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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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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骘的山风卷拘着乌云层层压境,大雪前兆,雪崖弟子们早早休课,夫子准许大家去校场收回晾晒的被衾。
月嵘正吟着明心决抱着被褥回殿,远远见着自家殿外坐着个瘦削娇小的门生,不必多想,定是阿壮。他心思微微一颤,亲切唤道:“阿壮!”
阿壮见他来了,唇角一扬,起身相迎:“月嵘师兄。”
月嵘快步过去,迎她入屋道:“方才不见你来修课,定是知晓你身子又不好,我就说嘛,你翻那些个跟斗,不会头痛才怪,我还想着今日早休去给你送些粥食。”
屋舍打扫地整齐有方,看出屋主倒是个仔细的人。
“月嵘师兄……”阿壮满是感激:“自我来到雪崖,添了不少麻烦,这么久以来多亏你的照顾,这些是我来时,我家姑姑给我装带着的桃花茶,送给师兄做个纪念。”
月嵘整着床榻乐道:“哎!你怎么还与我客气,那不是应当做的,我是喜欢阿壮才……呃我是说,若不是觉得师弟你性子纯良招人喜爱,我才不多加照顾你呢……等一等,你方才说什么?‘纪念’?”
他回过身望着阿壮,才留意她手中拎着一只小筐,忽地一紧张:“你要下山去了?”
“不是不是……”阿壮摆手,此刻万不可吓着他:“是我老家东海的一点特产,送给师兄罢。”
月嵘顺着气:“可吓我这一跳,我还道你也受不得雪崖的苦,弃了仙阶回家去了。”
“月嵘师兄……”阿壮紧攒着手中的提篮:“若是哪一日我不见了,请你信我,我绝不是害怕吃苦逃回家去了……”
愣愣地,月嵘蹙蹙眉,怎地觉得她今日有些反常:“是了是了,我定然相信阿壮师弟不会因为艰苦的修仙之路而逃遁。只是若耐得苦寒,先把身子调养好才是长久之计。修习只会越加艰难,你总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怎么行?等我弄好床褥,我们去唤明端烧几个小菜开小灶去!”
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任谁看都看腻了罢。阿壮将提篮轻轻搁在月嵘的书台,总算完成了一桩心事。月嵘师兄,只愿你早日忘却我……
虽然不知晓千里英招喜爱吃些什么,在这雪崖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补品,阿壮拜托明端帮她烧了只老母鸡,用了几味上好的药材,炖了一盆汤包在食篮里带回院中。
不知迎来送往多少回的夜色,此刻又如约守候她,盘旋在风眠花树上,盘旋在枯灯摇曳的偏殿门外。
阿壮拎着热乎乎的老母鸡汤站在通向恒榕殿的回廊里,寻思着昭桓是否会接受。如若他不接受,肯定也不会再等她修习了罢。那要不要一起把无忧剑还给他?阿壮踌躇半晌,肩胛又开始火炙般烧灼。
她不能再等了。
阿壮拎着鸡汤迈入恒榕殿大院,远远就看着昭桓坐在老榕树下掌灯夜读,英招乖顺趴在一旁。她鼓起勇气,哪怕老母鸡汤被打翻在地也认了。
只是……向前走了几步,阿壮就停了下来,何苦呢?再听得他嫌厌的话语,她还是就这么下山去罢。被所有的门生都认定她逃离此地又如何,她的命剩不了多久,才不要这样活得难过。
嗯!阿壮坚定了信念,就这样再看他一眼,算做告别罢!
“你手里拎着什么?”
“啊?”
昭桓明明没回头看她,怎么知道她站在身后啊?
计划好的道别失败了,阿壮被人抓包,还是老老实实行过去,将食篮搁在石桌上:“给……给大怪兽熬的汤……”
英招的大耳朵忽闪几下,蹭地便立起身,大脑袋凑到食篮跟前嗅了嗅,将阿壮吓了一跳。她疏忽了一点,英招的嘴巴都能吞下十个篮子了,她才只准备了一只鸡。
昭桓面无表情:“你熬的?”
夜风煞寒,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麦色长袍,乌发垂肩,一壶清茶,一部佛法,一支玉笛,那联姻的信物,清冷为伴。
阿壮垂着头晃了晃:“没……是麻烦明端师兄煮的,我只打打下手。”
“阿招的伤好多了,你不必再为它操心。”昭桓合上经册,见她委屈的模样,又道:“也许你并无恶意,算了,时辰快到了,上一次教你的回转大法还差几招柔和之术,兴许会助你风寒早愈,去取剑来罢。”
“可惜……我不是罹患风寒啊……”阿壮微微嘀咕,抬起头,见着温和如月的昭桓,什么话都搁在心里了。她向他行个礼:“我去取无忧来……”
行装都打点好了,进屋取剑来还给他就是,自此,再无瓜葛。她的命格太薄,怨不得旁人,等到回东海之后,有娘亲和姑姑陪着,等死也是一种快活。
门扉虚掩,阿壮疑惑地挠挠头,分明记得出门时熄了灯,怎地看着屋内燃着火光呢?她推开古旧的殿门,屋内萦绕着一股苦烈地气味。屏风之后,可见一隐约的人影摇曳。
“是谁?”阿壮惧怕地贴着门边,警觉地问道,若是什么妖魔闯入,她好跑出去请昭桓来。
那人影闻声,越加分明,自屏风后步出。阿壮看清后惊呼:“姑姑?!”
这一次她未疼得昏厥,也定不是梦中,眼前的人,真的是姑姑?
姑姑见她惊异的表情,苦乐道:“傻阿壮,姑姑来了多日了。”
多日……阿壮恍然大悟,每逢她夜里疼痛难忍,梦见姑姑来为她揉一揉,竟都不是梦境。
“姑姑……”阿壮鼻子一涩,快走几步扑入她怀中:“姑姑……为何你白日都不出来与我相见,姑姑,阿壮受了好多苦……”
姑姑眼泛泪光,拍打着她的背,哽咽道:“阿壮,你的灵脉越虚弱,越能见清我……我是用元魂来此,阿壮……不要再与昭桓神君修习剑法了……你越与他靠近,你的蛊毒发作越快……”
为什么……她见着了姑姑,却等来这样的答案。
“阿壮……我熬好了上仙配制的请魂汤,你服下,姑姑带你回家……”
东海……回东海……东海没有疼痛,没有骇人的大英招,没有漫天的白雪,没有凄冷无边的夜与寂寞,没有相依为命强装坚忍的门生,更没有昭桓。她要回去了,那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国度……
一阵轻柔的风拂过脸颊,昭桓睁开眼睛,原本坐在蒲团上打坐,身侧的英招正在吐那只老母鸡的骨头。这样的风……太奇怪。驻守在此千万年,雪崖的夜风何时这般安宁温柔过?每每都是凛冽如刀,时刻提醒他母亲的亡故与自己的责任。
风眠花的花瓣落在蒲团几瓣,近几日的落花似乎多了许多,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昭桓正探手拈起一朵,花叶枯萎,香气却最盛。白影而过,昭桓将花瓣挪开,见着阿壮执剑立在眼前。
月色算作最佳的一晚,她换了一件素净的仙衣,意外地,乌发没有绾起,除却一支桃花做簪,轻轻挑了几绺打了个髻儿,余下全都飘扬在夜风中。女儿家装束,就差一点点胭脂,她便可以撩动所有人的心弦。
昭桓微微蹙眉,她这样的装束太冒险了,一旦被他人发觉,雪崖千古名声怕要殆尽。只是尚未开口,就见她走近了些,纤弱的腕子握着他的无忧剑,诚恳一笑,道:“这些日子多谢昭桓师兄与我指点,我的气脉顺了很多,雪崖的日子过得飞快,我早已不记得初来时自己的剑法仙术稚嫩的模样。这把无忧剑,当真是上好的宝物,今夜,完璧归赵,我也应当换一把普通的弟子剑来试试。”
昭桓越发猜不透她,伸手将无忧接过,在四周设了结界,寻常弟子进不来。虽说雪崖弟子素日慎言,还是难免传出去风言风语。只是结界设好,天地间圈住他们两人,自然,还有啃了骨头便昏头大睡的英招,这氛围还颇有些暧昧。他轻咳了几声,递给她自己手里那把笨重的弟子剑:“如此,你便随我先试几式柔和的回转障法,助你最短的时辰恢复内气。你新换了重剑,当心莫伤了。”
眼前的女子,气息莫名的古怪,似不是凡人,而是孤魂,她的身子有那把重剑沉么?
阿壮笑着点头,体内确如翻江倒海般炸裂。姑姑封住了她的气脉,怕是撑不过一炷香。半个时辰前,她服下了请魂汤,元神被护住,只剩单薄的躯壳。修习完这一晚,她便离开,只剩想在最后一夜,让他记得,她女子的模样。昭桓,她可怜的,未曾谋面的夫君,这一世,作别了。
亥时将至,昭桓望望天色,指剑挑了阿壮的剑尖儿:“今夜就至此,你的气色太虚脱,逞强修不出扎实的仙法,你是晚膳未曾吃饱么?”
阿壮苦苦支撑着,将长剑抵在脚下:“喔……是吃的不多。”
昭桓将无忧收入袖中,桃花的味道也跟着收回。那轻柔的,纵然有风眠的味道,还是被他捕捉。他抖一抖袖摆上风眠树的落花:“气力不足苦练也是徒劳,明日再吃不饱就不要在此浪费时光。”
“是……”阿壮哽咽地应着,手心冷瑟险些握不动剑柄。
“回去罢。”
昭桓默默将她看了一眼,旋过身欲走。
要结束了!肩胛的痛殇在喧肆着最后的狂舞,阿壮忍着剧痛,还好,他背着身,见不到她此时惨白的脸色。她拼尽力气紧握着剑柄,步子踉跄地向前挪了一步,剑尖撑地,微微唤道:“昭……昭桓神君。”
昭桓顿足,微侧着脸庞,有些意外今日她的诸多反常,素日里从未听她唤过自己封号:“作何?”
冷若冰霜的坏语气啊。阿壮略过一丝苦笑,在心底最后一次抱怨。
“昭桓神君……我……”伤痛成茧,磨得人一触而升腾,狠狠剜掉命中最无力的倔强:“我恋慕神君……很久了……”
她说了,将心底最不舍的眷恋与他说了,然后决绝的落了泪,等待他的厌恶他的不屑。良久,昭桓仍未动立在眼前,她将掌心攥出血印:“昭桓神君?师兄?呃……你不必在意,是我一厢情愿的梦话,你……”
风眠花是什么时候凋落的不成样子了。
脂色的花朵萎缩成怖人的深褐色,苟延残喘地遍布脚下,吞吐着最后的气息。
“我已有婚约,”昭桓出人意料地道:“六界皆知,所以不必再念想,只会对我造成一种忧虑。”
她是同央镜一般,才潜入雪崖的么?为何父君还对她诸多纵容,难道忘了昔年和东海的约定?必不可能,那是母亲曾许的夙愿。可是……他真的猜不透了,无论如何,封了她的念想才是要紧。
这真的是一种好的拒绝。阿壮僵在树下,忘了时间,忘了疼痛,含着泪光注视着他踱步离去。她再也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好,多么好,死之前,诉说了自己的心意,他那可笑的婚约……真好……阴冷的云压低,脸颊上落了雪,将她的泪冻结在将死的月夜,这一世的情怨,她统统掩埋。
姑姑来了,阿壮躺卧在床侧,迷蒙中看见姑姑在为她收拾行装,过来轻抚她的发,姑姑轻声哄道:“我们阿壮长得快,仙子她为你做的衣装都小了些呢……”
她静静靠在姑姑的胸口闭上双眸,将这一世的苦与痛,泪与笑容,都埋在姑姑温暖的胸怀间,与风眠花落一起等待子时的钟响。凄冷的雪落在山崖,月色被凋敝,子午宫内灯熄人灭,世上再无痛殇,再无阿壮,也再无昭桓。
不待千日,他种下的毒,早已蔓延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