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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六】士庶争 ...

  •   举国数万名官吏,能穿紫服绯者①却不多。

      不过士人一旦穿上浅青公服成为流内官,便都会有更换服色的志向,许稷也不例外。赵相公给她所指之路,足以让她换下身上的浅青袍,走到台省中层官员的门外,假以时日,便可踏进这道门。

      而她如果拒绝赵相公铺的这条康庄大道,那么年末的考课,一定会让她吃足苦头。届时若故意给她一个下下等的考课结果,那她恐怕连如今这身浅青官服也保不住。

      从政事堂出来,天色将暮。廊庑下的灯笼被风吹摇着,远处紫铜铃声叮叮咚咚,光与声音都有些虚渺。

      许稷闷头去牵了马,在接连不停的街鼓声中迷迷糊糊穿过了朱雀门。抵达崇义坊时街鼓声落尽,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千缨做好晚饭等了一会,刚要出门去等,却见一陌生郎君走到门口。那郎君看看她,问道:“比部许稷可是住这里?”

      千缨纳闷抬眉,心想怎会有人找许稷找到这来呢?

      她遂问:“敢问郎君是?”

      “同僚。”

      “哦。”那一定是有公事了。千缨说:“可三郎还未回来。”想了想又道:“郎君若有事某可代为转告。”

      “恐是不方便。”

      千缨好意被拒绝,却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是贴心劝来客:“天冷风大,郎君不如进耳房等三郎。”

      那人正要拒绝,千缨忽闻得马蹄声传来,立刻喜上眉梢:“三郎回来了!”

      那人循声望,只见深曲中正是许稷骑着高头白马而来。

      一声低低马嘶,许稷勒紧缰绳下了马,她甚觉可疑地看了一眼来客:“练御史为何会至此?”

      练绘道:“练某特意前来道谢。”

      “练御史不必这样客气。”许稷握紧手上缰绳,“许某并没有做什么。”

      “练某已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不用了。”许稷有些不近人情地拒绝道。

      可练绘言辞诚恳,又长了一副很好心好意的模样,旁边千缨遂撺掇道:“三郎快去吧!”

      许稷无可奈何看一眼千缨,千缨却完全没读懂夫君眼里“诶你不要添乱哪”的意思,忙道:“去罢去罢。”

      练绘淡笑:“尊夫人都发话了,你还要客气么?”

      千缨拼命朝许稷使眼色,大意也不过是“有饭赶紧蹭,千万别浪费,家里没好吃的”,且她又是行动派,赶紧闪回门内,甚至将门给关上了。

      “尊夫人真有意思。”练绘看向蹙着眉的许稷,随口说了一句。

      许稷终没再推辞,再度上了马,同练绘一道走。

      千缨回到宅内,收拾一番正要喊韦氏吃饭,却见王夫南走进了院内。王夫南站到堂屋前一看,见无许稷身影遂问:“妹夫呢?”

      “同僚喊他去吃饭。”千缨不死不活地回他。

      “哪个同僚?”现在还有人愿与她一道吃饭?

      千缨捧着碗想了想:“好像是什么御史,叫什么我倒是没问。”

      “练御史?”

      千缨忙点点头。

      “千缨,上回我与你说过什么?”

      “上回?”千缨稀里糊涂地想想,忽然吓了一跳,跳起来语无伦次道:“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练绘?!啊?完了完了,那人肯定不怀好意哪!他带三郎回家喝酒去啦!十七兄你快去将三郎带回来!”

      王夫南出门时,许稷已在练绘家的堂屋坐了下来。火盆烧得甚旺,庶仆忙前忙后上菜暖酒,一张大食案上摆满佳肴,香气扑鼻。

      不过饿极了的许稷,却没太多胃口。

      她心事重重坐着,也不打算给好脸色与练绘看,闷着头空口喝了两三杯酒,便听练绘道:“铨选之事我已听说,深感遗憾。”

      许稷面上带笑,言辞却一点也不温和:“遗憾能让许某由‘放’改为‘留’吗?”

      “自然不能。”练绘兀自给她添了酒,“只不过铨选落败也未必是坏事,制举在即,你仍有大好机会可握。”

      又是劝她考制科。

      许稷一下就听明白了,练绘这哪是道谢,分明是为了替人当说客。

      她一言不发,闷完了杯子里的酒。

      堂内烛火明亮,冷了一天的胃腹终于暖和起来,许稷轻叹一声看向堂外庭院。

      忽有脚步声传来,紧随着便是庶仆的阻拦声:“我家郎君正与客吃饭呢,容我去禀告一声哪!”

      但区区一庶仆哪拦得住王夫南,他还没嚎完,王夫南已然大步迈进屋,走到了食案前。

      练绘抬头看他一眼,吩咐庶仆再送碗筷来。

      王夫南也不客气,撩袍便往许稷身旁一坐。

      他的忽然闯入,忽令许稷感受到一丝温暖活气。

      练绘则因心情不错,并不打算与他计较,反而还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汤。

      双方还没来得及交锋,这时庶仆又紧张兮兮冲了来:“不好啦,老夫人又发热了,郎君快去看看哪!”

      孝子练绘立刻起身,与王许二人打了声招呼,急匆匆往外去。

      “十七郎为何会来这?”

      王夫南端起汤碗不徐不疾喝着,回了一句:“来给练绘庆功。”

      “庆功?”

      “铲掉一堆蛀虫难道不该庆贺吗?”王夫南说着忽瞥她一眼,“也正因他觉得值得庆贺,才抓了你来一起喝酒啊。你不知道练绘此人已经到了‘惨无朋友、想喝酒只能随便抓个人来陪’的地步吗?所以说,他只是觉得无人同饮寂寞了而已,你千万别将他的谢意当真。”

      许稷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刻薄,她又空口喝了一杯酒,说道:“若这件事没有扯上我,或许我会为他秉持正义而变成‘没朋友的御史’感到可惜。”

      “正义?”王夫南淡笑,“你细看就会发现练绘的所谓正义也并非公正无私。明面上看铲掉了一群蛀虫,但类似的清洗也不过是换一批‘自己人’上去。练绘是寒门庶族出身那拨人一手拽上来的,他有他的局限。哪怕他也想做得更公正,但他所处的阵营要求他效忠,他就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字字正戳许稷心头大烦。

      “寒门进士,致位公卿,便成宦门新贵,拉拢同出身的人,对抗阀阅世家或朝中其他势力,再寻常不过。这拉拢包括座主提拔,也有婚姻关系上的走动。就练绘而言,他的婚姻大事恐怕轮不到其母做主,大约也只能接受其座主赵相公的安排。”

      王夫南毫无顾忌地接着说:“不过站队自古有之,不必避之如蛇蝎。一个人既然靠近了权力,总需要立场,这没有错。”

      “那么十七郎站在哪?”

      “你当我傻吗?”王夫南朝她笑了笑,“我为何要告诉你?”他脸上竟有浅浅笑窝,眸光分外明亮,在这满室亮堂中看着令人心神恍惚。

      许稷只知道,他绝非平白无故说这一番话。

      这是所谓提点吗?教她不要畏惧站队?可她不愿,也不打算成为第二个练绘。

      她默不作声看王夫南将一碗汤喝干净,自己则又喝了一口酒。

      “练绘家定是换了厨子,味道比先前好太多。”王夫南起身又打算去盛汤,但他的手却忽然停住,盯住那大陶罐,“这是什么汤?”

      许稷动也不动,上嘴皮子轻抬:“蛇汤吧。”

      王夫南脸色煞变,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一只翻倒的陶碗悠悠在桌上转了个圈。

      许稷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哎呀王郎君是吃坏了吗?这是怎么啦?”庶仆望着庭院暗处不停干呕的王夫南,瞪圆眼睛手足无措地瞎嚷嚷。

      “他是觉得蛇汤不好喝吧。”练绘从后厢房走来,路过时轻飘飘地对庶仆解释道。

      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且无心插柳般顺利‘报复’了王夫南的练绘,当然也没有什么轻松下场,据说之后几日都告假在家待着,似乎是因为被揍成了肿眼睛。

      而许稷,也在大年到来之前,离开长安回了昭应。

      不过她并未在昭应久留,办完事仅待了一日便又回了长安。

      许稷回长安那天,到了灞桥便又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状如鹅毛,远近百步内,皆无迎来送往的行人。

      她下了马,远眺雪中骊山,想起某个一去不返的人,心中也下起了鹅毛大雪。

      陪着她的白马似能读懂她的心意,低头贴近她,让她感受到一点热度。许稷转过身,伸手轻轻揽住白马的头,分外认真地顺了顺它的鬃毛,竟是长叹了一口气。

      雪花被朔风裹挟着贴到她脸上,虽坚持了很久,却还是融化了。

      这一日她回家,连千缨都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千缨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许稷,她不知许稷在昭应这两日遇见了什么事,也不知如何开解她。千缨搬了胡床在许稷面前坐下,见她闭目不语的样子,忽心生感叹:原来自己对她也不甚了解啊。

      为什么她卯足了劲做官?为什么要辛苦过成这样?

      她心中的志向与信念,又到底是什么呢?

      千缨伸过手去,将她凉凉的手轻轻握起来,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时,却瞥见了她袖口露出来的信封一角。

      喔,是谁写的,又是写得什么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一六】士庶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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