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深禁好春谁惜 ...

  •   夏天过了便是秋天,秋天一到,就要开始准备冬衣了。宫里一到深秋就忙成一团,一是为新年将至——除夕夜皇帝于乾清宫大宴百官;嫔妃、公主、各品命妇朝拜太后;各宫戏台、酒食,桩桩都是大事,得从十月就开始预备。
      二便是为皇帝万寿节。
      这日太后便遣人来叫李总管,李总管正听着御膳房的人报除夕夜宴的菜名儿,那边扎彩棚的又来请示花色模样,一时分身乏术,转眼瞥见麝烟端了茶水出来,忙将她唤住。
      麝烟以为什么事,走过去道:“皇上说今儿天凉,不用茶,翦瞳烫热□□去了。”
      李总管点头,“我不得闲儿,你跟着这位公公去慈宁宫一趟,见着太后就说:奴才万死,被事情绊住了,不能过去,有什么事儿就跟你说,待奴才得了闲儿,再去请罪。”
      他是宫中老人,极有脸面,太后本不会怪罪,麝烟随口答应了就走。慈宁宫在内廷外西路上,麝烟不常去。一时过了慈宁门,经高台甬道到正殿门口。麝烟见正殿面阔七间,正面的菱花门彩漆辉煌,与乾清宫相比虽次了一等,却比其它后妃的宫殿堂皇得多。引路太监不进正殿,带她从西阶下去,过一道垂花门,方到太后日常起居的后院。麝烟见院中花草修剪整齐,几杆青松不拒严霜,长得郁郁葱葱。做到太后这份儿上,倒也万事无忧了,只是后宫嫔妃众多,有此福气之人也不过几个而已。麝烟想到这儿暗暗心惊——不知道如今这些娇艳婉丽的女子,待得皇帝驾崩……呸呸呸,心中暗斥自己大不敬,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脸上的伤痕——烧伤已然痊愈,只是仍有淡淡的暗红,像是工匠胡乱一笔涂抹上的红漆。她也曾深深沮丧,皇帝却笑言伤痕浑似一弯月牙,倒像是颇欣赏的样子,她也就释然了。
      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太监已打起帘子,她轻道一声:“多谢公公”,抬脚跨了进去。外间只几个宫女,进到里间,见老太后盘腿坐在炕上,底下佟妃、平妃、宜嫔,莫、温、成几位贵人环伺,轻言细语地陪着太后说笑。麝烟进去行了一礼,太后性情温和,见是她,笑道:“小李子也忒懒了些,怎么打发你来?”麝烟依着李总管的话回了,太后笑向众人道:“竟可不必问皇帝了——出了什么事儿,只找小李子便是。”
      佟妃笑道:“这么大的事儿,李总管可担待不了——只是有太后在,皇上定是答应的。”
      “既然你也这么说,少不得我做主!”太后一笑,对麝烟道:“你主子近日饮食如何?现下天儿越发冷了,那些生冷的玩意儿可不要再吃。大毛衣服可备好了?尚衣局那些人我是知道的,向来不留神,你们提醒着点儿!哟,这天儿阴阴的,只怕过几日就要下雪——我这儿有几坛前年埋下的梨花白,你给皇帝带回去,喝了好御寒——只别贪杯!对了,前儿他送来长白山的参极好,替我道谢吧!”
      太后原非皇帝生母,皇帝孝顺,礼数一点不少,太后对皇帝也极是关怀。麝烟见问,细细地答了,太后十分满意,便道:“有一件事儿,不知你主子的意思——小李子素来最知他心意,本要问他,这猴精儿又不知上哪儿凉快去了,倒打发你来。也罢,你是皇帝身边的人,问问你倒罢了。”
      麝烟听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由尴尬,却也只得笑答:“太后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若是要紧事儿,奴才回去请示李总管便是。”
      太后点头,对佟妃道:“我乏了,你说吧。”
      佟妃面如团月,头上插了条翠玉扁方,嵌着几星金梅花,鹅黄的流苏垂在鬓边,正扫着发上一只点翠蝴蝶钗。自皇后仙逝,后宫便由佟妃管理,气度自是雍容,见太后吩咐,转过脸对麝烟徐徐道:“皇上的寿辰将至,今年是个大日子,太后慈心,想给皇上大大操办一番。只是皇上素来俭省,往年的生日只是在体元殿设一小宴,热闹半日也就散了。如今海内清晏、百姓安乐,若再如前儿那般寒酸,皇上不委屈,太后看着也不好过。太后与咱们嫔妃们商量了,不多动用国库的银子——太后自有梯己,咱们各宫也随份子,请京城有名的戏班子来唱几日,吃吃酒听听戏,这才有意思。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待要奏请又恐圣上政务繁忙——姑娘回去与李总管商量商量,看可行否;若便宜,就试试皇上的意思。”佟妃是个谨慎人,对她极是客气。
      “要是皇上不答应,一定告诉咱们!”却是宜嫔抢道。
      莫贵人已有五个来月的身孕,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抿嘴笑道:“如若皇上不答应,姐姐能劝皇上改变主意?”
      宜嫔白了她一眼,“太后、佟姐姐一起劝,难道劝不动皇上么?”
      莫贵人笑了一下,“是了,臣妾见识浅,比不得宜姐姐思虑周全。”
      “妹妹怀了龙种,自然不必操心其它事!”宜嫔冷冷道。
      太后不悦道:“一个已是作母亲的人、一个也快了,还像孩子似的,整日斗嘴!”
      佟妃笑道:“她们本来就是孩子——这是在太后跟前儿罢了,若太后不在,两个人还抢糖吃呢。”
      说得太后与众人都笑了起来,宜嫔也撑不住一笑,莫贵人却蹙着眉,轻轻揉肚子。佟妃忙问:“怎么了?若不舒服就快传太医。”
      莫贵人娇怯怯地,抬头道:“不必了,或许孩子在闹呢。”说着便微微一笑,眉角漾起喜色。
      佟妃点头,对麝烟嘱咐道:“不管皇上什么意思,都让咱们知道。”
      麝烟答应了,就要退下,老太后忙一迭声吩咐抬酒——通共五坛酒,却派了十几人抬着,跟了麝烟回去。麝烟走到院外,忽又被一个太监叫住,原来太后又想起有尊青玉佛像,要麝烟请到乾清宫去贡着。麝烟跟着那太监进了厢房。佛像不知搁哪个柜子里,太监慢悠悠地找,麝烟便四处乱看。这屋子里全是一个个的大箱子,专供太后放东西。墙上挂着一幅幅书画,许是怕放着受潮,所以挂出来晾着。麝烟在家里也曾受父亲指点,见画卷俱是顾虎头、王摩诘、吴道子等名家手笔,连那幅绝迹已久的《富春山居图》也赫然在列,不免叹为观止。书法却多是董其昌真迹,便想起皇帝喜临董帖。她一幅幅地看过去,却见最后一幅卷轴并非书法,却是一幅画像。墨意疏淡、线条简单,极流畅地勾勒出一个窈窕剪影,相貌身形甚是熟悉。她略一怔神,心道自己的画像怎会挂在这里,况且自己也从来没画过像啊?难道竟有与自己长得一样的古人?
      疑惑间细细看去,又觉不太相似——那女子在大雪中披着红色羽缎,笑容明媚妍丽,神情中满是幸福安乐,漫天飞雪中透出逼人的聪慧灵秀来。再细看时,女子双颊丰润,不似自己清瘦。鼻梁也比自己高些,杏核眼、柳叶眉,玉葱般的指尖捉住发梢,顾盼间艳光照人——哪里是自己!不过乍看之下,有一丝丝的形似而已……不过这女子真是美,自己能像她一分也是好的。她凝睇瞧着,似乎真的下起了大雪,轻寒透幕,风拂画卷,女子真的要从纸上走下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耳边有人道:“姑姑拿好了。”她一惊,手上已放入一件沉甸甸的物事,温润滑腻,却是一尊玉质佛像。慌忙捧住了,道一声:“多谢公公!”虽然不舍,却也只得移步走开。
      到了外面,想起未见着画上的题跋,待要回转去看是不能够了,估计这些太监也不会知道。然而终究是不死心,问刚才那太监道:“适才那屋里的画像,公公可知是谁的?”
      太监想也未想便道:“姑姑说的是英亲王格格的像吧?本挂在太后寝殿,后来格格仙逝,太后怕瞧着伤心,才移入库房的。那是格格出阁前,太后特特命如意馆画的,说是留个念想。”
      他说完便回头走了,麝烟站在那里,只觉得手上佛像凉意透骨,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到得十一月,除了皇帝断然不让太后出钱,其余一切皆依太后之意,终于将皇帝寿辰热热闹闹地办起来。长春宫后院搭了戏台,体元殿里正好可以看见。皇帝高兴,陪太后喝了几杯酒、看了两场戏,想起明日要召集百官御门听政,便欲告退。太后知他素来节制,也就答应了,嫔妃们见皇帝心情好,一听皇帝要走,便不依起来。平妃先就斟了酒敬上,皇帝笑饮了,其他人一看,皆上前敬酒。皇帝踌躇一下,佟妃便道:“都别闹了,快让皇上回去吧——朝政要紧。”
      众妃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偏生姐姐心疼皇上?”“平妹妹的酒都喝了,臣妾不依!”“好歹把臣妾手上这杯喝了!”“这么一点子酒,就能醉倒皇上不成?”“皇上海量,别以为臣妾不知道!”
      皇帝瞅着佟妃微微地笑,佟妃又是气又是笑地站起来,从桌上端起一杯酒,“既然如此,就由臣妾代各宫敬皇上一杯,愿皇上福寿绵长、圣德流芳。”回头对众妃道:“咱们一起饮了吧。”
      佟妃将酒杯递至皇帝面前,皇帝笑接了饮下,她自取了一杯酒,与众妃同饮。皇帝饮了酒,低头看着她笑,佟妃被瞅得不好意思,“臣妾恭送皇上!”皇帝点了点头,“朕有事与你商量。”
      佟妃见状,只好跟着皇帝出去。出了长春宫,一直走到益寿斋门口,见皇帝沉默不语,只得主动问道:“不知皇上有何事与臣妾商量?”正等着皇帝说话,手上蓦然一暖,已被皇帝握住,耳边暖暖地吹来皇帝的气息,“晚上是朕过去,还是你过来?”她一惊,抬头只见皇帝笑意盈盈,眼中柔情荡漾。后面还跟着人,佟妃脸上飞红,羞涩地低下头,然而还是忍羞抬起来,“皇上,臣妾近日……不方便。”
      皇帝一怔,便即会意,轻咳了一下,捏捏她的手,“那好生将养……明日朕再陪你看戏。”
      这等柔情旖旎的时刻原不多见,佟妃心中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得轻叹一声,“皇上请回吧。”
      听得宫城上空神鸦“哇”地一声,皇帝已松开她的手,由众人簇拥着走了。

      十一月的天气,京城终日阴沉欲雪。皇帝一路走回乾清宫,只觉阴寒透骨,刚想要茶,身边已递上一盏热□□。适才吃多了油腻,便想喝口清爽的,见是□□,皇帝皱皱眉。奉茶的宫女慌忙将杯子撤下,端上一杯热茶来。皇帝见两个杯子都冒着腾腾热气,自己心里也泛起暖意,眉头舒展开来,浅浅啜了一口茶,“怎么不去看戏?”
      那宫女轻声道:“回皇上,看了一会儿,估摸着皇上该回宫了,所以先候在这儿。”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比不久前清减不少,小脸苍白着,颊边那抹微红越发显眼。皇帝心里盘算了一下,“过得半月,成若也该回来了。”
      麝烟一惊,垂下头不说话。皇帝兀自沉吟,“若他不似先时那般固执,朕便给你们赐婚。”
      仿佛白日里一阵霹雳闪过,麝烟大惊失色,“皇上!”蓦然跪倒。
      皇帝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麝烟只觉天旋地转,唯一能做的便是拼命摇头,悲哀如巨轮从心上辗过去,让她不能呼吸不能思想——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立意要把我嫁给公子!然而一眼的相似,就可以让昔日的金玉良缘重现?!我知道你的用意,知道产生那个用意的原因,然而你知道我的心吗?!
      心仿佛在风口浪尖上起伏颠簸,被高高地抛起来,又重重落下。
      茫然间听得皇帝沉声道:“你不愿意?为什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帝,眼中无泪,却交织着不明所以的东西。皇帝从不曾为任何事失措过,然而此刻却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竟是调转了目光,“有何苦衷只管道来,朕自当为你做主。”
      乍听此言,脸上浮起一个笑意,却是涩涩的。想要说点儿什么,心里却倦到了极点,眼神空洞洞地瞅着地面。光滑的金砖地上影影绰绰,她和皇帝的影叠在一起,深浅不一。恍惚间听见皇帝沉着的声音,“怕成若不答应?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簪子上的流苏痒痒地拂着面颊,柔软而冰凉,跪得久了,膝下便钝钝地痛。一个飞雪中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的美人,注定是让人仰望赞叹的……她心下酸痛,突然间厌弃起自己来——如果自己不是自己,那该有多好……
      本是贪生怕死的人,喜欢一切华丽而贵重的东西,渴望接近世上最好的……然而一个冲动下,竟也能不顾生死。她扬起脸,声音飘忽,“皇上看,我与英亲王格格长得可像?”
      一个卑贱的奴才,竟拿自己与公主相比——这话本来就犯了大忌讳,何况……不过是中人之姿,连格格的一半也不如吧?本来以为说出来,自己也会害怕,然而竟然只觉悲切,看着皇帝的眼神一点儿也没有退却。若不是凭了那股冲动,估计自己是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吧?她看着皇帝的目光由惊异转为释然,释然间却有些悲悯,眉头微微一蹙,当下松开,便欲开口。
      不待皇帝说话,她已抢先道:“公主与奴才本不相像——皇上为何非要公子娶奴才?”
      皇帝眼神一闪,怔了一下,竟似无话可答——其实奴才的问话,皇帝本就可以置之不理。只听外头似有人窃窃私语,皇帝扬声道:“谁?”
      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眼中笑意盎然,“回万岁爷,外头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万岁爷万寿无疆……”
      他话没说完,皇帝摆摆手,“知道了,出去吧。”那太监见皇帝一脸不耐,一个宫女跪在当下,不知犯了何罪,不由心惊胆战,忙不迭地退了下去。皇帝见他退出,回过头对麝烟道:“你原是这样以为?”
      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听得麝烟一阵害怕,轻轻地点了点头。皇帝鼻中哼了一声,脸上却一笑,“若仅仅如此,朕倒不用费这些心思。”
      麝烟怔了怔,见皇帝脸上的笑意不似假的,不由得疑惑万分,“皇上……”
      “若朕只是以貌取人,你还能留在御前?”
      宫里侍奉的人皆是千挑万选,脸上决不可有疤痕,何况御前?若不是皇帝留她,只怕早就被撵出宫去。麝烟听了这话,忙垂首谢恩。皇帝意不在此,只道:“朕只问你——你心里可愿嫁给成若?”
      麝烟一怔,只觉胸中一股浊气胡乱冲撞,脑中气血上涌,胆子骤然间壮了许多,“不!奴才不愿意!”
      皇帝本是胸有成竹,却没想到她说出这句话来。这些嫁娶之事皇帝本不留心,这次如此在意,也是因了看重公子,至于拉拢那位权臣之意,倒属次要了。本来看准麝烟禀性柔顺,又读过几本书,可堪与公子相配——本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皇帝赐婚,谁又敢推辞?却不料先是公子、后是麝烟,自己一番好意,倒被这两人弄得意兴阑珊。
      微微有些恼怒,却不怒反笑,“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愿意?”
      麝烟偷看了皇帝一眼,面颊飞红,连颈项都红了。
      皇帝觉察出异状,笑道:“难不成有喜欢的人?”
      她紧闭双唇,只觉脸上作烧。
      皇帝道:“定是了——也罢,你告诉朕是谁,朕就撤回旨意。”
      胸中仿佛有巨涛汹涌,一浪一浪拍打着。周身都灼热起来,连呼出的气息也都是烫的。有一个声音急促地催着——“说出来!说出来!”她用仅存的意志克制着翻涌的欲望,喉间那句话剧烈地跳动着,就要喷薄而出!
      “如若没有,朕可要问你个欺君之罪。”皇帝板了脸,眼中却有笑意。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仿佛有枯枝折断的声音,屋里却是温暖如春。紫檀炕桌上有温热的酒,脚踏上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用金丝嵌了卐字不到头,灿灿地耀人眼。
      四周静无人声,墙角的西洋挂钟“喀喀”摆动着,仿佛在催促什么。静寂中只听皇帝执意道:“不必害躁——若那是个好人,朕便把你赐给他。”
      ……
      “还是不说么?”皇帝叹了口气,“也罢,既然成若与你无缘——朕也不勉强了。”说着便抬脚往殿外走去。
      麝烟跪在当下,见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那一身宝蓝色的袍子映在烛光下,浑身仿佛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之中。她脑中乱成一团,心中狂跳着,只盼皇帝能够回转。然而皇帝已然走到门口,负手问外殿值勤的人雪下了多久。泪水哗地流了满面,身体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无望中,眼看皇帝抬起脚,就要走出外殿,银牙紧紧咬上嘴唇,血珠冒出来。
      “我喜欢的是皇上!”
      期盼已久的话蓦地吐出,只觉脑中轰然一声,神志却镇定清醒。她望着皇帝回头惊讶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又道:“奴才喜欢的,是皇上……”脸上烧得发烫,气也喘不匀了,然而话语却是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殿宇内,久久不去。
      好像过了一百年似的,眼前蓦然出现一双平金绣龙纹的靴子。她抬起脸,见皇帝皱了眉看自己,眼中殊无笑意。心里一阵慌乱,不敢对上皇帝的目光,“奴才……”
      “你刚才说什么?”
      失措间听见皇帝沉声发问,她只觉气怯,对适才的话后悔起来——皇帝将如何想?一定把自己看作那些盼着平步青云的宫女,每日家打扮得妖妖乔乔,恨不得吸引皇帝的所有目光。
      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应该,不是吧?
      “敢对朕,再说一遍吗?”
      她惶惑着,猜不到皇帝的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反悔……她鼓起勇气,声如蚊吟,“奴才……奴才,喜欢……”
      下颏忽被轻轻捏住,惶惑中只见柔情仿佛莲瓣,在皇帝眼中层层绽放。灯花“毕剥”爆开来,她心下顿时酥软,只愿沉醉在这柔情之中,再也不要醒来。

      万寿节过后,天儿便越来越短了。宫里的事务繁杂,李总管每日脚不沾地,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麝烟本只管茶水一项,可是现在如此忙乱,少不得分些旁的差使——御前的事大半便落在她身上。她是皇帝幸过的人,跑不了的主子娘娘,众人皆另眼相看,日子倒也顺顺当当。眼瞅着新节将至,皇帝早已写了几十个“福”字赏给臣下,想起跟随左右的侍卫——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吃了不少苦,意欲也赏他们一份墨宝。
      冬日严寒,那墨汁不久时便渐渐凝了。皇帝随口叫了声麝烟,听得身后有人轻轻答应了一声,纤纤玉指已持起墨块,铜勺舀入清水,缓缓地磨了起来。皇帝向笔山上取了一柄紫毫,想了想,“各等侍卫皆有几人?”
      麝烟一怔——前朝的事她怎会得知?皇帝思及,也一笑,抬头叫李总管。麝烟忙道:“李总管看三十晚上的戏单及行礼、燕坐次序去了——奴才记得同福那里收着一份侍卫名单,皇上若立刻要,奴才便去取来。”
      皇帝目光朝窗外一瞥,“雪珠儿正大,罢了。”说着垂头沉思一回,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起来。
      皇帝字迹端秀,麝烟见抬头写着几人的名字,皆是她不认识的。下面隔了一行,又是几人名字,“成若”二字赫然在列。她不免心虚,埋了头不敢偷看。不多时皇帝停了笔,对她道:“你数数,有几人?”
      她侧身站在案边,心里默默算着,末了回道:“回皇上,一共二十三人。”
      皇帝点头,也望着那张纸,“一等五人,二等八人,三等十人……嗯,成若这小子也该回来了。”
      麝烟的手一抖,墨块便磕在砚上,“当”地一声。她的心猛然揪紧,见皇帝不理会,才慢慢放下心来。皇帝只道:“拿纸来。”写“福”的纸是特制的硬红纸,麝烟听了,忙过去抱了一叠。皇帝持笔立了一会儿,丢下笔甩甩手道:“写了这半日也乏了——罢了,过会子再写。”
      皇帝抬头见麝烟瞅着炕上那些写好的字发怔,笑笑道:“怎么,你也想要?”
      麝烟一惊,两只黑漆漆的眼珠朝皇帝瞅了一眼,又含羞一笑垂下头去,“奴才不敢。”
      皇帝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前儿宜嫔就要了一幅。”
      麝烟道:“奴才只是个宫女,怎敢收藏御笔?”
      皇帝听到这话,便笑道:“倒忘了这一节——待过了年,大家心里闲了,朕给佟妃说一声,便册封你。”
      向例皇帝册封嫔妃,须皇后钤印才算生效,如今中宫之位虚悬,皇后职务便由佟妃代理。麝烟心里一阵激动,忙跪下地去谢恩。皇帝笑道:“还没兑现呢,待封号下来再谢不迟。”
      麝烟羞涩一笑,已被皇帝扶起,她大了胆,轻轻靠在皇帝肩头。皇帝的气息暖暖的,拂在她颊上,让人心下柔软,被从未有过的安详平和包裹。
      “回皇上……”
      她一惊抬头,见有人进来,不由得飞红了脸。皇帝却不在意,问道:“什么事?”
      那是个太监,看见此一番温存情景,忍了笑道:“二等侍卫成若晋见皇上。”
      皇帝面露喜色,“他回来了?”说着拔脚往外走,突然又顿住脚步,“你叫他到这里来。”
      麝烟一惊,忙道:“奴才告退。”
      皇帝瞅了她一眼,“且住——上两碗茶来。”
      她心下只是叫苦,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得乖乖地下去烹茶。
      进来时,公子已经跪坐在炕上,皇帝笑吟吟地,正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并不理会。她将茶盏放在炕桌上,趁机瞥了一眼公子。见他瘦了黑了,两只眼睛看上去似乎大了些,目光清澈平和,精神比先时好了许多。听得皇帝道:“成若,来,朕赐你个‘双福临门’!”说着便下了炕,双手同时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福字。“你父亲已得了一个,朕现在赐你两个,看他回去还敢打你不敢?”皇帝取笑道。
      麝烟记得有一次公子臂上有些瘀青,皇帝问起,他只含糊回答,后来听别的侍卫说,是他言语忤逆了太傅,被太傅用马鞭打的。此事常为皇帝取笑,公子也笑笑,“父亲听说皇上知道那事,这以后连重话也没对奴才说过。”
      一提起父子天伦,皇帝脸上便有些郁郁,调转话题道:“这次出塞可有什么收获?”
      “臣正是要向皇上禀报。”公子说着,便向袖中掏出一卷纸轴。
      皇帝却伸手挡住,“此事明日再谈——朕是问你,可得了什么好词?”
      公子脸色忽地一黯,勉强笑道:“那些玩艺儿,原不值皇上一看。”
      “朕还不知道你?”皇帝笑道,“又不是没看过。”
      公子沉默片刻,拱手道:“奴才斗胆,借皇上御笔一用。”
      皇帝含笑点头,公子便取了一只湖笔,向纸上走笔写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寒月悲笳,飘泊天涯,万里西风翰海沙。”
      字迹清秀俊逸,一个个从纸上跃然而出,沙沙的走笔声渐渐归于沉寂,白纸黑字却是分明。
      殿内沉默了片刻,麝烟只是鼻酸,正想悄悄退下,却听得皇帝缓缓道:“境界开阔,是一阙好词——只是口气还与从前一般无二。”
      “奴才……这些东西,不值皇上一看。”公子低声道。
      皇帝轻叹,“年华正好,自当轻狂恣肆,鲜衣怒马之时,奈何一意凄婉……韫儿地下有知,必也不得安生。”
      公子沉默不语。
      皇帝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且下去吧。大节下,好生陪陪你爹——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朕看得出来他可是悬着心。”
      公子低着头,仍可见眉心紧紧攥成一团。麝烟心中作疼,却再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退了出去。
      耳边突然一声轻咳,她惊起抬头,见皇帝目光如炬,仿佛看到自己心里去,她一阵怔忡,不知该答什么好。还好皇帝只是看了她两眼,转身回去,继续写那些“福”字。
      过了年就好了,她心里暗暗想——过了年,做了妃子,就再也不想其它的事,一心一意只为皇帝打算。

      光阴荏苒,下过几场大雪,正月便过去了。接下来又是二月二的龙抬头、三月三的修禊,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直忙到春暖花开也忙不完。梅花谢了梨花开,海棠、碧桃……连牡丹也都开了。她依旧在茶盘里放上两朵姚黄,皇帝瞅了微微一笑,将花递给她,“赏你了。”区区一朵花,也沾上皇恩浩荡。
      然而春天总算是来了,牡丹虽不如去年开得好,其它的花儿也够人瞧的。她把花抽在瓶里,在黑暗里转过身去,只看见两星烛光跳动。帐中呼吸均匀,皇帝已经熟睡,外间值夜的宫女都是训练有素,一声咳嗽也无。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年过去了。她吹了蜡烛走出去,值夜宫女招呼一声:“烟姑姑”,她点点头,径直走出殿去。
      夜风清凉,暖意熏人。本来有些睡意,看着繁星满天,月色清明,倒生出散步的兴致。沿着檐廊一直走到乾清宫正殿门口,几个太监坐在门槛下,唧唧喳喳地聊天,一见她来忙住了口。她也不理,踱着步子走下台阶。
      不知要往哪里去,梦游般慢慢晃悠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下冰凉的玉石台阶。夜里并不黑,四处皆有灯火照耀,还有巡夜的人挑着灯笼,见了她微露惊讶。她也不理,径直走着,忽听见一声断喝:“谁?”
      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正对着乾清门。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怀疑地打量着她。她一时失神,怔在那里,那侍卫更增怀疑,喝道:“哪个宫的?”
      那边有人过来,她抬眼望去,不由得浑身一震。侍卫见她异样,又是一身宫女打扮,其貌不扬,便欲拘起来,好生拷问。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不得无礼!”侍卫回过头去,“成若,你来得正好,这女子深夜在这儿晃悠,甚是可疑。”
      麝烟挺了挺脊梁,并不开言。
      “她是乾清宫的人”,公子道,“皇上跟前的。”见她只是发怔,便道:“深夜露冷,姑娘快回吧。”
      麝烟斜睨那侍卫一眼,冲公子笑笑,“皇上睡下了,麝烟见天气和暖,出来透透气。”
      那侍卫心下不服,却不得不道一声“对不住”,见她只是站着,并没有回转。侍卫无奈,只看着公子。
      公子刚要说话,麝烟却道:“适才我的簪子掉了,这位侍卫大哥,烦劳您帮我找找。”
      听说她是皇帝的身边人,那侍卫虽是不耐,却不敢怠慢,“不知道姑娘掉哪儿了?”
      麝烟微微一笑,随手往黑暗处一指,“大概掉在那里——若是寻常簪子倒也罢了,只是皇上赏赐,若不见我戴上,定要问的。”
      侍卫便要拉成若去找,麝烟忙道:“成大爷,皇上睡前还提起,赏了您双福,可是怠慢了太傅——不知道太傅如何说?”
      公子微笑道:“烦劳姑娘回皇上——父亲倒没说什么,只是多喝了两杯酒。”
      那侍卫见他们聊起来了,只得自己去找。麝烟见他挑着灯笼,头如拨浪鼓般,东张西望着渐渐走远,适才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公子还道:“父亲本要亲自进宫谢恩,在下恐怕皇上也觉多此一举,便拦下了。父亲说明日上朝时再谢——明日皇上醒了,姑娘先跟皇上说一声,就当笑话儿看好了。”
      麝烟恍若未闻,只是幽幽地看着他。公子见状,想起以前的事,便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她蓦然惊醒,想说句客套话便走,却终究说不出来,只得长叹了口气。
      听得她这一声叹息,公子便想——若是自己答应皇帝赐婚,怎会与她在这夜色深沉、苍苔露冷的光景下无言相对?这女子看上去虽然温婉柔顺,神色间却有种傲然之气,虽身处下贱,只怕骨子里也是骄傲的——自己当面拒婚,定是深深伤了她。然而她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怨恨,反而不时表现出对自己的关切——是真的没有恨意,还是城府之深竟能不动声色?如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唉,原是自己对不住她,怎么反而怪起她来?深宫里面,没有一点心机还怎么活?况且自己病重之时是她日夜照顾,这般情意无力回报,她就算心怀怨恨甚至伺机报复,自己也是心甘情愿。
      夜风清凉,她一身春衫,衣袂飘飘。公子看着,只觉眼熟,忽忆起很久以前,在乾清宫铜鹤边看到一个身影,也是这般的娇俏可人。那时他怅怅地望了许久,一转眼那身影便不见了——固执地以为那是故人魂归,特来与他短暂一会。今日方知,原来就是她。
      心内五味杂陈,不由黯然神伤,竟也跟着长叹一声。眼前的女子抬起头来,涩涩一笑,“麝烟走了……公子保重。”
      他“嗯”了一声,眼看着女子转过身去,腰上的玉佩却“叮当”一声滑落在地。他忙捡起来,刚想还给她,却见她越走越快,小跑着转入宫门之内,再也没有出来。

      麝烟抹了一把泪,急急跑着,冷不防撞上一个人。那人“唉哟”一声,一见是她,忙一把抓住,“烟姑姑,大事不好了!”
      她好不容易站稳,定睛一看,认出是翊坤宫佟妃的丫头玉串儿。冬天时佟妃就生了病,到现在还未痊愈。见玉串儿焦急万分,两只眼睛盛满惊恐,她心下便一沉,忙问:“佟主子可好?”
      玉串儿“哇”地一声哭将出来,“烟姑姑,我家主子……”
      她还没说完,麝烟便已料到,拔腿便往皇帝寝殿走。一踏入寝殿,只见值夜宫女静寂无声,内室里皇帝还在沉睡。她想了想,出来问玉串儿:“宣太医了么?”
      玉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点头,“宣……宣了,太医说,只怕是撑不过今晚……”
      “皇太后知道么?”
      “已经差人去禀报了。”
      “佟主子家人呢?”
      “也差人去了。”
      玉串儿慌得不成样子,搅得麝烟心里也慌慌的——佟妃只怕已经弥留,必得叫醒皇帝了;佟妃若去了,剩下的嫔妃都不中用,后宫再无主持大局之人;皇帝和佟妃情深义重,皇后才死了没几年,如今皇贵妃又要死了,接连的打击,皇帝怎受得住?罢了罢了,怎么还在胡思乱想?快叫醒皇帝要紧!若是迟了,只怕就见不上了!
      她忙走进去拍拍手,值夜的宫女不知出了什么事,叫她神色严肃,忙站起来。她做了个手势,径直走入内室。撩起帐子,见皇帝拥被而眠,眉头微蹙,不知做了什么梦。外头宫女已捧来衣物,她忙埋下头,轻声唤道:“皇上!”只唤得一声,皇帝已然惊醒,见是她,情知不好,迅速立起身,“什么事?”
      她未语,泪已盈眶,“佟主子不好……”
      皇帝一听,掀被而起,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走。外头早已有人候着,事情紧急,麝烟也顾不得规矩,急急地跟在皇帝后面。
      到得翊坤宫,太医们凑成一堆,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屏风后头传来阵阵啜泣。皇帝不理正行礼的太医,一步踏进去。麝烟紧紧跟在后面,只见佟妃面白如纸,鬓发凌乱地贴在面上,双目微微张着,目光涣散。皇帝抢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唤:“佟妃。”
      太医跪在当下,“佟娘娘一直昏迷不醒,臣等……回天乏术。”
      皇帝瞪了他们一眼,斥道:“退下!”
      太医们只怕降罪,恨不得立刻消失,皇帝一吩咐,忙诚惶诚恐地退出屏风之外。皇帝坐在床边,只是轻唤:“佟妃。”
      麝烟垂首立在旁边,见佟妃的一干宫女哭成了泪人儿,外头有人来禀报,道是太后来了。皇帝忙站起来,就要迎出去。太后已经匆匆地赶进来,一见佟妃便扑过去,搂着大哭起来。佟妃是太后外孙女,从小受她疼爱。太后“心肝儿肉”地叫着,老泪纵横。皇帝心里烦乱,忍耐道:“夜深了,太后快请回去休息,当心伤了身子。”说着便向太后的宫女使眼色。
      宫女们忙上前劝解,太后不肯走,泣道:“这孩子素日孝顺,怎么命运如此不济?难不成本宫太疼她了,反折了她的福?”
      皇帝道:“太后快休如此,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太后若因此伤心成疾,叫佟妃也不得安心——她虽昏迷着,心里却清楚。”
      太后听如此说,只得起身,擦了擦泪,对皇帝道:“我知道你喜欢仁孝皇后,她薨了,你心里难过,一直没再立后。只是这孩子为你操劳了这么些年,没出过一个错儿,你看在本宫的面子上给她个荣耀,我日后闭了眼、入了土,见了她也有个交待。”
      皇帝略一思忖,随即点头道:“太后放心,儿臣自当遵命——夜里路不好走,太后当心。”说着便叫下人将她搀回去。
      太后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皇帝吁了口气,坐在佟妃床边,侧过头来,“你们都下去吧。”看了一眼麝烟,“你也下去。”
      麝烟只得随着众人退出。临去不经意一瞥,见皇帝伏身下去,在佟妃耳边轻语。不知说了什么,佟妃睫毛轻微一颤,似乎有了知觉。麝烟心下一跳,然而身子已退到屏风之外,看不见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候在外面,只看见烛影摇曳,屏风内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外殿的铜漏滴答、滴答,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远远地传来更鼓之声,已然四更。众人皆无睡意——若佟妃有个好歹,后宫只怕会经历一番天翻地覆。
      不知过了多久,平地里轰然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那紫檀雕花屏风猛然倒地!地面也被震得直颤。皇帝立在屏后,目光沉如黑夜,胸口微微起伏,额旁的青筋突突乱跳。
      看不见的巨石压在众人心头,都知道最担心的事情已然发生。然而笼罩在皇帝目光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呼吸也为之停滞!
      沉沉的寂静中听见皇帝哑声道:“传旨——册封佟妃为后,谥号‘孝懿’。”说完,踏过碎裂的屏风,头也不回地离去。
      殿内一时沉寂,听到那“谥号”二字,众人反应过来,顿时哭声震天,悲号响成一片。
      时隔多年,宫里又要举行大丧了么?麝烟未及细想,慌忙追随皇帝而去。

      皇帝并未回乾清宫,夜色中辨出这是去御花园的路。皇帝悲痛之下怎禁得风凉露冷?麝烟正想规劝,皇帝突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你们都退下。”
      李总管上前一步道:“皇上,还是……”
      皇帝斥道:“废话!”
      李总管连忙噤声。
      头顶上飞过几只老鸦,叫得人阵阵胆寒。李总管转身朝麝烟打手势,麝烟只装作不见。李总管无奈,跪了下来,“皇上,老奴今日就算死,也必不能丢下万岁一人!”
      皇帝霍然转身,指着他怒道:“你!”顿了顿,终于收回手,疲惫已极,“好吧,你跟着,叫他们都退下。”
      李总管便向身后摆摆手,众人会意,悄悄地退了下去。麝烟却留下来,看着李总管。李总管点头,“麝烟姑娘,扶着万岁爷。”麝烟忙上前,皇帝却一摆手,径直向前走去。
      御花园的小径都是走惯的,虽是夜里,皇帝走得却又快又稳。李总管人老了,又没歇好,反倒气喘吁吁。麝烟看不过,扶着他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头也不回地走着,不时伸手拨开垂下的柳条花枝。有的枝条上都是倒刺,皇帝随手拨去,只怕割破了手。麝烟瞧着心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走着,李总管脚下一个踉跄!麝烟扶不住,被他带着跌倒在地。他口中直道:“奴才该死!”麝烟抢先爬起来,皇帝已弯下腰,同她一起扶起李总管。李总管老泪盈眶,要跪下谢恩,已被皇帝拦住,“罢了,你也退下吧,留麝烟在此便可。”
      李总管张了张嘴,皇帝道:“不必多言!”
      皇帝极少有此严厉不容申辩的时刻,饶是打小侍候的人也由不得心惊。李总管讪讪地瞧了皇帝一眼,极是担心。皇帝倒自笑了,“朕这么大个人,会有什么事?”语气稍有缓和。
      李总管小心道:“万岁爷保重,奴才在宫里等着万岁。”一语竟至哽咽。
      皇帝转身便走,李总管又低声嘱咐了麝烟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双肩已被露水浸透,脚底下冰凉凉的,双手笼在袖中也不觉暖和——自己是这样,不知皇帝可是受了凉?麝烟暗暗担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皇帝。
      眼见得晨星依稀,天光从东边透出来。麝烟吸了口凉气,“皇上……”
      “朕很想你……”
      她吓了一跳,见皇帝顿住脚,抬头仰望天穹,目光游离,神思不知飘到了何处。确信皇帝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她默然立在一旁。
      皇帝幼年践祚帝位,一言一行皆以帝王标准行事,讲究姿容庄重、行止威严,喜怒不形于色——帝师言,这方能显出皇上的高深莫测,臣下方才猜度不出圣意,对皇上自然毕恭毕敬、唯恐拂逆了上意。
      “有什么用?”皇帝眺望天际,喃喃自语,“‘协欢心于诸御’、‘积深爱以事两宫,每迎色笑’——再多的溢美之词,又有何用?”
      麝烟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站在风露之中,又是尴尬又是伤感。“积深爱以事两宫”——分明便是仁孝皇后的悼文。佟妃逝去,原以为皇帝悲痛万分,可是他心里想的念的,还是仁孝皇后。
      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皇帝回头看见她,“你过来。”她怯怯地走过去,皇帝解下肩头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仿佛被烫着一般,她慌忙解下来,“奴才没事,皇上龙体要紧!”
      皇帝闭了一下眼,又立刻睁开。麝烟为那凌厉的目光所震摄,一时失神。
      “谁都要朕保重!朕这辈子听得最多的,就是保重、保重!”皇帝强自压抑,然而话语间还是有丝丝怒意喷薄而出,“朕的龙体最要紧,朕肩负着国家兴衰,你们这些奴才都不要紧!”
      麝烟听不明白,只觉害怕。
      “朕是天下最要紧的人——”皇帝声音猛然哽住,抬起头竭力睁大眼睛。
      一点光亮的东西滑落,麝烟不敢看,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
      “——却连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心被剖成了两半,硬生生地疼。她走过去,握住皇帝的手。然而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默默抽回手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