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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月都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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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年,你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没啊,王姐还活着呢。”等了少顷,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恍然大悟,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好吧,我是一个人,不曾嫁人。”
“为何不嫁?未遇到动心之人?”
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或许别有意图,但我缄默仅有一瞬,便大大方方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又不是石头做的。不过,确实从未萌生过成亲的念头。可能我的运气就只有这点,不再遇到比哥哥待我更好的人。所以,宁可陪哥哥的坟墓度日,都不再考虑与人朝朝暮暮到白头。”
他看似无事,语调却分外谨慎:“你一直视我为至亲,为何会拿我跟未来夫君作比较?”
我拈着花转了几圈,笑道:“夫君不也是至亲么。”
“薇薇,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将视线从花朵往上抬,我谛观他的眼睛,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哥哥一向颖悟绝人,反应灵敏,却因个性严谨自律,常常阻止自己冲动行事。可是今次不同,我刚点完头,他便凑过来,嘴唇羽毛般落在我的唇上。心跳停了一拍,却察觉他已蜻蜓点水般地多次亲吻着我。若未猜错,这应该是哥哥第二次接吻。因为,这一回他的青涩程度,与第一次在法华樱原并无差别。我觉得胸中一阵闷痛。其实,这样出尘不染的哥哥,才是一直默默等候我的人,为何我却总是三番五次地对坏男人动心?我拽着他的衣襟,抬头同样轻柔地回应他。他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竟无师自通,侧过头便越吻越深……
枝桠疏离,杨花翩翩。上天落地,满是闲愁。当这一漫长的吻结束后,哥哥气息有些不稳,却坚定地说了一句话:“薇薇,我们回溯昭成亲。”
这句当初不管哭还是求,甚至怀孕,都无法从胤泽那里听到的话,在哥哥这里就这样简单地听到。若不是曦荷太过讨人喜欢,与哥哥错过这么多年,真是我最为后悔的事……
我们在亭中相拥了一个下午,才姗姗回到我的住处。经过商量,我们决定尽早离开昆仑,回溯昭举办婚礼。我唯一需要做的事,便是与刹海道别,就不知邀请他参加婚礼是否妥当。但回去后发现,多虑也是多余。因为,刹海离开了,房间里为数不多的行囊也已被带走,只有几个童子在里面收拾房间。
不告而别,还真挺像他的行事作风。只是不曾预料到,我在后半生的日子里,都未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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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出自《说文》与《神异经》:“魃,旱鬼也。”“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
注释(2):改编自《山海经·海内西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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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月都花开
浮屠众相浮屠人,浮屠海上浮屠魂。
桃花浮屠穿雾走,姻缘过客莫识神。
长离展翅天河震,玄武秋来壁宿深。
不晓青龙影碎处,唯闻碧浪漫红尘。
婵娟岂感洛水恩,玉月无情漏半轮。
白帝山晴人已去,星海勿笑又一春。
——《浮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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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溯昭,苏疏知道我要成亲,孩子气地躲在被窝里哭了几天几夜。我和哥哥轮流过去安抚他,加上曦荷格外配合,对他娇娇痴痴地装可爱,都没能让他好起来。后来,还是曦荷忍无可忍,把衾枕一拉,咆哮道:“大男人哭个屁!”他才被吓得忘了初衷。过了苏疏这一关,便是王姐那一关。她原本对我们的婚事颇有微辞,但经孔疏提点,想起哥哥去世我哭晕过去的事,一时心软,总算点头答应。于是,我和哥哥总算安心下来,开始筹备婚礼。
一个月后。天刚微亮,空气如洗,圆月淡银泛青,高挂山头。空中有仙鹤穿云而翔,甘棠芍药开满山,道旁闲傍如依主。我头戴凤冠,身穿霞裳,踏上千百阶石梯,走到山顶的祭坛前。大祭司带着祭司队列站立静候,哥哥同样一身喜服,背对我而立,抬头望着面前的神祗石像,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等候今日,已有多年。”然后,他转过身来,冲我清浅一笑。
“今日开始,我便不能再叫你哥哥。”我在凤冠珠帘后垂首浅笑,“臣之,这样如何?”
“薇薇高兴便好。”
我们俩相视一笑,就像小时一起做了坏事那般。溯昭,我与臣之在这里相识相别,不想竟有一日,会在这里许诺终生。
婚礼仪式进行到一半,我看了一眼上方如山的沧瀛神雕像。这是至高水神,我们溯昭氏从小的信仰。不过,整个溯昭除了我和王姐外,没有人知道,他曾亲自来过此间,像个孩子般幻化成这个雕像的模样。当然,也无人知晓,真正的胤泽神尊其实是个青年人的模样。现在回头再想,上一次见他,那是几时的事?
还记得四十一年前,我们曾经也站在这甘棠遍野的山野中。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姑娘,跟曦荷一样莽撞。我曾经在此地,霸道地指着胤泽,宣称这是我的。这之后没多久,他便送了我戒指,说无论如何,都要与我成亲。当时,我也比如今直率大胆很多,听见他浅笑中的告白,我就可以哭成个花猫脸,扑到他的怀里动情地说,我只是太喜欢你,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如今,我却连再去神界看他一眼也不敢。因此,每次看见那些勇往直前的年轻孩子,总是觉得分外怀念。这会让我想起四十年前,那个热情而勇敢的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胤泽,整整四十年未见,你现在过得可还好?
终于,我已成亲。与当初年少的约定不同,我的良人到底不是你。但是,这也与我们在一起之前预料的差不多,不是么。
不,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么。冷酷如你,恐怕早已忘却我的模样。我很想说,我也一样,却知道这终究是一片谎言。我虽然做不到遗忘,却能做到淡忘。年少轻狂,情深如海,痛彻心扉,海誓山盟……再多的铭心刻骨,都不如一个生世长相守。
我抬头看了一眼甘棠花下的臣之,也微微一笑。从今往后,我的人生里便只有他。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后,我却无法入眠。几十年来,这夜半失眠便饮酒的习惯还是很难改。我拿着一壶酒,纵水飞出紫潮宫,来到洛水旁。溯昭经过千年岁月洗练,无声送走了多少熟悉的名字。沧海桑田,亘古不变的,便是这一抹月色。今夕何夕,流水桃花。月波如水,长照金樽里。桃树摇春风,抖落了满地琼枝芳华。花牙儿为风吹作雪,又因风走碾作尘,我伸手试图去接花瓣,美景却恍然是一场罗浮梦,使我的眼前一花。然后,洛水月中流,碧华万丈,我在那洛水中央,看见了一个靛蓝色的身影。那人撑着水墨伞,伞沿压得很低,似乎也在赏月。
我以为自己看走眼,还怕一眨眼,便只能看见遍地寂月。我屏住呼吸,静静眺望前方,看他的袍子在晚风中抖动,看他的黑色长发如柳絮飞舞。这自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幻影,我也知道这并非他本人。而且,距离最后一次见他,也已过了四十年,是时候忘记了吧……
然而,不过是遥望这道身影,已顿感心如刀割。
来不及诧异,来不及掩饰,来不及嘲笑这般无用的自己。我只清楚意识到一件事:看见他本人,原来比相思更痛。
泪水被自己逼了回去,但还是吸了吸鼻子。然后,闻声他抬高伞沿,也远远眺望着我。
“薇儿?”他先是一愣,笑容寒泉般清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现夜已深,何故在外逗留。”
我快速闭上眼,想要平定情绪。然而,毫无缘由地,泪水成片涌出眼眶,像无数只小蟹般蜿蜒到下巴。明明已哭得头皮都已发疼,但我还是没发出半点声响,直到他轻踏水纹而来,用伞为我挡去花瓣雨:“今天是好日子,应该开心才是。为何要哭。”
只能看见视野模糊,只能轻轻摇首,我无法回答他一个字。
“我原以为今天见不着你,没想到……”他眼神变得温柔许多,低声说道,“我们薇儿,真是越来越美。可惜的是,每一次看见我,你都会这样难过。”
“别说了。”
我又看了一眼他撑的伞,确定这就是我当初送他的那一把。从儿时起,每一次在幻境中遇到他,他都撑着这把伞。而且,他的手指上没有青玉戒指。事到如今,我已经猜出了个大概。这个胤泽,应该是真胤泽变出的幻影,从某一个时间点,回到过去见我许多次。而真的胤泽在何处,在做什么,我全无所知。更糟糕的是,关于真胤泽的去向,我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很怕自己会后悔,我道:“胤泽,我和臣之成亲了。”
“我知道。你们青梅竹马,原本便是天生一对。如今终成眷属,也是顺应了天意。”他答得很平静,“恭喜。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或许现在说这话毫无意义,或许你不爱听,你甚至不一定能听到……哪怕你只是在骗我,哪怕你爱的是别人,哪怕对不起臣之……”我闭上眼,带着哭腔说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人。”
我久久都未得到回应。只见又一阵花雨落下,他道:“薇儿,不论有多少情分,我们终究无缘。”
尽管他说得毫不在意,但握着伞柄的手收紧,关节也褪为无色。他转过身,长袍微摆,朝洛水走去。我往前追上去,大声道:“胤泽,我知道你还喜欢着尚烟,但我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你是还有苦衷的。所以,今日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过了今晚,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已和臣之结为伉俪,以后,就再也不能多牵挂你一分,但我很想知道,你对我,可曾有过一时半刻的动心?可曾有一刻,你把我当成薇儿,而不是尚……”
说到此处,我已绕到他面前,却因震惊再说不出话——他面无表情,脸上却也全是泪水。
“胤泽……”这是第一次见他落泪,尽管他什么也没说,看上去还是同样淡冷。但是,我却比他还难过,不自禁跟着哭了出来:“你当初说爱我,可是真的?”
他只是眼眸冷漠地流泪,始终不曾回答我的问题。这一刻,我多么想握住他的手,但心中知道,一旦碰了他,他就会如烟散去。我只能握紧双拳,用凌厉的眼神逼问他:“回答我啊,说你当时是撒谎,你从来都是玩弄我,让我死心,让我彻底忘记你好吗!”
然而,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再开口。到后来,我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你就是人渣,你就这样丢下我和曦荷不管,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你就这样抛下我,让我一个人!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孩子没有父亲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曦荷只要一睡觉,我就会一直哭,哭到比你这辈子任何时候都痛苦一百倍!都是因为你这人渣……”这些话却是一把双刃剑,当我挥着它刺伤他时,也狠狠刺痛了自己。
说到后来,我泣不成声,终于再也说不下去。我怎么会这样傻,明知道他不是真的,还要这般……
可是,他垂下头吻了我。
这个吻没有任何温度,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只是看见他近了,感觉得到那属于他的气息、微弱的元神。随即,他的周身散发出金色光点。又一场金色火雨倏地扩散,万千萤火虫般,瞬间飞向上天下地,他亦烟消云散。
没有哪一次看见胤泽的幻影,会像这一次这般令我痛苦。再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有一种与他永世诀别的感觉,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胤泽,你这负心薄幸的人!你为何不解释?你回来!你给我把话都说清楚……”
冷风呛入喉咙,我再说不出一个字。思绪只剩一片浆糊,统统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后来,臣之发现我离去,出来寻我,将我抱回了卧房。当我意识到自己依靠的人是谁,只觉得又是绝望,又是自责,恨不得将那人从自己的记忆中抽离。
不过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好消息:这天半夜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这是数十年来第一场暴雨,伴着雷电交加,与六界九天所有生灵的欢呼掌声。好事来得这样快,我居然有些不能适应。
翌日清晨,我和臣之一起出去看雨,路过窗台,却见那里有一把水墨伞,伞下还有些积水。臣之道:“昨夜不见你带伞出门,这可是宫人的伞?”
我怔怔地望着这把伞,只觉得周围骤然安静,心跳也变得愈发缓慢。
若不是上面还有水,我会认为四十年前,自己不曾把它赠与离人。
而不知为何,我心中有难以言喻的沉重,使得自己无法撑伞。我只是飞奔到大雨中,任凭这瓢泼暴雨浇在自己身上。此刻,我竟觉得像是被那人拥在冰冷的怀抱中。
古人常言相思成疾,可真是有几分道理。我这是怎么了,连普通的雨水,都会给我这样的错觉。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季,每一天都下得毫无保留,像是沧海之神倾尽生命,赐予了六界重生之水。在这三个月里,干涸的大海重生了,每一天都有海中游龙成千上万,纷纷出水,身披风云,与雷电共舞。其景之壮丽,画图难足。而后,旱灾终于结束。万物复苏,川流不息,沧海也重新回到原本辽阔的模样。同年深秋,岁物丰成,穰穰满家,不论走到何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其实,下大雨的第一天,我便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苏疏。然而,不知是我去得太晚了,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待我去苏疏的房间,他已不在,唯剩池中苏莲一朵。雨打浮萍,波上荷摇,这一回,不论我怎么唤他,他都未再化作人形。后来,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一行字:苏某灵气终尽,愿为静荷,长伴卿左右。
翌年,我与臣之带着曦荷、玄月一起回青龙之天游玩。听闻胤泽神尊已回神界,暂无回仙界的打算。他将沧瀛府中人遣散,再过两年,连府邸也会拆迁。所以,我们回到天市城,也不用再面对重逢他的尴尬。
抵达天市城是流火七月,是处艳阳无边,烟波万顷愁。曦荷为仙界美景所吸引,骑着玄月满城到处跑。仙人们虽见多识广,但看见一小姑娘驾驭这么大只神兽,还是会忍不住多瞧他们几眼。成亲以后,我比以往更加繁忙,玄月几乎变成了曦荷一个人的宠物。然而重回天市城,玄月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同。我知道它想起了很多事,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往事再重也已矣,不必再提。我挽着臣之的胳膊,造访了些许故人,又回法华樱原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