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师》琴挑

3、芳香之旅

　　“普罗斯旺”的老板阿道夫是一个身材臃肿，肤色微红，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令人一眼难忘的是那颗“地中海”式泄了顶的巨大头颅，让他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偏大十岁，也让他本来比例失控的身段更增滑稽。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外表那样令人发笑，严酷、苛刻、无情、高傲，只要与他达成契约关系，并受他支配的人，都能很快地体验到这四个词，他是一个纯粹的商人，只会计算利益，而不会称量人情。尤其对他的雇员，除了好脾气的高个子丹尼，没有人能长期忍受得到了他的冷酷，因此他的店员总是频繁地更换，阿道夫的脸孔却一成不变。“普罗斯旺”虽说是化妆品店，经营的品种却是高级香水，全部用来供应上流社会的贵族，甚至是皇室的需要，除了这两种人，对其他的顾客“普罗斯旺”是从来不屑于推销的，托那些贵族和皇室的福，他的香水生意一直很红火。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阿道夫光润的脸开始挂满了忧愁，因为摩耶国本土的香水师和制造香水的原料非常稀缺，为了能维持供应，“普罗斯旺”的香水几乎有三分之二全部靠国外进口，而最近，对方国家因发生王位之战导致港口所有货物停运，香水无法运到摩耶国，间接断了“普罗斯旺”的财源，眼看就要青黄不接，无法继续供应了。阿道夫苦心经营半生，香水可以说是他的全部生命，因为没有自己的香水师，依赖别人为生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而现在，丹尼尔又在耳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流浪儿的事，他觉得快要爆炸了。
　　“丹尼!”丹尼打住话头，看着老板。
　　“你还有完没完？‘普罗斯旺’马上要因你而倒闭了。”丹尼张大了嘴巴吃惊地望着老板，然后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老板，您怎能这样冤枉我？我为您尽心尽力工作了好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只有希望店里生意日益兴旺，怎会想它倒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难道您心里还不清楚吗？所有人都埋怨您的刻薄，只有我，只有我还甘愿给您工作，您却冤枉我，您不能！”丹尼越说越激动，他觉得自己被伤害了。
　　“够了！我们的香水马上就要断货了，没有货源，香水店就面临破产，你就面临丢饭碗，我则面临露宿街头，而你却在这里要我收留一个不相干的流浪杂种，你不是希望‘普罗斯旺’倒闭是什么？”丹尼看着只到下巴高的“地中海”，仅剩的半圈头发此时似乎高出“海面”许多，并且还随着那颗大脑袋左右摇晃而飘来荡去，他知道老板真的发怒了，于是，他选择了沉默，沉默永远是受控者最软弱的保护衣。
　　阿道夫看着沉默不语的丹尼，突然对这个多年来一直尽职尽责的雇员生出一丝内疚。说是雇员，其实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雇佣的关系，阿道夫已经把丹尼看作自己半个心腹了，他知道，香水店一旦面临危机，唯一不会离弃他的只有丹尼。想到这，他觉得应该对丹尼温和一些，于是，他打算接下丹尼没说完的话题。
　　“刚才。。。你说到那个流浪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耷拉脑袋的丹尼一下子来了精神——
　　“呃，老板，他，他每天上午都会到店里来。”
　　“是讨饭吧，这有什么特别的？”
　　“不，他从不讨任何东西，他每次来只讨一个问题的回答。”
　　“什么问题呢？”阿道夫来了兴趣。
　　“‘先生，您这里需要学徒吗？’”
　　“嗯。。。我们这又没工匠，哪里需要学徒？”
　　“是啊，所以我就回绝了他，但是他没有放弃，而是天天巴巴地跑过来，问相同的问题，如果答案是‘不需要’，也不多罗嗦一句，马上就离开，第二天再来。”
　　“呃，这倒有趣，看来，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讨饭，而是为了讨活计。”
　　“嗯。。。我也猜不透，老板。”
　　正说话间，店门被推开了，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黑发黑眼小麦肌肤，健康的肤色，好看的五官，可惜瘦瘦小小的，衣服也很破旧了。男孩看了看阿道夫，径直走到他跟前，毫不畏缩地大声问道：
　　“先生，您这里需要学徒吗？”
　　阿道夫转头看了看丹尼，丹尼对他点头示意，然后，阿道夫低下头对男孩说：
　　“你就是那个天天跑这里乞讨的孩子？”
　　“您就是这里的老板？”男孩没有回答阿道夫的问话，而是反问道。
　　“我就是这里的老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在街对面的皮革店里做学徒，送货经过时总会停留一会儿。”
　　“怎么？是因为这漂亮吗？”
　　“才不是，因为这有很多种很好闻的气味。”说到气味时，男孩高兴地抽动了一下鼻子。
　　“你也喜欢香水？”阿道夫轻蔑地问男孩，“乡下佬也懂香水吗？”
　　“那个叫香水吗？我从来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我能闻得出每种香味是由哪些成分组成的。嗯，就是这些，我才喜欢这。”
　　阿道夫吃惊地盯着男孩的挺翘的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说，你能闻得出每种香味的成份？”
　　“是啊，这有什么难的？我还知道，如果用这些成份该怎样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香味呢。”男孩骄傲地晃动着黑发，光洁的额头下，一双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两只翅膀扑闪扑闪着，更衬托得黑色的眼瞳、青白的眼白分明闪亮。
　　“你这个小骗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当心我把你送到牢里去！还不赶快从这里滚出去，骗子！”
　　“可是，为什么，老板？我做错什么事了吗？”男孩不知所措地望着阿道夫愤怒的脸孔。
　　“你说你闻得出每种香味的成份这也就罢了，可你还大言不惭，大放阕词，说什么你能配制香水？全摩耶国能配制香水的师傅一共也没有十个，你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样的谎话，不是疯子就是骗子，不应该待在精神病院就是待在监牢，如果你还识相，就马上从这里滚出去，别再来捣乱，否则，我会报警抓你！”
　　阿道夫气得两腮鼓鼓的，“地中海”边的头发又飘来荡去了。他买香水、卖香水、研究香水，甚至为了节省成本去仿制别人的香水，和香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苦苦探索，苦苦追求也不曾真正进入的技术领域，现在却在一个一文不值的小孩子嘴里被轻描淡写，好像他一张口，一个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才能研制出来的秘方就轻轻松松地被脱口而出，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玩笑，不，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可是，先生，我不是骗子，我真的可以制造。。。那个。。。香水。”男孩不清楚为什么香水店老板要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说的都是实情啊，他真的可以啊，虽然没有尝试过亲手配制香水，但那些香气分子早已在他的鼻腔里、大脑中混合过成千上万次了，要得到某种香气，无非多增加一个双手操作的步骤罢了。
　　男孩的笃定和坚持让阿道夫迟疑起来，如果他真的有那么灵敏的鼻子和天才的头脑，把他送到监牢，或是精神病院，或是赶到大街上，岂不是自己香水生涯里最大的损失？如果真的像这个男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可以制造香水，那么，他眼看就要垮掉的生意岂不是有救了？再三思量之后，阿道夫还是决定先测验一下男孩的本事。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莱昂。”
　　“嗯。。。啊。。。那个莱昂，刚才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但是，人是不应该说大话的，既然说了，就要努力向别人证明你是有本钱说大话的？”
　　“先生，我没有说大话。”对于莱昂在口头上的坚持，阿道夫已经不想计较了。他看了看柜台，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瓶通体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鹅蛋型小玻璃瓶，轻轻地拧下椭圆形的盖子，要把瓶子挪近莱昂，莱昂却坚决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先生，这样的距离就足够了。”
　　阿道夫已经无暇惊讶了，他急切地想知道测试的结果：
　　“那么，请你告诉我，这瓶‘金色年华’的成份有哪些？”
　　莱昂轻轻闭上眼睛，翘翘的鼻子微微抽气了两次，然后张开眼睛，胸有成竹地说道：“这瓶‘金色年华’的成份主要有柠檬油、松脂、玫瑰、百合、甘草、迷迭香。。。还有少许的薄荷。先生，我说得对吗？”
　　“没，没，没错！”阿道夫真的惊呆了，完全正确，丝毫不差，这个孩子竟然真的有一只世界上最灵敏的鼻子！他忍住兴奋之情，继续问道：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可以配制出任何一种香气，你做得到吗？”
　　“嗯，当然，先生，但前提是我得有足够的香料和精油，嗯。。。还要有一些器皿，用作混合这些材料的。”
　　“这个当然，你跟我来。”说完，阿道夫拖着肥胖的身躯，顶着硕大的头颅，颤颤地把莱昂引到后堂，接着转到一个拐角处的楼梯，上了楼，推开一扇棕色的门后，眼前的景象让莱昂险些欢呼了出来，屋子里四周的架子上放慢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不同气味的精油、香料，足足放满了四面墙壁。屋子的中央摆放着一张白色的大理石实验台，上面也同样放满了各种形状的玻璃器皿，莱昂叫不出来它们的名字，但他喜欢这些拥有可爱形状，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这促使他产生一种想要用架子上摆放的各种香份盛满它们的冲动。莱昂觉得周身的血液全部沸腾起来，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大脑中来，他感到脑中的那架机器正迅速启动，已经迫不及待要运转起来了。
　　“莱昂，你可以使用这里的任一种原料和仪器，调制出和我手中这瓶‘金色年华’一模一样的香水来，不仅颜色一样，气味更要一样。”
　　“先生，我真的可以在这里调制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你当然不是做梦！”做梦？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进口香料和精油啊，每一瓶都昂贵得无法想象，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在做梦，那就真是梦里才能遇到的好运气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莱昂挽起了袖子，踮着脚尖从架子上取下几种所需的香份放在实验台上，又踮着脚尖勉强够得到实验台上的仪器，他在每个瓶口上方嗅了嗅，然后凝神屏气，专心致志地操作了起来。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就在阿道夫的心已经为他那些昂贵无比的香料痛得快晕厥过去的时候，耳边终于想起了莱昂的声音：
　　“先生，喏，‘金色年华’”说完把手里的一个烧杯递给他。
　　阿道夫哆哆嗦嗦的接过烧杯，盯着容器里金色的液体，闻着扑鼻而来的芳香，竟然眼含热泪：“果然是‘金色年华’，果然是啊，我煞费心机也无法仿制出来的‘金色年华’竟然，竟然。。。呜。。。”谁能想象得到？！冷漠刻薄的香水店老板竟然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孩面前号啕大哭，你信吗?谁都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哭了一会儿，阿道夫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转过身去，用手帕赶紧擦干净一大把的鼻涕眼泪水，整了整衣衫，正色对莱昂说道：“你。。。叫什么来着？”
　　“莱昂！”
　　“莱昂，从今天起，你可以到店里来工作了，我雇佣你成为‘普罗斯旺’的香水师。”
　　“什么？先生，您说什么？您要雇佣我做您的香水师？我没有听错吧？”
　　“你没有听错，你就要成为这家店的香水师了，听着，不是学徒，不是销售员，而是真正的香水师。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明，因为你还未成年，所以我不能冒着违反法律的危险和你签订劳动合同，因此，你只能以临时工的身份在这里工作，不能公开你的身份，直到你成年的那一天，我们才能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你香水师的身份才能公开。在此之前，薪水照付，和丹尼的标准一样，包吃包住，吃住都在店里，你还要负责晚上看店。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如果在你成年之前泄露你的身份，那么别怪我翻脸无情，你将一无所有！如果你同意，现在就可以搬过来了。顺便问一句，你离开皮革店后尽住在什么地方？”
　　“广场那边的中央公园。”
　　“呃，倒会选地方。你同意刚才的协定吗? ”
　　“是的，先生，我完全没意见！只要能和这些气味打交道，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好吧，你就住在试验室隔壁的一间屋子，里面家具被褥都有。至于店里的事，你向丹尼——就是那个高个子，是他向我举荐你的——向他请教吧。以后，为‘普罗斯旺’制造香水就是你的工作，我让你造什么香水，你就造什么，知道吗？”
　　“知道了，先生！谢谢，先生！”莱昂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展露出最开心的笑容，如此地纯真无邪，如此地灿烂夺目，如此地。。。摄人心魄，似乎那个笑容里隐藏着令凡人难以抗拒的魔力，竟让人不能自持，想占有这个笑容，想拥有露出这样笑容的躯体。这让阿道夫有一瞬间的眩晕，既而慌乱，他摸着滚烫的脸颊告诫自己，只是不小心才有了那种念头，只不过是一时的失神，自己是正常的。这样想着，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转身走出了实验室。
　　阿道夫是渴望着再次看到这个笑容的，这点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个笑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专门为他而绽放，其余的都不属于他了，他竟为此而发狂，甚至葬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这是后话了，此章不再多提。

　　从此，莱昂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智慧就在这家名叫“普罗斯旺”的香水店的后堂的拐角的楼梯上的实验室里尽情地得到了施展。虽然还不能成为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一名香水师，但是能干香水师的工作已经让莱昂觉得非常满足。眼前，他不敢奢望太多，即使禀赋异常，但他仍有很多知识要学习，很多气味要了解。成为一名优秀的香水师，不仅仅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还要掌握丰富的化学知识、植物学知识、物理学知识、美学知识、心理学知识、贵族礼仪知识等等，仅仅凭感觉，或许也能靠模仿度日，但，莱昂不甘心只是抄袭别人的东西，他要用他的头脑，他的鼻子，他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莱昂香水来，只有这样，他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香水师。
　　“普罗斯旺”的生活让莱昂真的好像接近那顶峰了。不自觉地，莱昂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被高高举过万人头顶的婴儿，他的味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谜呢，自己能解开这个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