅惑’，这位夫人性格奔放。”
　　“西蒙男爵殿下驾到！”——“‘烟灰’，生活低调，应该是嗜烟如命。”莱昂喃喃自语着。这些贵族身上特有的气味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但在莱昂的面前，这些味道却暴露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
　　“爱德华公爵殿下及莱斯莉公主殿下驾到！”——“‘盛世’和‘金色年华’。。。。。。是他们！”莱昂看着在皇宫门口处碰见的少女，此时正优雅轻盈地缓缓步入礼厅，“原来她是公爵的女儿。”不知为何，莱昂心头突然涌上一丝自卑，突然对宴会也没了兴致。
　　宴会开始前，人们拈着酒杯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或窃窃私语，或欢快热烈，或开怀大笑，或屏气凝神，阿道夫正忙着巴结贵族，只剩莱昂在角落里寂寞地站着。莱昂看着一切，这里的气味是上等的，名贵的，也是繁芜的，这让他没来由地感到烦躁，只想回到香丽舍的实验室里，回到自己的王国中，和自己创造的气味待在一起。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来到他面前，莱昂看着她，金发碧眼，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一个人来的？”少女微笑着问他。
　　“嗯，不，和老板一起来的，小姐。”莱昂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的老板是谁？”少女接着问道。
　　“是‘普罗斯旺’的经营者。”
　　“就是那个有名的香水店，在香丽舍的？”少女开心起来，因为她也曾光顾过那里。
　　“是的，小姐。”莱昂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她的下巴。
　　“老板叫阿道夫，头发像地中海，身材像啤酒桶，总是一本正经的？”少女压低声音，兴奋地用自己的比喻嘲讽着香水店老板的外貌，甚至有些得意洋洋。
　　“那你又是谁呢？”少女用如湖水般碧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莱昂，这让莱昂觉得不自在起来。
　　“我叫莱昂，是‘普罗斯旺’的雇员。”
　　“哦？看你的年纪也和我差不多，这么小也能在‘普罗斯旺’工作吗？”
　　“是的，小姐。我确实在那里工作。”
　　“那。。。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呢？清洁？厨师？门卫？还是售货员？应该都不是，因为今天这种聚会，‘普罗斯旺’的老板不会随便带一个打杂的过来。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少女紧盯着莱昂棕黑的眼睛，这让莱昂觉得根本不能在她面前撒谎。
　　“小姐，请您别再问下去了，我答应老板要保密的。”
　　“是吗？那我就更加好奇了。如果你不说，我就告诉宫廷侍卫，说这里闯进了不速之客。”
　　“不，不要！莱斯莉小姐！”莱昂慌张地看向阿道夫的方向，他根本没注意到莱昂的窘境。
　　“你知道我的名字？”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狤。
　　“刚才司仪官宣读来宾时听到的。”
　　“看来，你对我很留意呢，那就告诉我你的身份。”
　　“我。。。。。。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否则我会被老板打死的。”
　　“好好，你快说吧。”
　　“我是‘普罗斯旺’的香水师。”
　　“什么？你在开玩笑吗？像你这个年纪，怎么可能当香水师。要知道，那是一个需要高超技艺的工作，就凭你。。。你在说谎！”莱斯莉显然不相信莱昂的话，甚至有些轻蔑，这像针一样刺痛了莱昂的自尊，他需要漂亮的公爵女儿肯定自己香水师的身份。
　　“我没有欺骗您。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位，我能说出他或她身上的物品散发的气味。”
　　莱斯莉狐疑地看了看莱昂，接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呆在与旁人高谈阔论的丈夫的身边无聊至极的贵妇问道：
　　“她用的什么牌子香水？”
　　莱昂动了动鼻子说到：“‘阿普纳’，一款老式却仍经典的香水。”
　　“我要去证实一下，你在这里等着.。”说完，她走到贵妇身旁，莱昂看到她和贵妇礼貌地交谈着，贵妇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甚至刚才还因无聊而略显暗淡的脸上却焕发出了光彩。一会儿，莱斯莉回到莱昂身旁说：
　　“你猜对了。就是‘阿普纳’。”
　　“您是怎么证实的？直接询问吗？”
　　“当然不能直接问了，这是很不礼貌的。我先称赞了她的美丽，然后又说‘最近也想买一款香水，不知什么牌子好，很喜欢您的香水味道，能告诉我它的名字吗，明天我也去购买一款。’之类的话，然后她就很高兴地告诉我了。”
　　“您很聪明。”莱昂真心地说到。
　　“谢谢，只是从小见惯了这种社交场合，很熟悉罢了。不过，我还想再试试你。”
　　说完，她指着远处一个身材修长，金发的高贵中男子问：
　　“喏，那个很高的金发男人是我的父亲，昨天晚上我在他上衣口袋里放了一样东西，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莱昂转到那个方向，闭上双眼，从千百种气味中迅速搜寻那一个方向的位源，然后他睁开眼睛确信地说道：
　　“是一枝‘勿忘我’。”
　　莱斯莉睁大了双眼，对莱昂灵敏的嗅觉感到难以置信，“不敢相信，你还真有一只好鼻子！”
　　“这个鼻子是天生的，小姐。”对她的吃惊，莱昂本来应该见怪不怪，因为他的鼻子已经让很多人惊奇过，但是她的惊讶表情却让莱昂头一次感到了自豪。
　　“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香水师了，但为什么叫‘香水师’而不是‘调香师’呢？”
　　“因为调香师仅仅负责把现成的香精按不同比例配置好就可以了，香水师却要通晓香水制造的全过程，包括香料的采集、萃取、提纯，精油的提炼和加工，再到香水的配制。打个比方来说，给我足够的玫瑰，我能把它变成香水。”只要一提到香水，莱昂就能滔滔不绝，今天在这位漂亮的公爵女儿面前他的表现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莱斯莉更加难以置信，她还头一次经历所谓天才的验证过程，这让她非常兴奋。
　　他们两个一个觉得有趣，一个对对方一见钟情，都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被妒火燃烧的双眼恶毒地看着他们，那是阿道夫的双眼。看到莱昂和美丽的公爵女儿热烈地交谈，他的心仿佛被毒蛇噬咬着一般，看着莱昂神采奕奕的面孔，他觉得自己的东西要被别人抢走了似的难受。他不露声色地走到二人面前，礼貌地向莱斯莉深深一鞠躬，并亲吻她的手背：
　　“能在这里看见您，真是我的荣幸，美丽的莱斯莉公主。”
　　“不用多礼，尊敬的阿道夫先生，我正在和您的雇员交谈呢。”
　　“哦，我的雇员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包涵。”
　　“哪里，他很好，我们正谈论这里每个人身上不一样的。。。气味。”从莱斯莉不经意地话语里，阿道夫听出了一身冷汗，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女孩一定知道了莱昂的什么，他看了看靠在柱子上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沉默不语的莱昂，怒火中烧。
　　这时，司仪官高声宣布——
　　“尊敬的摩耶国国王陛下、皇后陛下、王子殿下、公主殿下驾到——”
　　话音刚落，萨维尔刚才还喧哗的大厅马上肃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正前方的主台，这时，威严的亚历山大国王，雍容的伊莎贝尔王后，年轻英俊的德尼大王子、埃米尔二王子和最小的大卫王子，以及可爱的埃米莉小公主从侧室缓缓步入主台。
　　“让我们热烈欢迎尊敬的国王陛下为宴会致词！”
　　热烈的掌声在大厅里回荡，莱昂却根本无心听国王的发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主台上最小的王子，七年前那个婴儿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凭着那一直萦绕在心头难以挥去的独特气味，他知道，绝对是他！七年了，婴儿已长大成王子，虽然还很年幼，但他无与伦比的美貌还是让所有人都为之折服，那双如绿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足以让所有最绚丽的灯光暗然失色。莱昂嗅着来自王子身上特有的芳香，觉得那么的接近却又遥远，想抓住时，它如轻烟般飘散而去，想放弃时，却又袅袅升腾，萦绕鼻端。七年前，他曾为不能了解而深深懊恼，七年后，他仍为不能了解而悔恨万分。如果是普通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接近他、跟随他，直到搞清这香味。可这气味的拥有者偏偏是至高无上的王子殿下，他一介平民又如何能接近得了？不能占有这气味，莱昂觉得制造再多的香气也无法让他感到一丝的高兴，如果，如果能待在他身边就好了，即使是一名最低级的侍者，每天干粗重的活，他也心甘情愿。
　　致完词，又是一阵掌声响起，莱昂机械地拍着手，眼光却一刻也不离开小王子。但小王子和小公主只露了一下面，就匆匆离开了主台，国王、王后和成年的王子们则继续留下与宾客同乐。香味消失了，莱昂怅然若失，就连美丽的公爵女儿也无法再次唤起他的兴致，灵魂似乎跟随那气味消失在皇宫。

　　回到“普罗斯旺”已经是午夜之后。
　　刚一回到屋子里，阿道夫就把莱昂拽上阁楼。他阴沉着脸，怒气让他显得更加丑陋，莱昂突然害怕起来。
　　“说，你和那个莱斯莉小姐说了些什么？”阿道夫狠狠地责问道。
　　“没说什么，我们只是随便交谈。”莱昂敷衍着。
　　“不可能！你跟她，聊得那么热络，笑得那么开心，哼，我可从来没见你在我面前那么高兴过。她还提到你们谈论每个人的气味，她是不是知道你的事了？”阿道夫声音越来越高。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莱昂咬牙坚持。
　　“你还在骗我！她很漂亮吧，你是不是迷上她了，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你还想和她私奔吧？我告诉你，只要我在的一天，你休想离开这里！你只能在这里，只能为我一个人工作，别的地方休想去！你是属于我的，永远都只属于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阿道夫吼着，歇斯底里，他烦躁地在不大的阁楼里走来走去，皮鞋把地板敲得咚咚想响。他后悔今天带莱昂参加那个该死的宴会了，莱斯莉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忘记了莱昂正是对异性开始感兴趣的年龄，对哪家千金小姐有好感也是正常的，而莱昂除了没有高贵的家族背景，他的一切：外表、天赋、才华都足以吸引任何一个少女爱慕的目光。就像今天晚上，仅仅是和公爵女儿交谈，已经让他嫉妒得发疯了，而且后来莱昂一直显得很沉默，神情恍惚，若有所失的样子，更让他确定，莱昂一定是陷入了爱河。但是，这其中还有他更无法预料的事情，莱昂的怅然若失不是为了莱斯莉，而是为了主台上只露了一面就匆匆离去的，散发着独特芳香的小王子。强忍着宴会结束，他终于还是不可抑制地发作了，这让他感到万分吃惊，对莱昂的约束什么时候演变成了独占欲？不仅要约束他的自由，他工作的对象，他接触的对象，看到他与别的女子侃侃而谈，自己竟会妒火中烧？他一直以为，对莱昂的约束是出于要隐藏“普罗斯旺”香水畅销的秘密，可现在，他终于清楚了，这些是不够的，他想完全占有莱昂，不仅仅是他无可匹敌的天赋才华，还有他的□□和内心，只有这样，莱昂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想到这，阿道夫下定了决心，他看了一眼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莱昂，终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今天的月色真美啊，可是天神看不惯所有太过美丽的事物，总是想方设法在它们的身上加诸一些瑕疵或污点，就如今晚的月亮，再明亮再纯洁，也会看到黑斑。
　　莱昂裹着棉被呆呆地坐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月亮，地上散落着被撕破的礼服，那是阿道夫唯一送给他的礼物，刚才又亲手毁掉他们，亦如毁掉他所有的希望。刚才发生的事他意识到，阿道夫根本就是骗他的，他从未想过让他当一名真正的香水师，他只想把他占为己有，永远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为他卖命，攫取财富。无声的泪滑过悲伤的脸庞，莱昂第一次对自己的鼻子产生了恨意。如果闻不到气味该多好，那就不用被赶出村子，不用被利用，不用被粗暴地对待，像父母那样永远平静地生活在迪斯村，一定也会很幸福。莱昂靠在床上，哭一会儿，想一会儿，最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