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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彤云久绝 ...

  •   一、彤云久绝
      屈指算来,已过了一个甲子。
      麝烟颤巍巍地扶着栏杆站起,满天满地的艳光照得眼睛生疼——确乎是老了,老得连花和叶都分辨不清。那些绚丽到极致的色彩在她的眼里,只是团团红紫错乱的光晕,什么“姚黄”、“魏紫”、“夜光白”、“银粉金鳞”……喧嚣地挤在一起,仿佛没织好的锦缎,丝缕四散地堆在地上,徒让人懊恼。
      然而牡丹终究是开了。空落落的路上少有人来,偶尔来了一个人,不经意地一瞥,无不为这摄魂夺目的光彩惊诧万分。被锦绣荣华遗忘的角落里,层层叠叠的花瓣次第绽开,仿佛集聚了所有的精气,只为这一次惊天动地的盛放。麝烟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牡丹。盈盈绿叶遮住了虬结的树根,花朵锦重重缀在枝头。百种千种万种色彩泼天盖地地流溢出来,仿佛永不熄灭的火,一直烧啊、烧啊,绵绵不绝地蔓延到天边。她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虽然眼睛花了、耳朵背了、腿脚也不灵便,然而牡丹终究是开了——开得如此摄人心魄、如此揪心裂肺,相隔了若干年的色彩毫无二致地重现,麝烟只觉得胸肺间一阵阵地气短,遂掉转头、眯了眼,看天边红彤彤的晚霞。
      现在再也没有人叫她“麝烟”或是“烟姑娘”了。冷清清的屋子里,除了送饭、打扫的仆人,再没有其他人往来。偶尔在庭院里碰上人,还没看清楚是谁,耳中听得一声“麝嬷嬷”,心里便凉了半截。她已是个废人。从照顾她的小太监不耐的神色中能看出来,她已是个废人。从前有人恨她,恨不得她死。然而现在连想要她死的人都已经离去,而她还活着——活着,一个人等死。
      浓烈鲜艳的牡丹开得热闹非凡,像那泼天的富贵。上一次看牡丹是什么时候呢?天边的晚霞渐渐淡了,灰重的云压下来。麝烟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酸。她扶着树坐在石凳上,石头的凉意爬上身,直让人发寒。她看自己的手,枯瘦而苍白,手背上的青筋好像虬结的花根。什么时候自己也曾有过红润娇嫩的柔荑呢?好似初绽的牡丹一样的柔荑,沁着春天的香气。
      大概,是在上一次牡丹盛开的时候吧。
      京都气候湿热,牡丹存活不易。即使存活,也多是只叶不花。然而皇帝偏偏喜欢牡丹,宫里的花匠费尽心思,终于改良了牡丹品种,使牡丹头一次在京都盛放。泼彩流霞的花朵与金碧殿宇相得益彰,美得惊天动地。
      那时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前奉茶——不过是个被呼来唤去的奴才,然而因为得近天颜,无人不对她客气三分。牡丹的开放让皇帝喜动颜色,平日里极讲究行止威严的人,竟也心动于这不易的盛开。那时的她心性要强,还没等奴才将牡丹开放的消息报上去,自己先就撷了一朵最大最盛的姚黄,小心地放在茶盘里。奉茶的时候,脚步轻悄,连花瓣都未颤动。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边,又将黄灿灿的花朵放在盏边。皇帝一瞥,目光倒是凝住了,问:“牡丹开了?”她忙垂首答“是”,听皇帝无语,又大着胆子道:“恭喜皇上……”本想再说几句“福祚绵长”之类的话,然想到皇帝不喜多言,方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娇花未赏先摘,本来担了极大的风险,她也惴惴地,生怕皇帝怪罪。然而皇帝见了,唇边掠过一抹微微的笑意,脸上仍是淡淡的,“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再无其它的话。她见了,也只好退下。
      行到帘外,见皇帝拈起那朵姚黄,眉头轻轻蹙起。她知道皇帝这是在想事情——皇帝幼年登基,心思甚深,任何事若不是思虑成熟,是决不会宣之于口的。她想知道皇帝在想什么,然而看着皇帝的神情,心头不由自主地袭上一缕寒意,忙静悄悄地走开了。
      隔不多会儿,李总管便来吩咐:皇上午膳后起驾御花园赏花。
      她是御前的大宫女,自然要随驾侍候的。于是忙忙地吩咐底下人备好风炉,将才取来的玉泉山的水灌到那只郎窑红的菊瓣瓶里,玉函里盛了茶叶。想起皇帝素爱节俭,又把玉函换成竹纹瓷盖罐……御前的差使,一分一毫都错不得。尽管皇帝待下人宽厚,小心总没过逾的。背地里有多少暗潮汹涌她知道,一步走错便是粉身碎骨,人前的片刻风光又抵得过什么?
      事情不多。忙完了,她怔怔地坐着。同屋的翦瞳端了饭来,她也一同吃了。皇帝向来先午休再用膳,此时尚早,皇帝大概小憩未起。她却不敢再等,忙过值事房去。一屋子的人正轻声说着话,见她进来,都站起来,叫声“烟姑姑”。她坐下来,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同福是李总管的徒弟,平日最是猴精,见她问,忙嘻嘻笑道:“姑姑还不知道吧,今儿皇上高兴,要练弓箭,刚才叫我师父去御花园立鹄子呢!可巧今儿太傅家的大爷当值,咱们可有好瞧的了!”她一怔,方记起太傅家的这位大公子极受恩宠,不仅文章写得好,骑射功夫也是了得,本是进士出身,皇帝却授他二等侍卫之职,显见得是要他常在左右。他父亲武英殿大学士,且为太子太傅,即使位高权重也无此殊荣。这位大公子的名声她在家时便听说过,后来进了宫,内宫外廷有别,倒绝了消息。一时怔忡,却没听见同福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这位大爷可是了得,长得清俊极了!听说他写的诗啊词啊,连皇上万岁爷都赞不绝口。还听说有一次他下场子,三箭连中靶心,喜得万岁爷立时就把手上的御弓赏了他!”
      麝烟皱皱眉,立起身来,同福忙住了口。她却笑道:“我去前头瞧瞧,估摸着是时候摆驾了。”同福一听,赶紧站起来,“还是姑姑心细,我去瞧吧,姑姑且喝口茶。”

      午后的光阴似乎格外悠长,阳春三月的天气,柳条已发了寸许的新叶,迎风轻摇。本是随兴的游赏,不似平日里仪仗井然,即使如此,到底有十几个随侍的人跟着。嫔妃知道皇帝要来,皆打扮齐整了,相约来赏花。本是随兴的游赏,却是满园人面娇花相映,俨然春日盛会。皇帝却依旧淡淡,闲适地负了手,低头细看牡丹。
      麝烟前面隔了四五人,只看见皇帝的背影。宝蓝的袍子上绣了暗色的团龙,只领子翻出一道明黄来。皇帝的背影从来都是挺拔的,虽然有些消瘦。麝烟不知道若干年后,这背影会不会有弯曲的一日。她瞅着那一道隔绝凡人的明黄,想着入宫前母亲垂泪道:“好歹熬过这几年,待放出来便好了。”刚开始的时候,倒是恨不得早些放出去,可是过惯了这祸福难料的日子,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她却不知道了。
      皇帝撩起袍子,迈步跨过虬结的累累花根。御花园深处立起了鹄子,几名侍卫正待命。皇帝点点头,问道:“容若呢?”那几名侍卫都回说不知道,李总管四处望望,也不见人,慌得抹了一把汗。皇帝却只笑笑,“大概又得了好句子,抄录去了。你们去找找,朕且用茶。”
      麝烟被满园的花气脂香熏得头晕,见几个人急急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听见皇帝最后一句话,忙叫人扇起风炉、坐上紫砂壶,烹起茶来。皇帝难得的神情悠闲,沿着小径缓缓踱步。宜嫔惠嫔两人一左一右,不知跟皇帝说些什么。麝烟见水好了,便启了瓷罐,用银匙挑出几枚翠片,投入水中。身边有人递过盏来,麝烟见皇帝正与妃子谈笑,不由得犯了难——那茶盏是蓝地明黄行龙纹的,虽备了三只,也只为若一时碎了,有得替换,却不是旁人可以用的。现下皇帝和两嫔在一起,若只奉给皇帝一人,两嫔岂不怪罪?若也给她们奉茶,并无别的杯子可用,又不能用皇帝的……麝烟虽在御前多时,却没遇到过这等难题,心下焦躁,额上不由渗出细汗来。
      李总管见她怔忡,低声催道:“仔细茶老了!”她一惊,忙一把提起壶来——那是一把提梁紫砂,水气蒸腾,把上边的提梁也蒸得滚烫。平日里都是用锦帕包着提起,再将茶水注入杯中。麝烟这一惊,也没多想,赤手便把壶猛地提起。没防头被狠狠一烫,手上握了一团火似的。吃痛忍不住一声惊呼,那壶应声摔下,在青石地上砸得粉碎!
      碎瓷与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众人纷纷闪避。皇帝与嫔妃们听见响声,皆回头朝这边看来。麝烟大惊之下,脸色骤然惨白,也不顾手上烫了一溜燎泡,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周围吵嚷嚷的,仿佛在议论。她头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只愣愣地瞪着地面。御前差使,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然而不等人拿错,自己就出了这样的差池——轻的打几板子逐出宫,名声也毁了;重的便是打死,尸体送到化人厂去。或许皇帝宽厚,只打她几下,咬牙忍着,大不了伤筋动骨落个残疾。嫁不出去,也只好一辈子住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强撑着不晕过去。
      眼前出现一双黄缎的鞋尖。她知道那是皇帝穿的鞋,鞋面上用颜色稍深的丝线绣成九条云龙,爪牙狰狞如欲啖人。她呼吸一窒,重重叩首,浑身早已瘫软——不知道板子会打哪里。听说是打臀股,又听说若是主子立意处决,太监下手便重许多,甚而有将脊梁打断的……麝烟背后生出阵阵寒意,僵硬地伏在地上。青石板冰凉无比,额头磕在上面,仿佛划着尖利的冰刃。
      “起来吧。”只听得淡淡一声,她还未反应过来,已有宫女将她搀起。抬头惶惶地看了皇帝一眼,仍是那样从容淡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却愈加惶恐,知道面前这人云淡风清的一句话,便可判决她的生死。
      皇帝不看她,低头吩咐李总管,“派人送她回去,传太医瞧瞧。”
      她心头骤然一松——自己近日精神不济,只怕皇帝看了出来,并不怪罪她适才犯错。她忙又跪下,却见皇帝已转过身,对一位侍卫打扮的人笑道:“写了什么好词,还不呈上来?”那人面容清秀,态度甚是恭敬,神情间却依稀有着与皇帝相似的淡然。她忙谢了恩,待要站起来时,眼前却蓦地一黑,晕了过去。
      麝烟在习习药香中醒来,一个小宫女唤作“小荣儿”的,正蹲在地下给她煎药。见她醒了,惊喜地叫了声:“烟姑姑!”她只觉头痛欲裂,轻轻“嗯”了一声,又阖上眼,却闻到药香浓了起来。睁眼一看,小荣儿正端了药轻唤:“烟姑姑,吃了药再睡吧。”她只好勉力支起身,硬将一碗乌黑的药汁灌了下去。正想继续睡,忽然一阵心慌,忙问道:“皇上说怎么处置我了吗?”没有把她打死已是莫大的恩典,不可能一点处罚都没有。
      小荣儿却一脸茫然,“姑姑犯错了?只听说姑姑病了,拨我过来侍候。姑姑若犯了错,怎地还有太医来瞧?”
      她想想也是,若不是皇帝饶过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有资格传唤太医?心虽放下了,却总有些惶惑。皇帝虽然宽厚,然而宫里规则严谨,怎能为她一个宫女坏了秩序?她的心一下抽紧——难道皇帝对自己格外开恩?难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只做宫女?脑中轰地炸开来,心里却有些宽慰似的。

      不过是受了惊吓,麝烟素来身子强,歇了一个晚上,次日仍旧起来当值。皇帝早朝还没下,她就开始忙碌。一天忙下来,只见皇帝低头看书、批折子,用过午膳之后便与几个外国传教士说话,并不多看她一眼。她记挂着别的事,见皇帝说得兴起,便瞅了个空儿,走到廊下四处张望。
      “麝烟!”
      猛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一惊,转身看去,却正碰在心上,忙笑道:“李谙达,麝烟正找您。”
      李总管沉脸道:“看街景呢!昨儿吃了吓,规则都忘干净了?”见她脸色泛白,低着头正立在风口上,样子甚是可怜。不免放缓了口气,“找我什么事儿?”
      春天的风并不冷,偶尔有游丝在半空中一闪。阳光直落在麝烟脸上,照得她睁不开眼。她只好低了头,轻声道:“麝烟自知昨儿个罪责不轻,不知为何皇上没怪罪下来?还是皇上忙,有了闲儿再发落?”
      四周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苏拉在扫着庭院。特制的扫帚软软拂在地上,一丝声响也无。麝烟低着头,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李总管说什么,不由得浑身发起寒来。抬眼看去,却见李总管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她心头一紧,轻轻唤了声:“谙达。”
      李总管倒像是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麝烟又道:“不知如何处罚奴才?”
      李总管却沉沉地叹了口气。麝烟进宫多时,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时候,不由问道:“谙达怎么了?”
      李总管只是摇了摇头,又轻叹点头,道:“谁没个错处,万岁爷不会计较这么多。何况现在也没心思管你的事。”他顿了顿道:“真是可怜见儿的,还是万岁爷赐的婚……”话未说完,见麝烟怔怔地看着他,遂点点头道:“快上去侍候着吧,仔细着点儿。”
      麝烟不敢多问,忙答应了走开。从帘外一望,那几个传教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皇帝还对着一架不知什么东西,饶有兴味地打量。她轻轻地上前换了新茶,正要退下,却听皇帝道:“烫壶梨花白来。”
      麝烟不由一怔——皇帝素来自制,极少饮酒,更无白日饮酒之理。她不暇多想,下去唤来小丫头,热热地烫了一壶梨花白送上去。正待给皇帝斟上,皇帝却挥挥手,她忙住手。见皇帝持起壶来注了半杯,却并不饮,只瞅着杯中酒出神。麝烟在御前时日不短,也没见过皇帝这样。想起刚才李总管的眼神,心里不由得一阵怔忡。
      却听皇帝道:“你是哪一旗的?”
      麝烟猛一抬头,见皇帝淡淡地瞅着自己,忙垂下头去,“正白旗。”
      “老名儿呢?”
      “章佳氏。”
      皇帝“哦”了一声,明显地露出些讶异来。麝烟不由脸上火辣辣的——祖上本是汉人,因从龙入关,也算立了些军功,先帝方赐了旗人出身。“章佳氏”内的“佳”字便是后来加上去的,明白人都知道。她入宫来颇受排挤,便是因为这似假非真的旗人身份。直至今日做了御前侍奉,犹有人背后嚼舌。她原想时日久了,自己也争气些,总能掩了汉人出身。想不到今日被皇帝问出来,不禁羞恨交加,“皇上从此可看轻我了”,暗暗地想。
      “朕知道你爷爷——当年跟着先帝爷,立了不少功劳。可惜天下刚定他就殁了,没享上几天清福。”皇帝说着,又问:“你父亲可是在翰林院供职?”
      麝烟回说“是”,皇帝笑笑,“父亲是武将,儿子却从了文,一家子倒是文武双全。我记得你父亲的文章倒四平八稳,儒学的功底不浅。”
      麝烟忙道:“父亲平日也常习骑射,只是身子不好。”
      皇帝点点头,“你可念过书?”
      麝烟脸一红,窘道:“念过一些。”一时起了显才之心,正思如何回答方不至唐突,却见皇帝已拾起案头的奏章看起来,便讪讪地住了口。
      过不多时,皇帝忽然抬头,向外唤道:“来人!”
      李总管忙进来。皇帝指着那壶酒道:“给容若送去。”李总管却有些犹豫,皇帝道:“怎么?朕记得他今天当值。”
      李总管忙回:“万岁爷忘了,大爷今天告了假,回家料理……”
      “知道了!”皇帝蓦地打断,却又淡淡笑道:“朕倒是糊涂了。”目光极快地在麝烟面上掠过,又道:“那就送到他家里,告诉太傅,万事且由着他。”
      李总管应了一声,麝烟便向案上捧了酒壶递给他。李总管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垂首退了出去。
      麝烟莫名地害怕起来,轻声道:“奴才给皇上换茶。”
      “不必了。”皇帝随口道,沉思一回,向折上走笔写了几字,掩了折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麝烟估计皇帝大概是去哪个宫里,这种时候原不用她跟着,只好蹲了万福,眼瞅着皇帝的背影转过帘子,向外边去了。
      在御前这么些时日,皇帝倒是头一遭问她家中情况。皇帝的心思从来藏得极深,麝烟不明白,若皇帝看上自己,原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为何迟迟不取;若对自己没有意思,那又为何问自己这些?皇帝的声音清朗,仿佛还在耳边,“你可念过书?”麝烟不由懊恼,那时自己怎么就乱了阵脚呢?自己不仅念过书,还能写上两句诗啊词啊,“竹梢映窗花余香,月影移墙夜生凉”,既然皇帝问及,就应该念给他听!可是皇帝到底什么心思,自己怎么窥测得到,若只为显摆,没准儿招出祸事来……
      麝烟一面想着,一面伸手去取案上的残茶。李总管突然掀帘子进来,见只有她一人,遂问:“万岁爷呢?”
      麝烟收了茶盏,摇头,“皇上说出去走走。”
      “没说去哪儿?”明知她不知道,李总管还是不甘心地问。
      麝烟却不好再说不知道,只得道:“大概去慈宁宫,或许去哪位娘娘那儿也未可知。”
      李总管却一跺脚,埋怨道:“你怎么不问问?”见她一脸委屈,也不好再说,急急地往外走。麝烟不知出了何事,忙跟着出去。见李总管唤来值事太监,命他们快去寻皇帝。李总管在宫里几十年,若非紧要决不至如此,她忙问:“谙达,出了什么事?”
      李总管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昨儿个万岁好不容易兴致来了,要和太傅家的大爷射鹄子——这你也知道。万岁到了御花园看不见大爷,派人找了许久才找到。后来你晕倒被送回来,万岁问大爷去了哪儿,没承想大爷话没说,先就滚下两行泪来。”李总管说到这儿,眼眶也不由湿了,“原来太傅家的大少奶奶产后受了寒,没了……那是两广总督卢大人的格格,长得好极了,连太后也喜欢,时常召进宫来……
      麝烟只听得一声声“大爷”、“格格”,还没理清头绪,又听李总管道:“格格没了,大爷自不必说,连万岁也伤心……”皇帝伤心么?麝烟昏沉沉地想,怎么自己没看出来?皇帝跟自己说了这么些话,怎么瞧也不像伤心啊。“适才我去太傅家赐酒,还没进门,太傅就哭着迎了出来,道是大爷病重,眼见得脉息细软,就快不行了……”
      麝烟这才知觉过来,轻轻“啊”了一声,“是,是什么病?”李总管摇头道:“说是疟疾这病难治,只能看天意了!”说着连连叹气,竟极是痛惋。
      “太医也治不好么?”
      李总管只摇头,“难说、难说!”叹着气走开了。
      麝烟茫茫然站在那里——太傅家大少奶奶没了,大爷也病笃——那是皇帝倚重的人,若真的没了,皇帝不知会有多难受。以前仁孝皇后薨逝,皇帝五日都没有上朝,如今突来这样的变故,又会怎样呢?太傅、大少奶奶、太后……都是高不可及的人物,然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日夜随着皇帝,是距离他最近的人,却连他的难受都看不出来。
      不多时,听见外头跪拜行礼的声音,靴声槖槖,是皇帝的脚步。她忙到御茶房换了热茶准备送上去。一只脚刚踏入殿内,已查觉出气氛的凝重。她越发小心,连头也不敢抬,稳稳地缓步走过去,将茶放在案上。正要退下,耳边却听见皇帝问:“教士有何高见?”
      她偷偷向下边看去,见丹墀下立着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见皇帝问,操着不太熟的汉语道:“敝国有一味药,叫……”
      她不敢逗留,脚步轻盈地退了下去,没听见后面的话。
      刚回到御茶房,却见同福一溜烟地跑来,“姑姑,快!快!师傅说万岁爷传你!”
      麝烟心头突突乱跳,忙跟了他去。还没到殿门口,就见李总管掀帘子张望,见她来了,忙招招手。她慌忙跑上去,掠了掠鬓丝,方躬身进去。强按下心神蹲了个万福,见皇帝坐在上面,神情倒是安然,只眉头微蹙着。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人看出如此形状,可见心事极重。见她进来,遂对李总管道:“你俩速速将药送予容若——另有一份旨意,”说着便向案头取了一份折子,递给麝烟。她慌忙接住,皇帝语气倒是缓和,“你念念,识不识得?”
      麝烟一阵错愕,见皇帝神情如常,只好战战地展开折子。折子刚刚写就,犹且墨迹淋漓。皇帝素爱董其昌书法,字体也带了董氏的清雅秀丽,只是在清秀之外多出一份端正大气来。麝烟照着上面念道:“今赐治疟疾的药,名之‘金鸡纳’,闻得十分有效。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皇帝连写四个万嘱,显是关心已极。
      麝烟念完,皇帝便道:“去吧。”她心里千头万绪犹理不清楚,然而皇帝吩咐不敢迟误,只好跟着李总管去了。

      因事情紧急,两人皆骑马出城。麝烟怀里揣着圣旨只是疑惑,不知为何皇帝要她跟着李总管去传旨。她策马与李总管并排而行,想了想,硬着头皮问了出来。李总管却斜睨了她一眼,“咱们做奴才的,岂敢妄测圣意?”麝烟想,皇帝生下来就是你服侍,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想到这世上对皇帝最忠心的恐怕就数这个老奴,皇帝若无授意,他断不肯透露皇帝心思,便只得作罢。
      太傅府离禁城不远,李总管熟门熟路,径直策马向什刹海后沿上走。麝烟不惯骑马,提心吊胆地坐在鞍上,只觉一颠一颠地甚是难受。正被晃得头晕目眩时,李总管已勒住缰绳。大门上的人远远就看见李总管,早通报进去。他们俩到得大门前,太傅已迎了出来,花白的胡子,面色憔悴不堪。见李总管后面跟着一个女子,也无心理会。得知李总管奉旨赐药,已感动得老泪纵横,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一个小小的瓷瓶。李总管接过麝烟递来的圣旨,欲展开宣读。太傅忙不迭地跪下,已被李总管扶住。麝烟见太傅毕恭毕敬立在面前,每听到一个字,花白头颅便微微一颤。李总管声正腔圆,一字一句地念下来,到末了那四个“万嘱”,太傅及旁边的家人无不掩泣。李总管道:“若实乃疟疾,就快给大公子服了吧。”太傅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李总管又道:“万岁爷吩咐老奴,一定要亲自看看公子气色。”
      太傅拭了泪,由丫头扶着,引李总管进去。麝烟讷讷地跟在后面,转过回廊,一直走到一个独立的庭院内。先就有一阵汩汩水声传来,麝烟见那假山底下泻出一道清泉,宛若奔珠滚玉。院中竹影横斜,海棠、梨花开得正盛。绕过假山方才发现,原来这碧水盈盈,却是从南边墙根涌进来,在院中聚成一泓小湖。湖上架了一角凉亭,用篆文题着几字,麝烟却不识得。正琢磨间,已踏上台阶,走入东边的屋子。
      一个年轻少妇眼睛肿得跟桃似的,见老爷带了几个人进来,虽然羞惭惭的,却并不回避。太傅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总管几步迈上去,到了容若床前。麝烟跟在后面,见少妇对着太傅低头垂泪,她不忍看,忙走上前去。
      床头垂着雪白的帐子,罗帐上依稀绣了几竿修竹,掩住了榻上人的半边脸。麝烟站在李总管背后,见那露出的半边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双目紧阖,眼珠俄尔在眼皮下微微一动。薄而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唇角微微向下弯,仿佛是顽皮的孩子正熟睡一般。
      麝烟听见少妇边泣边道:“总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刚才还喊着难受……此刻好些,只怕过一会儿又难受起来……”
      麝烟看着帘后苍白的脸,不由心上一揪,忍不住回头道:“快将皇上赐的药吃了吧,这是洋人献的,听说十分有效,在外国救治了不少人。”
      那妇人听说,惊喜地抬头,“真的?”见有许多人,忙又垂下头去。
      听得麝烟说话,太傅眼神便往这边一瞥。李总管见了,便道:“这是——”
      “奴才麝烟,是御前奉茶”,麝烟垂首道,修竹掩映下的苍白面颊在眼前一闪,她想也未想便情不自禁脱口道,“过来侍候公子。”话音刚落,只觉脑中如霹雳炸过,轰隆直响。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好不容易方才强撑住不动声色。忍不住转头,见李总管瞬息间眼神万变,却立时镇定,点点头,“万岁爷不放心,这个麝烟平时谨慎,所以拨她过来侍候。”
      麝烟心下一跳,不由得大惊失色。她一时心情激荡说下这样的话,是可以问一个“假传圣意”之罪的,然而李总管不仅没有揭穿,反而替她圆谎,太令人不解。未及细想,李总管已转头对她道:“你好好侍候公子,将每日病情奏报。”她忙答应了,见李总管向太傅告了辞,自去了。
      皇帝派宫女来侍候病重的臣子,自开国以来皆无此先例。不过因皇帝向来看重容若,太傅并不太惊讶。那少妇姓颜,乃容若妾室,知道御前的人身份不同一般,便欲将她安置在与容若的房间相隔一湖的西厢。麝烟却怔忡着,心道李总管最知皇帝心意,难道皇帝正是叫她来侍候大公子?听见颜氏在她耳边说话,忙定定神,“麝烟是来侍候公子的,就在公子床边安置一榻便可,不敢劳动夫人。”颜氏看看太傅,见他不说话,便答应了。
      太傅权倾朝野,家中自然是极尽奢华。然而这里极是幽静雅致,在华堂广厦中自成一方天地。虽也是通常四合院形式,却是乌瓦粉墙,院中满植修竹芭蕉,极具江南风味。那一股碧水泻玉般从南墙下的堆石中缓缓流出,源源不断地注入湖中。那湖水仿佛是整块巨大的翡翠,静静地不见流动,阳光照在上面,方见得滟滟的几缕波纹。
      说是侍候,实际上府里人手齐备,麝烟根本插不下手去。大公子一直昏迷着,一会儿叫冷一会叫热,冷的时候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热了又满头满脸的汗,擦也擦不完。金鸡纳已给他服下,据说是好多了。麝烟看他现在的样子,已觉十分不忍,不知先时病重是怎样的。颜氏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只是抹不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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