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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清茗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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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冢夕啊冢夕,这一次,我们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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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屋柴房,柳叶儿正坐油灯下,细细捻着翘在肩头的一缕秀发,望着门口两个高大的侍卫,像是下了决心,正要起身,其中一个男人碰得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一个哆嗦又跌回到了草垛上。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才被霍延年宠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晦气!自己那些姐妹但凡被达官贵人开去了的都正在享福呢,偏偏自己如此!
“大人。”
门口传来响动,柳叶儿伸直脖子望去,微微一讶,来者竟然是今日看到的那个男人!绝对俊朗精致的脸庞当时就让她芳心蠢蠢,不想正念着呢,又见了。
“你们先下去吧。”
“是——”
玄衣男子跨入门,顺带将门闩扣好。转过身与柳叶儿相视片刻,说道,“长得确实不错,你可知我是谁?”
柳叶儿嘻嘻一笑,往旁边一歪,肩头的薄纱衣滑了下来,露出了白皙的肌肤,她回道,“大人若是看得起奴家,奴家是不会让您失望的。”
“……”影幽向前走了两步,笑道,“可惜我无福消受。”
柳叶儿生出一肚子的疑惑,她警觉地仔细瞅了瞅影幽,将衣服拉和,皱皱眉,“你是太监?”
影幽大笑起来,一步跨到女人身边,俯下身去,贴着女子的唇道,“是不是,需由你亲断了!”
柳叶儿死后,影幽也在世上销声匿迹了,即便是自己深爱的冢夕正在遭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人们说,很多年后看到一个羁旅之人长久地跪在冢夕那无字的墓碑前,流尽了一生的泪水,人们很肯定地说,那就是曾经威震天下的法座,一个额头铭有“此善无终”的,影幽。
一刻夜衫湿,汶汶烛火灭。
霍延年问斩之事传至帝都时,选秀已将近结束,原本热衷于此事的霍赫听闻儿子就这么被庞戈杀了,一卧不起,连夜上奏皇帝,称庞戈私自下刑并未发告文书实为大不敬当受汤镬之刑,尚影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老泪纵横的霍赫在地上哭天抢地,像一个闹街的泼妇,他冷冷一笑,支起下巴把玩着手中的茶盅。
他身边垂袖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子,明亮的眼眸中满是专注,她仿佛对这一切都兴趣盎然,并且潜意识中默默学习着,也许冢夕做梦也想不到,她曾认为如此需要她庇护的不怀,此刻会站在帝王身边。
尚影帝不久便把已被调入邀凉西宫的稚不怀安排在自己身边作个使唤,这个孩子乖巧,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他以为这是她身在深宫所养成的习惯,可慢慢才察觉,这是她的天性,少有的,对于任何事情的专注之心。
霍赫被人搀走后,尚影帝笑着问不怀,“你同情他么?”
不怀马上跪在地上,将头埋得低低的,小声道,“同情。”
“……哈哈,说说为什么?”
不怀胆怯了,他无数次的听说过关于这位凶残帝王的种种,她谨记着冢夕的叮咛,一定要小心,万万小心!
“你且说说看,朕不责过。说!”
不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眼尚影帝,细声细语道,“失去了亲人,无论如何都令人痛苦。”
她脑子里盘旋着很多尸体,腐败的,残缺的,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她无数次回忆起一同流浪的孩子们,老人们,一个个死去,那一路上,不见血腥的噩梦让她难以摆脱。
“那你可知道,他的儿子害死了多少百姓?”尚影帝冷冷道,“十万两赈灾款被他生生扣去了一大半,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死么?”
稚不怀知道,她晓得者之间的原委。每封自庞戈传到圣上手中的密信她都看过,那霍延年,仗着自己父亲的丞相之位,把华南之地搅得一塌糊涂,他罪有应得。
“这样的人入朝为官,难道不是——”稚不怀顿了顿,忍了忍,还是冒着死的危险将话说出口,“不是您的过错么?”
尚影帝长久没有吭声,一旁的贵安吓得腿脚都虚软了,他倒是不怕这个狂妄的小丫头被拖出去乱刀砍死,反正皇帝身边的侍从更迭频繁到令人眼花缭乱,他只是害怕皇帝发怒牵连到自己。
大不过就是死了,稚不怀这样想着,心里到平静了。她想起了前些天桓锦娘娘设大宴迎冢夕入主后宫,赐号天彦,住在一座小巧别致的宫殿里,名为曲觞宫。她没有从冢夕脸上看到任何欢愉的表情,可人们都说,冢夕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成为皇帝枕边的人了。她突然觉得心被拴紧了,勒出了一道道伤痕,那个她憧憬的人远远去了。没有什么比这让她更崩溃,比起眼前这个帝王,她满满的心思都在冢夕那里。
“你下去吧。”
末了,尚影帝只幽幽道出这样一句话,贵安吐了一口气,轻声走到不怀身边,尽量探低身子,“出去吧,皇上要休息了。”
待不怀退出门后,尚影帝兀自笑了,他摸摸下巴,斜斜眼,“走吧,今日去北宫。”
夜已深,不怀在曲觞宫前踟蹰,若不是水月远远望见了她的身影,她大概是会在这里傻傻站一宿的。水月愈发漂亮了,她跟着冢夕一同到了曲觞宫,帮着这位新任的天彦妃打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正此时,冢夕还在法座院,她借着要清心明智的机会在法座院斋戒,而事实上,是在和法座们商量对策。她听到了影幽的口信,他刺杀庞戈没有成功,一个叫做柳雪的女子搅了局,现在庞戈多加防备,更难下手了。冢夕没有想到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竟然——失手了,她为此而苦恼,霍延年被斩之事已经传到了帝都,而皇帝并未对此作出反应,想必是默许了。这样一来,冢夕苦心蛀蚀的江南之地就要被庞戈一拳捣毁了。
浅枯却不以为然,影幽对冢夕的忠诚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只要是冢夕想要的,他便是死了也要取来,影幽一定会再想办法,他会在江南事发之前杀了庞戈。
“他若是失败了怎么办?”听了浅枯的分析,冢夕冷笑一声,问道。
“我取他的人头给你。”
冢夕甩甩长袖,瞪着浅枯道,“比起庞戈的人头,他的根本不算什么,带我的口信给他,如果十天之内庞戈不死,叫他自尽谢罪。”
“冢夕——”一旁听得睡眼惺忪的宪梓揉揉眼睛,歪着脑袋问道,“什么大罪过,要自尽?”
逐累正在一旁修剪白亮的指甲,对这一切置若罔,他和浅枯一样根本不相信影幽会失手,那一定是个意外,一定是。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看看夏相别那张银色的面具,挤挤眼睛,只见夏相别却认真地在看冢夕,末了,听他说道,“当下是不是有必要查查那个柳雪的底细?”
“查,当然要查。”冢夕咬咬下唇,突然间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竟然失手于一个女人,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什么人物!庞戈,庞戈,你倒是有些本事!”
继而是一阵沉默,腥热的风自窗棂流入,冢夕焦躁地望望月头,恨不得现在人在江南亲自取了庞戈的人头!这块绊脚石太重了,不尽快除掉他,心难安!
“浅枯,你说的是真的么?”
众人都微微一愣,只见冢夕起身大步跑出了房间,浅枯望着她的身影,仰天长叹一声,喃喃道,“影幽,影幽,你到底怎么了……”
皇上驾临北宫的沉锣声惊醒了桓锦,自从她的养子落聿皇子死后,皇上很少来看她了。她连忙叫宫女们点亮回廊所有的花灯,角角落落的铜炉中焚满香木,自己拿出了当年入住北宫时所穿的那件金底紫边长裙,梳髻点绛唇,描眉负金簪,她仿佛又年轻了,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后宫翻云覆雨的时光。
尚影帝的心情格外好,贵安看得出来,心里默想,稚不怀那个小丫头虽然人愚钝至极可还得皇帝欢心,倒也奇了。
一盏茶后,桓锦才施施然在众人簇拥下迎驾前殿。尚影帝微微一笑,一把将那女子拽入怀里,他细细抚摸着女人那有着浅纹的脸庞,然后是脖颈,他的身体被女人紧紧贴着,那嫣红的双颊,微颤的眼睫,像处子般羞涩的表情,让他会想起那曾经艳绝天下的瑶后,纵使他眼中已经容不得别人,可这个才智双全的女人仍然深深地吸引了他。
他的嘴唇贴近女人,就在那些宫女别过脸去想悄悄退下时,尚影帝森冷的声音像一阵阴冽的风,预示着这位北宫娘娘即将面临的厄运。
“朕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和朝臣有任何来往,你可记清楚了?”
不待女人有何反应,尚影毫不怜惜将她甩开,将那一盏茶水倾入口中,“嗯,茶水倒是不错的,可惜——凉了。”
这件事迅速在宫中传开了,大家都在猜测桓锦做了什么恶事被皇上发觉了。小宫女们深情暧昧,她们也许看到了一些令人难离启齿的事情,又或许只是觉得有趣编一些离奇的故事来打发时光。
这些,一直在法座院斋戒的冢夕无暇理会,无论如何,这个后宫在她眼中已经空了,区区一个西宫已经不需要多少精力来对付。七月上旬,三年一次的科第考试又要开始了,她方才得到了没靖王爷的密信,前些日子宴请薛桦时听说皇上已经将今年科考的试题拟定好了,她想起前些日子太监总管李司又送来了一万两银票,他没有说明意图,但言语间谄媚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他为了能继续勒索文况京也隐瞒了初一已死的消息,在得知文况子卿与冢夕相识后,惟恐他得知真相故三番两次贿赂冢夕,不过大头定是被他扣缺了,冢夕发自心底地厌恶贪得无厌的人,可有时却不得不留着他们。
一阵钟鼓声后,逐累进屋拿来了冢夕的礼服,见她还跪在堂前,满怀的怜惜却无法袒露。只是轻声唤道,“冢夕,快准备吧,今儿个所有新册封的妃嫔都要出席午宴,时辰不早了。”
冢夕默默回眼看了看依旧一身大红袍的男人,笑了,“不准皱着眉头,会变丑。”
不待逐累有所反应,冢夕已经抱着衣物走了出去,可没走几步,却将手中的衣物抛到身后,向门外奔去。她身着青色的长裙在红色的深巷中飞奔,墙上是大朵大朵金色的祥云和福禄泉水,她大口呼吸,全身都渗出了汗水,仿佛毫无禁忌地在旷野上飞奔,她记得堇黎描述的北疆长野,策马驱驰,可以一跃云端的畅快与自由,心里开始慢慢平静,在她身后跟随的宫女一声声喊道,“主子,主子,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啊——”
很快就有侍卫冲了上来将冢夕按压在地,“何人在禁宫乱闯,死罪!带走,带走!”就算那些吓破胆的宫女抬出她天彦妃的名号却也毫无办法,只得一边揩泪一边跟着一大队侍卫往内务所去。
午宴时,韶华宫里歌舞升平,数百个新被册封的大大小小的妃嫔和文武百官跪伏在地,一声声“皇恩浩荡”响彻宫殿,尚影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从那些女人男人身边走过,走到殿外,突然他回头向殿前同样跪在地上的稚不怀看去,朗声道,“稚不怀,过来朕的身边。”
人们纷纷窃窃私语好奇地向起身的女子看去,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子,不算出众的相貌和气质,再瞧那一身容装,分明还是一个宫女。他们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只得瞧着稚不怀沿着方才皇上走过的道,从他们贴紧地面的额前走过。
这仿佛是一种仪式,偷眼看着的贵安几乎惊呆了,稚不怀步态健稳,大片夏日的阳光从琉璃窗中透射在她足下,那一身绚烂的辉彩令他震撼了。那羸弱的女子身上竟然有着一种使人望而生畏的沉着冷质,却不刺眼也不炽热。很多年后,贵安再一次看到稚不怀从大殿走了出去,俯瞰着向她跪拜的朝臣时,她泪流满面。
“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尚影帝指着空无一物的殿前,放眼看去,净白的前殿只有白晃晃的光芒,远处是叠目的宫檐楼阁,安静地,一丝声响都没有。
稚不怀站在皇上身后,她诚实地回话道,“回皇上,那儿什么也没有。”
“是啊,确实什么也没有。”尚影帝背手向前走了两步,放声道,“朕也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无既是有,有既是无。”稚不怀轻声道了一句。
尚影听到了这句足以概括他一生的箴言,他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就这样,在午宴结束前,稚不怀一直站在皇上身边望着炽白的大地满目生烟直到暮落十分,一个妃子因长久跪伏而昏死过去,她才随着皇帝恋恋不舍离开韶华宫。她没有看到冢夕,没有看到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冢夕,无论有多少人阻隔在她的眼前,只要冢夕一出现,她就可以精准无比地在第一时间找到她。
今日,冢夕没有来。
深夜,水月带了两个宫女匆匆向青茗宫行去,同时叫莲珑匆匆去向桓锦娘娘求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冢夕竟然在午宴当天在禁宫中乱闯,她不会不知道这一闯,几乎会要了她的命!即便她已经是一个下妃了。
她现在只有来求稚不怀向皇上求情了,她悄悄抹去泪珠子,夜将她水亮的大眼睛染成了浓重的墨黑色,嘎一阵鸦声惊了她一身冷汗,远处灯火辉煌的青茗殿前一列列侍卫看到她们一行人,忙上前拦了两步,厉声道,“大胆,何人乱闯,此乃皇帝内宫,还不速速离开!”
“军大哥,这位军大哥,奴婢有事找贵安公公,您通通情吧。”
“去去——”男人退了水月一把,喝道,“贵公公怎么会见你,快离开此地!”
水月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塞给侍卫,“您通融通融吧,奴婢却有要事——”
那个守卫瞄了眼水月,和同伴掂掂那些碎银,捏着鼻音死死盯着水月腕中那枚翠绿镯子,“这么点哥几个赌一把都不够!”
水月咬咬牙,将祖母留给她的镯子取了下来递上去,双目噙满了泪水却还要强颜欢笑,“那么有劳大哥了!”
几个小宫女抽泣着躲在黑暗的墙根下,巴望着贵安能出来见她们一面,那进去通报的侍卫转了一圈没有见到贵安便心想这么打发她们回去罢。这时方才给皇上点了醒神明目草薰的稚不怀走了出来,她看到一个侍卫手中拿着个绿镯子,皱皱眉,走了上去,又看了一眼,大吃一惊,拽住了那个要走的侍卫道,“你拿着水月的镯子?!”
侍卫一看这是皇上身边得宠的小宫女,立刻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哦,宫外有几个人要见贵公公,叫我拿着这个信物——”
稚不怀连忙道,“是水月,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侍卫诚惶诚恐地退了几步,“我这就叫她进来!您稍等,您稍等!”
刚好她也想去曲觞宫见冢夕呢,不知今日缺席午宴是为何因,难不成病了?连水月都来找自己了,这到底是——稚不怀的心怦怦乱跳,她不安地搓着手,看到水月进来时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时,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响,眼前刷地黑了下来。
“不怀,不怀,冢夕出事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