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思君本無邪

1、新戏

　　1931，上海，国立复旦大学

　　散了场，复旦大礼堂内灯火暗了下来，闭幕后的舞台小了一圈，凑来看热闹的学生们纷纷散了。这里刚刚上映了英文系改编的英文歌剧《霸王别姬》，在全盘西化的上海学生看来，京戏应是时代的糟粕。英文系却剑走偏锋，改了这出旧戏，不仅改成了西方的歌剧形式，英文系为了更换原历史，还特意与历史系合作，甚至让女学生演霸王，男学生演虞姬。一时间，这出古里古怪新戏受到了不少复旦学生的关注。

　　回到后台，扮演霸王的女演员乔安妮在卸妆前又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自己，乔安妮身材高挑，容貌清秀，在镜中是一副忧郁的西式贵族公子形象。跟传统京戏中的霸王形象很不符。而乔安妮的扮相却很讨喜，西式的霸王的确是全场的焦点。跟着乔安妮身后进来的，就是歌剧的另一个主角虞姬。这位美人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带着长发，略施淡妆，五官如同国画一般描眉画目，虽然没有京戏的浓妆艳抹，可依旧有虞姬的韵味。

　　带着玳瑁眼镜等候已久的中文系学生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他在后台高声说道，“大王和妃子，快看这边！”

　　二人于是站在一起照了张像，如果不计较这两人相差悬殊的身高，这的确是一副新式的才子佳人像。乔安妮向身后的“虞姬”宋维钧兴奋地问道，“宋学长，您说我们这出英文歌剧如何？有没有《图兰朵》的味道？”

　　宋维钧抿嘴笑了笑。他本来只是这部戏的历史顾问，有时也会来点歌剧方面的指导。在他看来，这出戏并不是很出色，首先一位比美人矮了一个头的霸王没演出京戏中霸王的威严自重，而且在歌剧的编排上这出戏也没有亮点。再者这出戏是全英文的演出，台下的学生最多看个新鲜。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把这出戏的刺挑出来。

　　他在英文系女学生的帮忙下脱了假发，女生接过假发赞叹道，“依拉阿钧真美，像真格虞姬。”

　　她又来准备提宋维钧卸妆，宋维钧推开她的手，推辞道，“不用麻烦。”他走到脸盆面前，就着清水洗干净脸上的残妆。他约好了卓仕林戏演完了就去见他。如今卓仕林应该已经在礼堂外等着了。

　　宋维钧匆匆地跟留在礼堂内的演员们打了声招呼，拿着外套出了后门。卓仕林就在礼堂内等着，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他朝宋维钧挥了挥手，宋维钧走向他，坐在了他旁边。

　　卓仕林在硬黄的灯光下打量宋维钧，看了一会儿，用手嫌恶地摸上了他的脸，“妆还没洗掉？”

　　宋维钧打开他的手，“我急着要见你，所以没来得及洗干净。”

　　卓仕林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笑道，“我看你在舞台上的扮相了。”

　　“怎么样？”宋维钧回头期待地望着他。

　　“说实话，不怎么样！”卓仕林毫不留情地批判，“我说你一大老爷们儿，装什么虞姬！小时候跟宋老爷京戏看多了吧？还有你那霸王，整整比你矮一个头呢，选角儿都能选成这样。我本来准备捧你的场，结果看到最后我都没找出什么亮点，要不是这礼堂太闹，我估计得睡过去。”

　　“演霸王的是乔安妮，她是个姑娘，你不知道？”

　　“哟，学人家孟小冬和梅兰芳啊？”卓仕林嘲笑道，“还不够地道。你们要是想演歌剧，欧洲那么多经典，你们也不必费那么大劲改编。谁编的歌剧？”

　　宋维钧回答，“请的一位留过洋的老师。人家在巴黎留过学，我觉得编得还不错。”

　　卓仕林皱眉头，“还成？只是没做大改动而已！”他拍了拍宋维钧的肩膀，“你等着明天学校里的评价吧，我觉得保留传统固然是好，但整个乐队中，只听见弦乐做二胡嗡嗡地叫了！而且……”

　　卓仕林学过西洋乐，也去过国外见识，自然对歌剧有一番见解。宋维钧打断他，“我明天打算去你家，你有事儿？”

　　卓仕林摇摇头，“应该没事。”

　　宋维钧兴奋道，“正好，我明天想去你家找乐谱，我把小提琴带着。”

　　卓仕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不住学校宿舍，而是在外自己租了一个房子。宋维钧送他到学校大门口。卓宋二人是同为北平人的同乡，卓仕林比宋维钧大上一岁，两家私交很好。二人都考起了复旦，卓仕林读数学，宋维钧读历史。宋维钧对卓仕林的感觉有些复杂，小时候母亲总是把两家拿起来比较，叉麻将的时候，宋太太就在一旁对下家卓太太絮叨，说尽了卓仕林的好，所以卓太太每次来他们家，不管赢没赢钱都是笑眯眯地。小时候拿身高这种小事比，二人同学西洋乐，有时也比比这些。等到上学堂后就比成绩，总之，宋维钧是样样不如卓仕林。而进了大学之后，宋维钧一个人在上海，从这位学长兼同乡上得到了不少帮助。宋维钧有时觉得卓仕林有些装腔作势，而有时又觉得是自己太小心眼了。不过卓仕林总之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依靠。

　　走到大门，卓仕林叫住了他，“不用送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二人告了别，宋维钧回头向学生宿舍走。他回想起晚上的歌剧，觉得没什么实感。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今天在台上他了扮虞姬，虽然自己是个男人，但他并觉得自己在台上有多不自在。宋维钧苦笑着摸上自己的脸，轻轻拍了拍。他望着头顶的月亮，自嘲道：“我宋维钧活了二十年，唯一觉得自己有点能耐的，竟然是扮女人！”

　　宋维钧从出生起，就认为自己不普通。小时候算命先生说过，宋维钧干得出一番大事。而到了现在算命先生的话也没应验。宋太太曾今当着他的面刻薄地说过，宋维钧天生就是个做少爷的。虽然读上了复旦，上得却是自己并不爱的历史系。在复旦大学，法学生瞧不起工科生，工科生瞧不起文科生，而文科生，就只能瞧不起自己人了。

　　他掏出钥匙，哼着霸王的台词，“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