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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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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诗直升红梅高中的时候,父亲林棋风为她摆了盛宴,在S市里最高级的饭店,今宵独醉,足足请了百余人。
那时父亲还在市里的管理机构里当职,做的是柳副市长的秘书,这个官虽说不大,但好在柳副市长来头够大。
林棋风就一个女儿,此番中考不战而胜,他请客庆贺可谓一呼百应。
林诗记得那天:人头攒动的酒宴里,放眼望去全是官场里的那些年过半百的,她素来学不会说场面话,皱皱眉头,拖着一条及地的酱紫色小礼服,将酒杯往边上的人手里一搁,偷偷跑了出来。
方跨出酒店门口金色绣花的地毯,迎面撞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一脚踩上了她的裙摆。
“对不起!”
林诗懊恼地拖回裙子,抬头望了他眼,只一瞬,竟然失了神。
“怎么了?小姐你要紧么?”边上的中年男子关切地问道。
林诗没有回应,赶忙压着脑袋,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林诗刚升到高二,柳副市长倒了,据说是收受贿赂,被判了无期。父亲林棋风跟着被迫递了辞职报告。
家里一蹶不振。
父亲母亲都是花钱手脚惯了的人。
林诗看看身上,哪件不是名牌,再看看父母亲,用的吃的,哪怕是他们住的这栋房子小区的物业费,都足够叫此刻父亲叹气再叹气。饭桌上母亲哭哭啼啼地建议去求助父亲昔日的那些老友、所谓的忘年之交,林诗隔着桌子苦笑,母亲怕是不知道,那些人早就成了官场陈世美,有了新欢便忘了旧情。
◎◎◎
这年的夏天特别的热。
林诗坐在窗口的位置,额上沁出薄薄的汗。电风扇乌拉乌拉地转得她头疼。
老师宣布下课,周遭的同学一哄而散。
她仍旧坐在窗口,享受着炽热夏日的闷骚空气。同桌夏莫离收拾了书包,跟她道了声别,便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门口等班的男友宋杰。林诗微微别过头,看到扑到在男孩怀里的同桌,禁不住牵起嘴角。
她从小性格孤僻,外加父亲严禁她滥交朋友,于是她身边的同学来来往往,一届届地换,她却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更别提男友了。
自从父亲失业以后,她更是倾尽了全力在学业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为的只是微薄的奖学金。虽是微薄,但于他们日渐窘迫的家来说,已然是雪中送炭。
黄昏的余曦洒进教室。林诗这才徐徐起身,背起书包。
她不想回那个家。
学校离家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林诗不喜欢公车里人面贴人背的拥挤,于是慢慢踱步回家。
钥匙在孔里转过三圈,林诗低眼看着这把有些生锈的锁,微不可见的轻叹着。印象里,似乎曾是某个书记从国外带回来的进口锁,国内都没钥匙可配,父亲收到此礼后曾经洋洋自得过好一阵。
繁华荣耀只是眨眼过。林诗自嘲地笑,推开门,父亲伏在窗口,脚底下凌乱的烟蒂和东倒西歪的喜力,母亲趴在桌沿不住呜咽道:“这个家该怎么过啊……”
林诗已然习惯了这时常上演的一幕。她冷漠地关上门,拎着书包,目不斜视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窗口的千纸鹤褪了色,一只只颜色惨白地在风中微漾。
林诗打开台灯,从书包里翻出手抄的经典题库——她不会花多余的钱在千篇一律的参考书上,只是趁着同桌闲暇时借来几本,快速地摘录几条经典。
方拿起笔,晃当一声巨响,房门被猛烈地踹开,冲进来的父亲满面怒色。
“还读什么书?!”他大步走到林诗身侧,抓起她桌上的几张薄纸,捏成一团,丢向窗外。
林诗不敢作声。曾经自比文儒温雅的父亲现在变得多疑暴躁,时不时,会摔东西骂粗口……最可怕的是,他会打人。
一番屡见不鲜的折腾后,父亲倒上了她的蓝色床单呼呼大睡。
母亲则倚着门不住哭泣。
林诗环视她的房间,书架倒塌,挂在墙上的奖状被撕得粉碎,琉璃花瓶被踩碎,鱼缸里的水洒湿了她的脸,地板上挣扎的两条大眼锦鲤正无助地扭尾扑打地板,一声声,将林诗的心拍乱……拍碎……
没有多想,她推开门口的母亲,径直跑了出去。
◎◎◎
学校设有夜校,八点以后,林诗踩着月光落寞地和谈笑风生的夜校学生走进了校园。
上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蜂拥而进教学楼。
林诗则漫步操场,心情渐次平复下来。耳边交谈声传来,她看到了教导主任正和几位老师走了过来。
“这不是高二(1)班的副班长林诗吗?怎么这会还在学校?”
林诗赶紧别过身,抹抹眼泪,道:“我家里人多,吵得没法做功课。”
“哦……”教导主任平日里最爱护好学分子,一向对一班的林诗赞不绝口,此番见到,顺带推荐给身边的几位老师,“你们看,这就是一班的学习尖子,林诗。”
林诗苦笑着,转身对着几位老师点头问好。
教导主任道:“这会教室大多都给借去上课了,你是没地方去了才跑操场的吧?要不,去我的办公室,还有冷气呢。我送完这几位,便回来了。”
林诗感谢几声,拿了钥匙便和主任及老师们一一道别。
走进设在顶楼的办公室门里,林诗被迎面的凉风吹得鸡皮疙瘩全起。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平时都是上锁的,因为一个只有数名学生干部知道的秘密——办公室里装有全楼近三十间教室的摄像监控设备。每个教室都有投影机摄像头,通常用来举办校庆时交流观赏节目,但是更多的是用来检查学生听课情况。
林诗走到墙边一系列的电脑屏幕。忽地,视线被右下角的那块吸引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正在热烈地接吻。
是来读夜校的人“借用”了空置的教室偷情么?她不由好奇地凝视画面。
“呀!”她不禁轻呼,那个男人居然堂而皇之地拉开了一排日光灯。画面迅速清晰,她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脸,或者说,男孩的脸,这个人她不会认错,是高三(1)班的班长柳云帧。
二
柳云帧,柳副书记的次子,林诗直升高中时跑出酒店擦肩而过的那个少年。
林诗记得他的模样,倒不是为了记恨他踩了自己一脚。
听到走廊里渐近的脚步声,林诗低眼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苦笑:“我拿什么来做功课?”
没有再多看屏幕一秒,她转身开门,教导主任笑呵呵地道:“林诗啊,这次期中考听说你考了年级第二,恭喜。”
第二?林诗泛酸的心底酿起微甜,“真的?”
教导主任笑容可掬,穿过她,走到自己桌前,翻弄一叠半人高的学生手册。
“你看,今年可以领红房子奖学金的学生的成绩手册都在我这里呢。”说着,他挪掉头顶的第一本,拿着第二本朝她走了过来。
林诗抬眼望了过去,被翻落的蓝色封面上潦草的三个字:柳云帧。
◎◎◎
匆匆和教导主任道别后,林诗一路快步走出教学楼。说不欢喜是假的,虽然她一向刻苦,但重点高中里要一鸣惊人靠她往年那些功底是远远不够的。做副班长是老师提拔,就算在她班里,她也只是平平成绩。只是父亲失业以后,她为了避开现实生活中的如潮的繁杂琐碎,倒是一心栽进了学业中。
上次月考她才进了年级前五十,这次竟然是年级第二。林诗跑到学校后操场的葡萄藤下,对着漫天星海,大呼一口气。
◎◎◎
柳云帧正和新交的女友亲热之际,忽然想起了学校教室装有摄像头。推开挂在自己身上几近半裸的娜娜,拍拍她的屁股,笑道:“完了,要是给教导主任看到……”
他指指墙角的那一点红光,娜娜哇一声惊呼,匆匆跳下桌子,将披落腰际的校服衬衫拉上颈口,“死人,快来帮我啊!”
柳云帧邪气地笑笑,不怕死地伸手揽过她丰腴的腰,“帮你穿……还是帮你脱啊?”
娜娜忙着整理衣衫,抽空之余瞪他一眼,“都是你,说什么在学校里刺激!”
柳云帧弱不可见地低笑,眼睛却扫过面前娇嗔的女人转向窗外那清冷的一抹月色,一池星光。
心情有些郁结,不然,他不会突发奇想拖着刚认识的女孩跑进学校里亲热。
自从父亲判刑以后,家里好久没有来过那么多人了。
他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大哥那么有本事,竟然一人揽下了几间大公司的订单。原是一个跑业务碌碌无为的小职员,竟然蒙受老总器重,步步高升,不知不觉,居然做上了总经理的位置。
更未料及的是,光大家门的同时,也引来了昔日里不闻不问的老死不相往来的远亲近亲。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娜娜看到柳云帧目光冷淡,若有所思地瞥着窗外,感觉受了冷落,小手拍向他的肩口,“不理你了!”说罢,转身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噔噔噔跑出了教室。
◎◎◎
学校里响起了下课铃声,林诗被音乐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倚坐着葡萄藤下的白色石阶差点入梦。
她扯动嘴角,苦笑着,十点了,再晚还是要回家的。
扶着石柱,她徐徐起身,弯腰揉揉麻痹了半天的膝盖。低垂的发遮住了她大半的视线,忽而,身边急匆匆跑过一个人,带着浓重的香水味以及刺耳的高跟鞋叩地声。林诗蹙眉,尚未反应过来,身后又响起一个男子呼喊的声音。
随即,一股力道拽过她的胳膊将她往后牵,她诧异抬头,湿重的吻便那么压了下来。
◎◎◎
柳云帧真受不了这个调皮的女友,追了大半个操场,玩了躲猫猫又是捉迷藏,末了,一个不注意,娜娜又闪进了学校后操场边界的葡萄藤。
他摇摇头,暗道下次找女友一定不能找体育特招班里的。
好在月色够皎洁,他跑到葡萄藤的入口,便见黑白分明的一袭白色。立即不由分说冲了过去,抱住猛亲一番。
嘴唇刚刚贴上的时候,他就预感该是亲错人了。娜娜涂的口红是草莓味的,而眼下的这唇,清清凉凉,带着些许的柔软,不滑不腻的质感。
果然,还没品完,他便给重重推开。
紧跟着该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吧,他想。
未料,女孩捂着脸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柳云帧不由看呆了。
女孩越跑越远,穿着的是同他一个高中的校服,柳云帧轻抬手抚过自己的双唇,唇际还隐隐逗留方才青涩的味道。
啪!娜娜冲过来,怒不可懈地甩了一记耳光,“柳云帧,你怎么见人都发情!”
柳云帧摸摸发肿的右颊,更加坚定了体育班的女人不能要的决心。
只是,他自嘲地笑笑:“我不就一直这样的吗?”
游荡,或是自我放逐,用以反抗父亲的百般规划。
父亲高居副市长一职的时候,就替他画下了一张张前景璀璨的蓝图,安排了他今后的几十年,他对循规蹈矩的生活益发痛恨,恨不得将这些蓝图一一撕碎,顶着父亲的斥责怒吼去过他想过的日子。
现在则不用提,家里唯一能管他的人被抓入狱。
他只须拿着优异的成绩糊弄糊弄老师和他家母亲大人,日子逍遥自在,好不惬意。
母亲曾经苦口婆心对他说道:“不要老是和你爸对着干,你可以不喜欢他的做事方式,但是你毕竟是他的儿子,谁都没有选择父亲的权力。”
他冷冷回道:“既然如此,我就该彻底享用我被你和父亲生下后选择生活的权力。”
母亲气结。他见了不忍,卖乖似的跑到母亲身后替她捶背。
三
柳云帧错吻了林诗,幸好是林诗,不然,他那一巴掌是绝对逃不了的。话说林诗对柳云帧这个人的印象,出奇的深刻。那日酒宴上匆匆一瞥,虽只一眼,然少年英挺的鼻眼以及周身散溢的那份叛逆气息,已然震撼了当时鲜少与人交际的林诗。十几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都是如此的么,林诗想,不由自主将回忆里少年高傲自负不可一世的眼神牢牢记下。
后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两人同在一所高中,林诗平日里话少,耳边听到的关于柳云帧的“英勇事迹”可不少。柳云帧不仅成绩好,更重要的是,他能在学生和老师当中赢得一致良好的口碑。林诗性格孤僻惯了,于是对于人缘如此之好的柳云帧心中又添一份神秘感。
这个出奇闷热的夏夜,不仅夺取了林诗的初吻,更是将柳云帧三个字狠狠雕刻上了林诗冷漠许久的心门。
当夜林诗跑回家,父亲仍旧昏睡在她的卧室。无奈,洗漱完毕以后,林诗搬了条被子睡到了母亲身侧。
林母见女儿晚归,并未多问。这样的场景上演多了,她也渐渐力不从心,于是关上台灯,悠悠然道:“小诗,你父亲今天不是故意闹事的,你要体谅他。”
林诗闷着被子,心底冷笑:能不能不要每次都上演那么一场苦情戏?人人身不由己的鬼话她听得太多了,只是希望父亲能够尽量减低这样折腾的频率,要知道,明早她还得想办法把破碎的书本补回来,还得收拾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房间。
母亲叹息,又道:“其实,他今天早上去找了工作……大概是招工的那伙人认出了他,可能……刻薄了几句……”
母亲性格柔弱,素来说话委婉。刻薄了几句……林诗心里咯噔一下,这次将脑袋探出被子:“爸今天去找什么工作了?”
“你期中考试那天,他在家忽然念叨不知你考得如何……于是跑到你学校,正好见了你学校门口贴出招收保安的告示……小诗,其实你爸爸也是自暴自弃了很久,才重新打起精神跑去应聘……”
林诗沉吟了许久,淡淡道:“妈,老师说我这次考了年级第二,可以拿一等奖学金。”
◎◎◎
这次期中考试成绩一发榜,林诗的桌前立即热闹了不少。
“喂,副班,身藏不露嘛!”前桌的汪洋素来话多,这会儿下课以后便转过身推搡她道。
林诗很少和同学打交道,有些羞怯,“这次运气好而已。”
同桌夏莫离往年都是班上的个位倒数分子,这次也考了个班后数十二,乐呵呵地拍拍她肩,道:“林诗啊林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以后我就靠你啦!当然……不是作弊的意思!”她嘿嘿笑着,将座位让给了站在边上欲言又止的班长薛少祺。“喂,老班长,抓紧机会攻陷美人心哈!”
林诗闻言尴尬地一笑,对着边上入座的薛少祺问道:“你找我有事?”
薛少祺自打林诗进校以来,目光就未曾离开过这个时常独坐角落的孤僻女孩,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望眼欲穿惹的祸,反正他已经努力不懈暗示了林诗近两年,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来高一结束以后他决心就此放弃的,未料高二开学,林诗跟变了个人似的,终日里郁郁寡欢,素来言辞寥寥的人更加疏远冷漠,怜惜之情顿时涌上心头,薛少祺不由暗想:这是不是一个转机呢?
◎◎◎
薛少祺找林诗一共两件事,一是恭喜她高中榜眼,二是学校里领奖学金需要上台发言讲话。
林诗听完后,感谢几句。望着薛少祺眼中难掩的炙热,她禁不住把头别向了窗外。
窗外欢呼声如潮似涌,林诗凝眸一看,只见学校篮球队正和业余班委组建的临时队搞友谊赛。而方才那猛烈的一声呼喊,应是临时队拿了第一个进球。
来往两个篮筐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奔入林诗的眼中。又是柳云帧,林诗微不可见的低叹,似乎总也走不出这个少年带给她的印象。每每驻足观望,总能见到那抹生气勃勃的英姿。每每穿过走廊,总能和他不小心擦肩而过。难道我的高中生涯都要在这样永无休止的观望中渡过吗?她心想。
◎◎◎
不,当然不是这样的。
今年红梅高中拉进了两家大型的企业赞助,奖学金的份额轻轻松松多了个零头。校长高兴之余,决定举办一个正式的颁奖会,于是学生会会长元一缺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项目。林诗对于元一缺这个名字的初步印象是极其好笑,你说,哪有人会起这样的名字?元一缺,圆一缺,想着想着,这位大名鼎鼎的学生会长抱着一叠厚重的成绩手册走到她的跟前。
“高二(1)班的林诗是吧!”这个女生大大咧咧,将一本蓝色簿子丢给了她,“你和高三(1)班的柳云帧拿的都是一等奖,学校里就你们两个拿了,老师让你们合作给出个节目。”
“啊?”林诗接过本子,微微讶异,“节目,和柳云帧?”
元一缺隔着如柱的成绩手册频点头,坏笑道:“本来我建议来个情歌对唱的,结果给辅导员敲了一记脑门,现在还疼呢!”
“好啦好啦,”元一缺见林诗正在出神,抱着本子转身欲走,“到时你和柳大帅哥商量去,反正他刚被女朋友甩了,你们怎么安排节目尺度都没人介意的啦。”
元一缺是柳云帧一个班里的,照理高三的学生都没有义务接管学生会的事务,偏巧这个元一缺责任感奇强,能力又好,硬是挤进了改选又漂亮地在民众的拥护下,光荣当选。
林诗细细回味着她那句“反正他刚被女朋友甩了”,脑袋里不由自主回放当日摄影机下他与女友的热烈亲吻,耳根腾一下,红到了脸颊。
呀,我在发什么春?她摇摇脑袋,低眼手里的成绩手册,想到奖学金,又想到父亲,还有那个她最近已经不怎么反感的家,微微勾起嘴角。
四
下课铃声一响,柳云帧便走到讲台前收起卷子。高三就是这样,大考小考周周有,测验么,更是家常便饭,可怜他身担班长一职,别人考完了传传卷子,他收了卷子还得对着学号排排座。学生干部提交直升申请有优先权,要不是冲着红梅今年直升的四个名额,呵,他才不做这种无用功。
卷子草草收完,他立在讲台前正欲整理,眼角的余光瞄到教室门外徘徊的少女。
他搁下手里的卷子,走到门口,前排的程小六朝他吹了记口哨,“哇,那么快第二春就报道啦!”
啪嗒!一本五百页厚的英语词汇五星级题库砸上了程小六的脑袋。
他怒不可赦:“妈的谁拿老子脑袋当篮筐使?!”
元一缺双手抱胸,立在讲台对面哈哈大笑:“让你不积口德,人家林诗是来找班长办正事的,程小六你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下流啊,哈哈哈哈!”
程小六揉揉脑袋,瞪着她,道:“老子不肯女流之辈动武,哼!”
带着班内起哄的笑声,柳云帧走到门口,对着林诗,道:“你就是林诗?”
仿佛久仰大名般,林诗微微颔首,笑:“你就是柳云帧?”
柳家和林家没落的事两人彼此心如明镜。林诗朝柳云帧淡笑,柳云帧也摆出一副少年绅士姿态,回以微笑。
柳云帧道:“节目的事我知道,元一缺跟我提过,我也正想抽空来找你问问你的想法。”
林诗不想自己显得太局促,耸耸肩,淡笑道:“我有个提议,诗歌朗诵怎么样?你是高三学长,太复杂的节目估计也抽不出空来排练。”
柳云帧看看教室门口囤积的热闹的听众,冷眼扫一圈,继而对着林诗说:“可以,没问题,具体朗诵哪首诗回头我和你商量吧,这里太热了。”
“好。”林诗转身。
“等等!”柳云帧喊道,手匆忙地从门口程小六的桌上抓了支笔,“你给我留个手机号,我好方便联络你。”
林诗微笑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僵了一僵,道:“不需要那么麻烦的,我教室就在楼下。先走了,拜!”说罢,她连走带奔地,迅速地消失在了楼梯弯口。
柳云帧愣了一下,随即转身走进教室,把笔丢回程小六继续整理卷子。程小六咬着圆珠笔,嘿嘿地笑道:“没戏了吧,传说中宇宙霹雳无敌的帅哥柳云帧大侠……”
柳云帧翻卷子的手指一顿,抬眼瞪他:“元一缺骂的好,你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下流啊你!”全班哄堂大笑,元一缺更是指手画脚地对着程小六大笑:“猥琐男小六子!”
◎◎◎
林诗抱着扑通乱跳的心跑回教室,迎面走来了班主任王老师和班长薛少祺。薛少祺的脸色很难看。林诗没敢多问,和老师道了声好,便窜进了教室。
甫坐定,身边的夏莫离便凑过头,“喂,去找柳云帧了?”
“嗯。”
“觉得他人怎么样?”
林诗不解地侧过头,道:“还不错,怎么了?”
夏莫离努努嘴,抬着下巴朝着低头丧气倚靠门板的薛少祺,“慈禧让他和高三(1)班组建个学习会,活跃活跃班级学习气氛,他跑去找柳云帧,回绝了不说,据说给削得可厉害了!”
林诗不敢置信:“柳云帧刁难他了?”
夏莫离把头猛点,“我说呢,你想想,他们高三(1)班都是直招进来的,是高三年级的领头羊,而且全都是本地人,傲着呢!”
林诗看到薛少祺有气无力地走回座位,趴到桌上,目色一黯。
同高三(1)班正相反,虽说同样是直招进来的学生,但是红梅高中自她们这届开展了对外招生,高二(1)班里除了林诗夏莫离等极个别,包括班长薛少祺在内,都是外地招收进来的。
对于柳云帧的表里不一她是早有猜想,毕竟方才那个仪表堂堂的班长柳云帧和前些夜里在教室里激情孟浪的人对比鲜明。只是,她都不曾想过,原来柳云帧还歧视外地学生。
中午吃饭的时候,薛少祺抱着饭盒走到了夏莫离的座位边,道:“夏同学,我和副班有些公事要谈,劳烦让让。”夏莫离暧昧地笑笑,起身让了座。
林诗漫不经心地挑着饭盒里的鱿鱼,道:“有事么?”
薛少祺放下饭盒,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狠下心,开口道:“林诗,学习会的事……能不能你去和柳云帧说说?”
林诗手里的筷子一顿,“怎么了?”
薛少祺咬咬牙,“慈禧不肯放我,说我办事不力!你知道的吧,我爸在扬州开公司,平日里就教育我天地君亲师的,要是慈禧管我爸那里说了点什么稍微负面的,我就少不得一顿打!”
林诗想起去年九月开学,薛少祺来校报道的时候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惹得同学笑了他大半月。一问,原来是他期末考挂了一门,在老家扬州给他爸“教育”的。当时大家还幸灾乐祸道:好一场激烈的“爱”的教育啊!
薛少祺继道:“我就是看不惯柳云帧那种人!有什么了不起!还说我普通话说得跟浆糊似的,怎么来主持学生会,妈的……说实在的,我还不稀罕和他们那种所谓高素质的人开什么学习会呢!要不是慈禧……唉!林诗,你就当救苦救难,帮我次吧!”
林诗面露难色:“他真那么说你?”
薛少祺尴尬地红了脸,“他们一帮子人,他带头,还说我们班的人身上都带味儿,说我们教室不干净,就算办学生会,也得用消毒药水清洁个三天两夜的。”
林诗放下筷子。薛少祺这个人快人快语,决不是搬弄是非喜欢添油加醋惹是非的那种人。柳云帧那么做,那么说,在她心里顿时滑落了许多个档次。
她苦笑着把头别向窗口,也是,她隔着薄雾暗自揣摩了一个人快两年,早该想到,掀开那层纱之后的也许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
“班长,我放学去找他谈。”
薛少祺感激涕零:“谢谢你了!林诗!”林诗淡淡道:“只要他答应合作学生会的事,是不是?”薛少祺点头,道:“嗯啊,我实在是对这种人低不了头说话,只好派女生出马了。”林诗想起了柳云帧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镜头下精彩的一幕,忽而想到了一个不入流的法子。
实在不行,那只好对不起了,柳云帧。
五
放学的铃声响起,林诗破天荒地没有呆坐等日暮,和同桌夏莫离一并理起了书包。夏莫离讶异道:“林诗,你今天有约会?”林诗正在整理几本英语笔记,抬头笑笑道:“我赶着去找人。”夏莫离咂咂嘴:“难得见你那么着急得理书包,说实在的,林诗,你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林诗手里的动作一顿。她这个同桌平时毛躁性子,想不到竟然如此敏感。还是说,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了?林诗想想,又想想,手里加快了动作,将书本齐齐倒进书包,将书包拎过肩,草草丢了句“明天见”,便穿过夏莫离走了出去。
夏莫离看看她疾步走出教室,歪着脑袋不解地喃喃自语:“这人,怎么别人开口关心她总是要逃啊……”
◎◎◎
其实林诗无须如此着急,临近高考,高三年级都有加课。
她跑上楼经过走廊,正巧碰见元一缺和柳云帧肩并肩走出教室。
元一缺见了林诗,颇有好感地对她一笑,揶揄道:“来找班长?”
林诗轻轻嗯了声,走到柳云帧跟前:“和你谈点事,可以么?”
极其公式化的开场白,柳云帧打心底有些反胃,却又不能和女生翻脸,只得继续摆弄他的绅士姿态,淡笑道:“一缺,你去班里组织小测验吧,我和林诗谈会话就来。”说罢,他和元一缺道别,将林诗带到了楼底下。看到她还背着书包,柳云帧有点瞧不起她: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榜样啊!
林诗挂着浅笑,不以为意。直到柳云帧带她走进了葡萄藤,她平复下来的心情不由自主雀跃了起来。放下书包,搁在一边,林诗不急不缓地说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同意和我们班同办学习会”
柳云帧道:“原来是这事。我想,我已经和薛少祺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班正在复习迎考,拒绝参加任何毫无意义的活动。”
“我说了,高三(1)班不参加任何课余活动,抱歉,我是班长,这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你还有事么?没事我赶上去还有个测验要做。”
林诗想起中午薛少祺愤慨的表情,再看看面前摆出傲慢姿态的柳云帧,很是反感,“薛少祺和我说的事是真的么?他说你带头歧视外地生,还出言羞辱他?”
柳云帧觉得好笑,班里的同学活跃了点,拿薛少祺开个玩笑,她竟然如此大惊小怪。
他不耐地道:“是又怎样?林诗,你管得也太宽泛了吧?你是高二(1)班的班委,不是校委。拜托,我拿有色眼镜看人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是特地跑来做我思想工作的吧?”
夏日闷噪的午后,大地留有些许余热,徐徐蒸腾着一颗淡泊无欲的心。
淡紫色的葡萄藤下,蝉鸣声嘈嘈,林诗的目色飘移不定,侧脸则映着一片阴凉的影影绰绰。
她忽然莞尔一笑,道:“没记错的吧,前任副市长也是从J市转来本市上任的吧?”柳云帧脸色一沉。她见了,继道:“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我答应了薛少祺要替他搞定这个学习会。既然答应了,我就得做到。”
柳云帧嗤笑:“怪事年年有,你凭什么做到?林诗,我说了,这事我不会答应。我们班的成绩直接影响我的直升率,我不会让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这人怎么那么自私?
林诗皱眉,也渐渐不耐起来:“直升怎么了?行为不端的人成绩再好,也没有资格直升。”
柳云帧点头同意,笑道:“看来林副班对我的行为操守很有意见。”
林诗转过身,抬手指着教学楼一楼靠里侧的一个教室,道:“前几天的晚上,在那里看到你和一个女生。”
柳云帧勾起的嘴角僵硬,快步绕到她面前,神情透着几分寒意:“你看见什么了?”
林诗避开了他的目光,“关键不是我看见什么,而是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的摄像头看到了什么,又录到什么。”
柳云帧有意凑近她的脸,目露胁迫:“你想用这个要挟我?”
林诗敏锐察觉了他刻意的逼近,干脆振作精神,朝后退了步,不甘示弱地抬起头:“我只是来和柳班长商谈学习会的事情而已。”
时间一寸一寸推移,斜阳西下,林柳两人在板砖地上的倒影如同岌岌可危的高塔一般,在纠结回转的藤蔓倩影中,徐徐拉长,倾倒,正如林诗此刻忐忑的心情一般,稍有不慎,瞬间崩塌。
柳云帧忽然大笑:“好,好!林诗,算你狠!明天让薛少祺这个没种的来我教室找我!”话落,他毫不留恋地转身,扬长而去。
初次对峙,明明是胜了,望着脑海里翻腾许久的少年背影,林诗苦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唉!”
◎◎◎
之后的一个星期,薛少祺为主办学习会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柳云帧虽是点头同意,却将所有的流程细节要点统统推给了薛少祺,自己一个人图清净外,还可以抽空观察林诗。
说是观察,其实有点可笑,他也不止一次耻笑着自己的孩子气,真是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到了林诗手里,所以就要时时刻刻留意这个家伙?
事情是这样的,林诗的父亲林棋风在红梅高中的保卫室做起了保安,于是林诗每天中午的一餐便省了,直接去父亲的保卫室里和父亲一起温饭吃菜,倒也有滋有味。柳云帧是意外发现的。一次打球回来,他替队员买饮料,路过校门口,正巧碰见端着饭盒的林诗。两人相对无语。柳云帧本想借着她父亲的事情刁难她几句,还好当时忍住了。事后想想,拿人家父亲职业来戳一个姑娘家脊梁骨,真他妈没出息的念头。
不过,林诗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竟然可以丝毫不在意自己原本是书记的父亲落魄到做了自己学校保安。柳云帧趴在窗口,从他这里的角度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林诗和她父亲有说有笑地在吃饭。
“班长,思春了吧?”程小六不知何时钻了过来,探着脑袋笑得分外暧昧,“让我看看,是哪家姑娘?”
柳云帧回过头瞥了他眼:“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上个礼拜做实验的时候真该拿硫酸替你那嘴消消毒!”
程小六撇撇嘴,抬抬下巴指着下面保卫室:“喂,班长,我还当你整天中午看的什么天香国色,原来是个看门的糟老头子!”
柳云帧赶紧望窗下望去,林诗不见了,只剩她的父亲林棋风在收拾碗筷。
“程小六,禁止你再接近我的座位一米以内!”
六
父亲在保卫室做了保安,母亲也跑去替远房的一个亲戚看店面。
放学后,林诗一个人先回到家,放下书包,先是淘米烧饭,再是将一早晾出去的衣物从阳台上收回,一一叠好,放进各自的抽屉。
每日的家务流程结束以后,林诗将作业搁到桌边,揭开尘封许久的电脑套子,打开电脑,上网,输入百度.com,然后搜索诗歌。
这台电脑还是她初中的时候父亲送的。
林诗找了半天,发觉还真找不到所谓陶冶情操,能够联络友谊的,又适合男女朗诵的。
无奈,次日放学后,她跑到了学校教学楼对面的音乐阶梯教室。每天都有乐团在这里排练,学音乐的人总归比她知道的多。林诗心想。
不过这天她实在是不巧,乐团当天有演出,中午的时候就纷纷上了校车赶去音乐厅了。林诗推开门,只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同桌,夏莫离,一个则是柳云帧。
夏莫离一手抓着琴谱一手拉扯着柳云帧的衣袖,“不管啦,你一定要教我。”
柳云帧面露难色,被迫推到了琴椅上,手砰的砸上了黑白分明的琴键,“夏莫离,你不要浆糊,我没空教人弹琴,而且,我已经快三年没碰琴键了!”
夏莫离不依不休:“我不管,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你不过了!高一时候你就是用钢琴追走的校花王晓。我不管了,赖定你了!”
林诗咳嗽几声,轻叩门,“打扰了。”
夏莫离见她一来,更加兴奋,趁着柳云帧回头看向林诗的间隙,直接将柳云帧扑到在琴椅上,对着林诗大呼小叫:“林诗快来帮我劝他!”
林诗慢慢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衬衫被拧成麻花的柳云帧,忍了半天,终究还是笑了出声。
◎◎◎
夏莫离最终放过了柳云帧,她总算想起她的男朋友宋杰还在校门口等她。
原来,宋杰十八岁的生日临近,夏莫离突发奇想,想要为他举办一场音乐会。林诗是知道夏莫离的家境的,要请来几个二流的歌手和乐团确实不是难事。只是夏小姐不甘心就如此,还要亲自上阵,这不,用林诗的名义将柳云帧骗出了教室,骗到了音乐教室,死缠烂打,却又阴差阳错真的遇上了林诗。
这么一解释,林诗刚刚平复的嘴角禁不住又扬了起来。
柳云帧整理衣衫之余,眼角的余光瞄到林诗在笑,对比着前几日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好奇心不由自主泛滥开来。
“林诗,你笑完了没有?这次是你朋友借你名义糊弄我,还弄得我那么狼狈……我说,你那天批评我歧视外地学生的正义感呢?”
“还有,你看看,夏莫离是属猫的吗?居然把我的胸口抓出那么长条红线,我真该这样跟着她跑到她男人面前,告她侵犯我!”
“林诗,我说你不是合着夏莫离两个人整我吧?”
柳云帧义正严词的指责搅得林诗更加难以自抑地笑个不停。
“再笑!再笑我就强吻你!”柳云帧霍地站了起身。
林诗的笑声霎时刹车,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厚厚的一打复印件。柳云帧见恐吓得逞,十分得意,大步朝她走来,驻足她的跟前。垂下脑袋,凑到她手里的复印件上瞅了两眼,笑道:“你不是吧,一个领奖的节目还要大费心思找那么多资料?至于吗,不就几千块,又不是卖身——”
林诗不悦地打断道:“柳云帧你说话怎么那么痞?”这人,人前人后竟然反差那么大……林诗有些无力感,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严谨的林诗同学,请问,你来音乐教室做什么?难道是想捧着这堆废纸找人参谋?”说着,柳云帧夺下她手里的复印件,匆匆扫上几眼,走到钢琴前。
他将嘴里的废纸端放琴架上,朝林诗微笑着睇了眼,回过头,指尖方触琴键,流畅的音符就那么悠扬地淌了出来。
林诗难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
弹琴的柳云帧认真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翘的嘴角,一不留心,和她心底朦胧了两年的少年柳云帧完整地契合在了一起。
◎◎◎
三年没碰琴键的人在琴房弹了三个小时的琴。柳云帧也摸不透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稍稍侧过头偷看林诗失神的表情时,似乎很有成就感,顿时觉得弹到天荒地老的也就值了。
两人相对无语。空荡荡的阶梯教室,被柳云帧优美的琴音和林诗不能自已的心跳声渐渐填满。
后来锁门的老师发现了他俩,冷着脸将他们双双赶了出去。
林诗走到室外,才惊觉已然天黑。
柳云帧提着书包漫不经心地走到她边上,道:“放心啦,你爸爸还没下班,不会抓到你晚归的。”
林诗警惕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
柳云帧自觉失言,随手抓了个话题含糊过去,“喂,严谨的林诗同学,我卖力演奏了那么久,你到底想好选哪个曲子做背景音乐了?”
林诗啊了一声。完了,刚才根本没留心柳云帧弹的那首曲子……只顾看人了。
“林诗?”
“没,没事,你弹得不错。”
“废话,我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在市里的迎新晚会上表演过,上过电视台的还。”柳云帧洋洋自得地道。
林诗转过头,望着身边神气十足的人,益发觉得柳云帧这个人太难懂了。走出教室的柳云帧,吊儿郎当,下了琴架的柳云帧,不复优雅,此刻走出校门,他竟然跟个孩子似的跟她在炫耀自己上大班时的光荣事迹。良久,她开口问道:“你后来怎么不弹了?”
柳云帧微怔了下,道:“我爸说没前途,一个副市长的儿子跑到酒店这种地方给别人弹琴赚钱。我索性不弹了,反正,我没兴趣为那些高官厚禄的啤酒肚弹琴。”
林诗对啤酒肚一词深有感触,淡淡笑了起来。
柳云帧夹着书包的手推推她,道:“林诗,你多笑笑,可爱多了。”
林诗忽然想起了那夜摄像头下的一幕,脸色一变,“我们不顺路,再见!”说罢,她快步疾走,转眼间,奔过了马路。
七
五月仲夏,柳云帧的直升申请迟迟批了下来。整个高三(1)班兴奋不已。元一缺甚至还鼓动着班内尚未来得及跟柳班长告白的女生们赶快行动,结果被柳云帧拎着脑袋提出了教室。
走廊上,元一缺凑近柳云帧俊逸的侧脸,嘻笑道:“喂,班长,快半个月咯。”
“半个月什么?”柳云帧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口,俯视着整片红梅高中,快离开了,心底还是徒留些许不舍。
元一缺抬抬下巴,指指窗口下正对的校门口保卫室,低笑:“半个月身边没有女人的柳班长,喂,是不是这次来真的?我看你对着高二(1)班的那丫头可是揣摩观测了许久啊!”
柳云帧旋过身,颀长的身高正好将射入窗口的烈日挡去了大半。阴影下元一缺的笑容几分真,几分假,他自是了解不过。
“一缺,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人太过冷血了?”
元一缺不解道:“怎么了?”
柳云帧沉吟些许,道:“同样是一桩案子,我爸被关进牢门,林诗他爸被迫下岗。为什么我可以对我爸不闻不问,她却可以陪着她爸爸在保卫室里谈笑风生?”
元一缺略微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难得,你会为这种事烦恼!柳云帧,我们好歹混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我都没见你花过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不行,太不公平了——”
“别闹了,”柳云帧打断道,“我和你说真的。以前吧,我逮着机会就跟我爸唱反调,他禁止我乱交朋友,我就到处找女朋友,他让我好好学习,我硬是给他考个白卷。可是现在好了,我爸也没机会管我了,我哥的公司也差不多拼出国门了,这下又直升大学……我算是完了,人生彻底没希望了。”
元一缺托着下巴打量他半天,良久,淡淡道:“我看出来了,日子一帆风顺了,你他妈纯粹找抽——”
◎◎◎
林诗经过走廊口时,正巧碰见了柳云帧和元一缺打成一团。心里的弦莫明其妙拨乱了几根。
她微笑着走了过去,将手稿递给了柳云帧,“这是今天放学后学习会的主持稿,我们班还是班长薛少祺来当主持,希望你们班能找个合适的女生搭配。”找女生是因为薛少祺对柳云帧始终耿耿。
柳云帧咳嗽几声。扑到他身上乱打的元一缺总算回过神,推开他后,赶忙抚平衣角,道:“学习会结束后,干脆弄个欢庆会吧?反正下礼拜你把手头的事务交接了,也没什么机会来学校了。”
柳云帧道:“你这家伙,还怕见不到我?”
元柳两家就在隔壁,隔着一座喷泉罢了。柳云帧的大脑约莫是给窗外的热阳晒坏了,居然没有看出元一缺此语的真正用心。元一缺叹气道:“我回教室去,你们继续谈。另外,柳云帧,我还是那句,你——没救了!”
元一缺走后,柳云帧负手立在窗前。阳光将他的侧脸点缀得清朗俊逸,他浅浅一笑,似乎很喜欢林诗此刻躲避自己目光的小动作。
林诗压着脑袋上前,象征□□代几句要点,便匆匆忙转身要回教室。
柳云帧适时伸手拉住她,问道:“放学后的学习会,你来不来?”
林诗拉开了他的手,故作镇定地退开他几步,“我是副班,当然会来。”
柳云帧笑弯了眼,“喂,林诗,你不是怕我吧?上次跑得那么急,好像我要把你怎么的似的,喂喂,我就算不小心落了把柄在你手里,我也不至于刁难你那么个小丫头。”
林诗收敛惊惶失措的心情,冷着脸淡然地对他说道:“柳云帧,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想,除了学习上的事务,我们没有继续交谈调侃的必要。”
◎◎◎
放学后的学习会进行地平静祥和,几位资格老的老师演讲,学习尖子介绍学习经验。而学习会结束后,老师们退场,欢庆会倒是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了一番。
高二(1)班联合高三(1)班,不乏对柳云帧崇拜仰慕之士,此刻,拍马献媚的强人纷纷出动,什么歌什么舞,能者善者,毫不羞涩地冲到台前,弹指间,整间教室纷纷扬扬着被学业束缚许久的学生们欢娱的嘻笑怒骂。
薛少祺一脸冷肃地坐在窗侧,林诗也是怕了太过热闹,挤出了人群,走到了他的身侧。
薛少祺见是她,满腔的不甘顿时涌了出来:“谁知道柳云帧这种人也能直升!放眼整个高三年级,成绩比他高好的人,一大把的可以抓,凭什么偏偏就他直升?还不是因为他是高三(1)班的班长!”
林诗难以理解他的愤慨,素来不多管闲事的嘴止不住心底里对柳云帧的疑惑,“怎么了?”
薛少祺鄙夷地瞅了眼在人堆里笑得肆扬的柳云帧,朝窗外啐了口,“学校就是这样,高三(1)班是学校的学校招牌,每届的(1)班的班长都会有很大的几率直升。为什么柳云帧这次的直升名单那么晚下,靠,还不是因为校领导在他和元一缺身上犹豫了很久!”
林诗想起下午时柳云帧和元一缺的打闹,以及两人毫不掩饰的亲昵姿态,不知不觉紧抿了唇,“他们……是什么关系?”
薛少祺冷笑道:“谁都知道元一缺高一的时候倒追过柳云帧,结果就不得而知了!话说回来,这次他的直升名额,难保不是元一缺跑到校委里谈话,让给他的,哼,这种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林诗正欲开口,一只手穿过拥挤的人群将她拽了过去。
柳云帧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将林诗拉到了台上。他拍拍一边事先准备好的电子琴,对着两个班级沸沸扬扬的喧闹人群,拿起话筒,道:“我们让林诗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
“好!”
“太好了,我还从没听过林副班大声讲话呢!”
“林诗,来一个!”
哗啦啦震耳欲聋的掌声迭起。想不到林诗平时为人低调,这时反而起了巨大的反作用。一大帮的人吆喝着非要她唱罢一首才肯下台。
林诗僵着脸,好歹她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虽是曾经。须臾,她振作精神,握着话筒大大方方站到了讲台前,“柳班长,会弹《眼泪成诗》么?我很喜欢这首歌。”
柳云帧大手一挥,撂了个凳子坐到了电子琴前,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拨动几个琴音,顷刻,低柔的音色就从他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
林诗歌是唱完了。高三(1)班的捣乱头子程小六不肯罢休,猴子似的翻到台前,截下了她的话筒,大呼一声:“喂,反正今天我们算是给柳班长的告别会,不如玩个刺激点的!”
“什么刺激点的啊!”台下踊跃回话。
程小六嘿嘿一笑,眼神示意他的几个拜把兄弟,只见几个男生不动声色地走到窗口窗帘处,还有一个走到了门口的日光灯开关处。
程小六握着话筒故作神秘地低声道:“反正学期将至,我们毕业以后也难有这样的欢聚。大家把握最后的机会,暗恋过的尽管趁机告白,想揍想踹的也别错过时机。”他眨眨眼,台下已然屏息静待着,“我喊一、二、三,趁着夜黑风高杀人夜,我们不妨放纵一下,老子我想亲个人很久了!”
元一缺变脸当即拍案站起:“程小六你别玩这种下流把戏,这里是学校!”
程小六懒得理她,对着话筒大喊道:“一!二!三!”
蓦地,窗帘被猛然拉上!啪!日光灯一下子全灭。
“哇!”整个教室乱成一团。
◎◎◎
林诗寻着来时的方向,想不动声色地挤到门口,只是一股力道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牵进一副胸膛。
“谁啊!”她皱着眉问道。
来人不回声,强行将唇压到了她的脸上。林诗顿觉不妙,拍手抵挡着这副靠近的脸庞,却惹恼了原本只是想要索取轻轻一吻的人。
林诗的手被抓到空中,炙热的唇猛烈地袭上了她的双唇。
她从没有如此惧怕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人肆意蹂躏着她的唇……那人的鼻息温热地吞吐在她的脸上,氤氲了她的眼眶,反抗无效,整个人濒临崩溃,眼泪徒然无力地流落双颊。
神情恍然间,一阵猛烈的冲击撞倒了面前轻薄她的人,惯性下,林诗失措地跌坐在地,继而,有人伸出手拉住她垂下的臂膀,她听到他凑近自己耳畔说:
“林诗,我带你先出去。”
八
林诗跟着柳云帧,前脚刚出教室,后脚就听到教室里清脆的巴掌声。噼里啪啦,声声响亮,打得毫不留情。教室里的沸腾着的热情一下子被扑灭,只听得接二连三的抽气声。
接着,元一缺又羞又愤的声音:“程小六,你他妈的等着我喊人来剥你皮吧!”
◎◎◎
柳云帧略微一顿,当即明白了内情。低笑几声,未敢逗留,拉着林诗匆匆走下了楼梯。教学楼的后门直走往左,是学校的后操场,俗称校园情侣的聚集地。柳云帧把林诗牵到后操场,无视着周边趁夜色忙碌的交颈鸳鸯,借着淡淡月光,卷起衬衫袖管,替她抹抹眼泪,笑道:“想不到你们班卧虎藏龙,居然还有人那么激烈地暗恋你。”
林诗此刻的心情跟元一缺差不多雷同了去,羞愤难耐,低着脑袋任由他的衬衫拭过眼角。
柳云帧道:“喂,林诗,不至于被这种小事打击到这种程度吧。”
小事?林诗可不那么认为。她循规蹈矩了那么那么久,不曾想过班里会有人这般戏弄她。柳云帧此语出自无心,听到她耳里却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我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柳云帧,谢谢你带我出来,但是我无法接受你轻浮的生活态度。”
“轻浮?”柳云帧勾起嘴角,伸手抬起她的下颚,转到了一边厮混在树丛里的夜校情侣,“你看看。那些人也和我一样,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何必如此较真?林诗,如果刚才吻你的人是你喜欢的人,也许你的眼泪就不会流得如此狼狈吧?”
柳云帧调侃的口吻勾起了她的回忆。那夜,葡萄藤下,她抱着怦怦乱跳的心疯狂地月色下狂奔……对比着今日的绝望……她摇摇头,“假设没有意义。天黑了,柳云帧,我该回家了。我爸爸今天不值班,我得回家和他吃饭。”
“我送你吧!”
林诗微微点头。清朗的月色下,柳云帧的笑容有着真切的关怀之意,她无从推却。
林诗回自己教室取书包,柳云帧在外面等她。刚踏进教室门,她看到自己座位坐着薛少祺,走过去淡淡打了招呼,拿了书包转身,薛少祺突然道:“林诗,我送你回家吧。”
林诗尚未开口,柳云帧不厚道地探进门内,笑道:“明天预约吧,薛班长!”
薛少祺闻言脸色一变,“林诗,你竟然和这种人在一起!枉我——”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一手重重地砸上了窗台。
柳云帧哈哈大笑:“我说,薛班长除了会和女人打小报告,还会砸窗啊。”林诗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走吧,别在教室里吵架,难看死了。”柳云帧不可置否地耸肩,“好玩啊,你不觉得逗逗你们班长很有意思吗?”
◎◎◎
路灯将两人的背影拉得很长。
林诗一点都不怀念以前出门打车或者乘父亲公车的日子,她更喜欢怀揣着各种心情踩着自己影子一步步地走回家。思考的时间多了,说话的时间就少了,这是她沉默寡言最大的原因。
说不上为什么,此刻跟着柳云帧慢慢走回家,忽然发现整条马路都安静得可怕,来往的行人车辆,街边光鲜艳丽的商铺眨眼间纷纷成了无声的摆设。她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人,发觉他也在看自己,不由自主把脑袋别了回去。
“林诗,我怎么总觉得你有点面熟啊?”
“柳班长,连我都知道,这种调侃方法已经过时了。”林诗淡淡道。
柳云帧苦笑着,“喂,拜托,我很正经地询问你好不好?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成么?”
林诗道:“你的正经是展现给广大人民群众看的,我可受用不起。”
柳云帧自认说不过她,干脆不再争执。跟在林诗身边,端望着她的侧脸,苦苦思索半天,终而,脑袋里灵光一现,道:“我想起来了!林诗,林棋风的女儿!”
林诗漠然道:“你不早就知道的吗?”
柳云帧激动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两年前我参加过你的直升宴,当时我爸还说你爸非要把女儿介绍给我。我爸平时一直禁止我乱交女朋友的,突然给我介绍个名门闺秀,弄得我喜出望外,兴冲冲跑过去参加了。对,对!林诗,你当时是不是还逃了出来,闹了你爸一个大笑话?”
林诗怔了怔,“你记性……怎么那么好?”
柳云帧发现林诗微红着脸尴尬的模样分外可爱,禁不住凑过脸,坏笑道:“喂,原来两年前你爸就有意把你许配给我了。”
林诗可没有他的好心情。想起两年前家里的风光,父亲的万般宠爱,心头灰蒙蒙一片。“柳云帧,我真的怀疑你缺根神经,竟然提两年前的事。一点都不好笑。”
柳云帧被兴奋冲昏大脑,丝毫没有留意林诗此刻的低落,仍旧乐呵呵地道:“我看你不是蛮开心的嘛!林叔叔在我们学校当保安,每天给你带饭,多好。”
林诗停下脚步,转过头问:“你说这话,没有半点讽刺?”
柳云帧点点头。
林诗顿时舒展了眉,浅浅地牵起嘴角:“是很好,以前爸爸工作很忙,妈妈喜欢应酬,家里都我一个人。现在虽然没有以前生活那么阔绰,不过,更像家了。”
将林诗送回家后,柳云帧对着楼上亮灯的窗户望了半天。
不知为何,林诗淡然的笑很容易进驻他的心底。
其实外表冷漠的林诗,近看下,和白纸一样纯粹。柳云帧弯着嘴角,心想。
林诗透过窗帘微掩的缝隙,仍旧可见楼下一步三回头的柳云帧。
她笑笑,其实柳云帧只是个贪玩的大孩子,单纯得有些可爱。
九
学习会、欢庆会或者说欢送会一结束,高三(1)班当即投入到紧张的复习状态下。高考在即,除却学校里那两名直升的幸运儿,剩余的大多数人都苦不堪言。别的不说,光是高三这一届,红梅高中的牵手率、分手率一并再创新高,打破往年记录。
是啊,寒窗苦读多载,为的就是高考出线的那一刻。
谁乐意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去谈风月?
花前月下的豪情壮语已然成了过去时。
不是忘却,只是还太年轻,道路长长漫漫,谁会晓得后来的后来会怎样。
柳云帧回校收拾了书本,分发了笔记以后,带着欢快的笑容和全班的同学告别。走下楼梯,经到二楼高二(1)班的教室门口时,脚下不听使唤,莫明其妙停下。
林诗正伏案写着些什么。
夏日下课后的教室里嘈杂难耐,然,静坐窗口低头书写着的林诗看在眼里,竟会给心头带来淡淡的凉意。柳云帧摇摇头,我这是走火入魔了吗?思及此,他加快了脚步,笔直地穿过林诗班级,大步走出教学楼。迎面而来的正好是薛少祺和教导主任,他们正在低头交耳着什么,见到柳云帧来,薛少祺冷冷哼了一声。
“怪了,”柳云帧朝后望望他们,“教导主任今天怎么不理我的招呼?”
◎◎◎
林诗搁下笔,跃在纸上的清隽字迹是《眼泪成诗》的歌词。
她想起那日和柳云帧在台上的合作,微微红了脸。当时他们没有排练过,她也是即兴上台,所以唱得差强人意。回到家以后,她整理了歌词以及配曲,对着这歌发呆半天,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颁奖学金那天,何不和柳云帧表演这个节目?
夏莫离整理来英语笔记,推推身边沉思的林诗,道:“哎,林诗,告诉你个新闻!”
林诗回过身,笑道:“又有什么八卦消息了?”
夏莫离努努嘴,指指黑板前正在替老师抄板书的薛少祺,“喏,薛少祺是住校的你该知道吧。和他一个寝室的人传出来的,就是我们和高三(1)班办学习会那天,薛少祺没有回寝室。好在查房的老头被他们一个寝室的人糊弄了过去,没给抓出来。不过据说,第二天他回到寝室时候,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都说是酒味!”
“林诗,你说,薛少祺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跑出去跟人厮混了啊?我男朋友说了,男人如果彻夜未归,肯定是学坏了!”
林诗啊了一声,对于薛少祺的反常有些头疼。薛少祺的父亲出了名的棍棒教育,虽然远在扬州,可是时常派人来学校打探儿子近况。
如果薛少祺走了歪路,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于是,次日中午,林诗额外让父亲多烧了一份荷包蛋。
教室一角的电视机播放着NBA的比赛,自从姚明这个名字走进世界舞台后,有着满腔爱国热情的广大学子就时刻关注起了地球另一边的篮球比赛。学生的激情,有的时候真的是无可限量。
大家狼吞虎咽地捧着饭盒观看球赛,林诗悄悄地走到了薛少祺的桌前,将粉红色的袖珍饭盒递给了他。
顾不得边上人的起哄,林诗小声地道:“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薛少祺喜出望外,赶紧推开了同桌,让林诗入座。
林诗将饭盒打开,蛋香扑鼻。
父亲自从卸下心头的包袱,安心上班起,母亲的厨艺也在同时节节高升。
薛少祺赶紧将饭盒捧到了自己面前,笑着抬头问道:“什么事,那么客气?”
林诗本来是好心想要规劝,真正坐到了边上,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些多管闲事,不知道怎么开口。
良久,她只说了一句:“那天,没有让你送我回家,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薛少祺抓着筷子,笑呵呵地道。
林诗尴尬地扯动嘴角,欲脱口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总不能,直接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学坏了吧?她皱着眉,草草离座,徒留薛少祺一个人抱着荷包蛋憨笑发呆。
林诗回到座位,想想自己方才窘迫的心理,再对比想不久前对柳云帧的口不择言,禁不住笑了起来。“怪了,我最近也反常了。”她趴倒窗口,一如往常,学校篮球队的在火辣辣的日头下挥洒汗水。不久前柳云帧带着班里的业余队伍和学校篮球队玩过一个月的系列友谊赛。唉,想到柳云帧,林诗平复下的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
夏莫离一周以后又给她带了个超级新闻。对比薛少祺彻夜未归的新闻,真的可谓超级新闻。
那就是,高三(1)班的程小六放学回家途中,被人打了,据说断了一根肋骨,正在住院。医生表态,这次的高考特定不能参加了。
程小六曾经惹过什么人大家肯定都不知道,但是程小六最近惹的人大家最清楚不过。
程小六出事当天,元一缺就被叫去了教务处。就连待家享福的柳云帧也为了此事匆匆赶到学校。
林诗与柳云帧在走廊擦肩而过。
柳云帧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林诗,明天我来和你排练,今天一缺出事,我得去教务处问问。”
林诗点头,见他满头大汗,掏出了纸巾,递了过去,“要紧么?”
柳云帧苦笑接过,“还是你说的对,真的不能随便乱亲女人,唉。好了,我得走了!”
端望着他焦急的背影,林诗也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再后,趁着给慈禧送学生周记,林诗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司徒老师,高三(1)班最近好像很热闹啊。”
司徒虹正在批阅当月月考的卷子,林诗一问,当即抬起眼镜,道:“他们班,野蛮人真多。唉,现在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冲动……早知道就不给你们办什么学习会了,看看,多坏的影响啊!”
林诗暗自苦笑,当初不是您老非要跟人家攀亲带故地凑合吗?
司徒虹想想,停笔继道:“现在打人的人抓不到,没有证据,被打的一口咬定跟元一缺没关系,但是程霄他爸妈不肯放过元一缺,已经告到教育局去了。其实我也不大相信,一个女孩子能做出这种事。”
林诗脸色一黯,默默走出了教室。
◎◎◎
程小六本来不叫程小六,叫程霄。班里拜把子的兄弟太多,他又是早读书一年,普遍比大家小上一岁。去年篝火夏令营,大家学着古装武侠片里,金义结兰,程霄咬破了三个指头才咬出一滴血,本来想逞威风做大哥的,结果年龄硬伤,元一缺主持大会,硬是把他排到了末,于是成了程小六。
此刻,病房里一堆人正恼得他头疼。香蕉生梨菠萝西瓜堆满他的病房,百合玫瑰康乃馨勿忘我堆满他的病床。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围着他唧唧喳喳,校领导学生代表班主任元家家长个个瞅着他嘘寒问暖。
虽然空调已经打到了二十度,内火仍旧翻腾不已,程霄大吼一声:“除了元一缺,全都给出去,让我清净一下!”
病人最大。程小六那么一吼,拖拖拉拉地,不消片刻,房间倒真走干净了。就剩元一缺站在窗口,眼圈红红的。
程小六穷折腾,觉得太静又不自在,剥了个香蕉嘴里啃了一口,冲着窗口发呆的人,道:“喂,听好了,不管别人来问你啥,你咬着没做过没说过。”
元一缺扣着窗户的手指甲隐隐作痛,回过身,“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还是对不起,把你害得那么惨,我让他们只打脸的……”
程小六被个香蕉咽到,不住咳嗽。元一缺见状,急急走了过去,替他拍拍。末了,程小六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把香蕉一丢,掐着自己脖子挤了一句:“妈的,老子看见他们第一句就是不许打脸!”
十
程小六误了高考,躺在医院里啃香蕉。元一缺自责万分,请假回家。可是人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的头疼、胃疼、浑身抽搐。元妈妈隔着门缝里见了,皱皱眉,跑到底楼拨通了柳家的电话。
元家和柳家交情甚好,柳家家长不做副市长了,跑到监狱里安度晚年,可是元家的几位还在市里当职,当中的小动作谁也说不准。柳云帧心里明白,他老爹在狱里待不久,没准他前脚跨出大门,后脚他老爹就风风光光地平反回家。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直升名额,等待他跑到外地读大学了,呵,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
元一缺想来想去,从床上跳下,翻开书包拿出笔,对着桌上的白纸瞅了半天。
“虽然你程小六是欠揍,但是我不要做事后赖帐的小人!”
于是她当即写下一封检讨书,打算亲自递给校委。结果刚出家门,还没走到车棚,就给柳云帧拦了下来。
“正好,开你哥哥那辆宝马,送我一程。”元一缺扬扬手里的纸书。
柳云帧朝她微笑着走近,待到她跟前,眼明手快地一把截过她手里的检讨书,刷刷刷眨眼间撕成无数片。
“你干嘛呢!”元一缺的行动跟不上大脑意识,柳云帧撕的差不多了,她才开始跳脚,“搞什么!我要递交领导的!”
柳云帧伸手按下她躁动的肩膀,心平气和地道:“一缺,你想过去自首的后果吗?”
“大不了,一张处分。”元一缺一脸的视死如归。
敢情把自己当□□了。柳云帧不得不暗笑她的天真,摇摇头,“买凶伤人,只是一张处分?而且,红梅高中是什么地方?市里数一数二的一流学校,给你发张处分,然后息事宁人……真这样的话,当地的媒体也会拿口水淹死学校。”
元一缺微微一怔,“真,那么严重?”
柳云帧郑重其事点头,“况且程小六已经没法参加今年的高考了,你家的两位也给了他父母不少抚恤金,能做的能补偿的都已经做了。他一口咬死不是你的干的,你就别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
“你现在一时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前途不算,还毁了你爸妈十几年的含辛茹苦,你想想,值得吗?一缺,你我都是从小顽皮惯了的人,但是玩归玩,怎么着也该有个度。”
柳云帧本来就要出门,鞋刚套上脚,却给柳妈妈喊去接了元妈妈的电话。元妈妈好歹是市级干部,印象里一极有见地的知识女性,自己家的闺女有啥不对劲,不消分析就知道了个中缘由。好在元妈妈比柳妈妈开明,知道同龄人之间好沟通,这才想到了与元一缺一同穿着开档裤长大的柳云帧。
元一缺苦笑:“风水轮流转,前个月我还在劝你不要玩女人把高考玩砸了,这个月你就来训我要懂事了。”
◎◎◎
“可不,我玩小情小爱的,你比我高级,学生会会长转身一变成了校际流氓大姐头。”柳云帧哂笑道,边还低头望望手表。
元一缺见了,挖苦道:“喂,不是吧,又交了个新的?”
柳云帧皱眉,“别乱说,是和林诗约好了排练节目。”
元一缺哈哈大笑,柳云帧在她面前千年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把她心底的阴晦一扫而空,“柳云帧啊柳云帧,你没救了,打你尿床开始我就没见过你那么正儿八经地在我面前提个名字,就连你家死板要命的柳老头,你也没放在眼里过。哎,说说,这个林诗有什么地方不同啊。”
“懒得理你,和林诗拌嘴都和你这个疯子讲话有意思。”说罢,柳云帧大步走向车库,刚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又见元一缺倚着门口,嘴上冲自己笑得那个叫猥琐。柳云帧有点不爽,“得,我跟你说清楚了,你消遣我没什么关系,别乱说林诗,她不乐意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元一缺笑得腰都断了,“妈呀,柳云帧,你谈了那么多女朋友算是白谈了!我现在瞅着你,怎么瞅怎么一青涩的花季少年,发春了,哈哈!”
柳云帧咬咬唇,彻底无视这个疯婆娘,骑着车,一溜烟消失在了小区尽头。
◎◎◎
音乐教室里,林诗抬着手指按着一个个黑白相间的琴键,边上的艺术班的宋家园正在耐心地教她,“对,这里是do,然后是re……嗯,你这首歌不错啊,就是悲伤了点。”林诗客套地谢了几句。
约好了是下午五点,低头看看手表已经是五点一刻。林诗其实四点多就来了,碰见了艺术班的几位同学在集训,她走到钢琴边,正巧看到宋家园在弹琴。林诗上前打了招呼,彼此做了自我介绍。
林诗跟他说,等下她朋友来了想借用钢琴排练节目,外表爽朗的宋家园一口答应。可是眼下已经过了五点钟,林诗有点按耐不定,她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只是这个时段音乐教室的使用权是艺术班的,而她讲明了只借一个小时。
柳云帧出门耽搁了会,此刻急匆匆赶到了音乐教室。举目往教室尽头的黑色钢琴那望去,只见林诗和一个男生谈得有说有笑。
柳云帧大步朝他们走过去。
宋家园听到脚步声,回头,“林诗你同学来了——”
柳云帧表示歉意,开口:“对不起我迟到了——”
柳云帧见了宋家园第一反应,出拳;宋家园见是柳云帧,也毫不犹豫,出拳。
林诗转身抬头,迎接她的便是两个高大男生近距离的搏击。她张大眼睛,“喂喂,你们别在学校里打架啊!”
“妈的叫你逞威风!”
“靠,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
“谁怕谁啊!”
哗啦啦的琴架被掀翻,一张张画满乐符的琴谱满天飞舞。教室里的学生大惊失色地呼喊,跑路的跑路,报告的报告,拉架的拉架,而两位男主角打得不可开交。
嘭!柳云帧忽然停止了动作,宋家园一拳击中他的下巴,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泊泊流出。
“喂,你怎么不打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柳云帧抬手抚过唇际的血,冷冷地望了他眼,“我还有事,回头和你打。”说完,他欲绕过他走向门口,林诗站在那里阻拦着打算去报告老师的同学。
宋家园不肯罢休,硬是挡住了他,“妈的,今天打不够不许走!”
林诗站在门口朝这里望去。难以想象,文弱书生模样的宋家园满口粗话地跟柳云帧在教室里殴斗。
柳云帧猛地推开他,“我约了林诗排节目,排完就陪你个疯子打个尽兴!”话毕,他趁机绕过前面的大鼓,跑到门口,抓起林诗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跑去。
“林诗,我们去其他地方练琴!”
◎◎◎
柳云帧带着林诗跑出校门外,连自行车也不要了,直接打的,“司机,去新兰花园!”
林诗侧眼见到他嘴角的血痕,赶忙掏出纸巾,这次不是用递的,直接伸手轻轻拭过他的嘴角,“我看,先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柳云帧摇摇头,扯起笑时嘴角麻辣的疼,“我带你去宋阿姨的私人乐棚。那里环境不错,顺便和你爸挂个电话,我请你吃饭。”
林诗有点不理解他的自作主张,淡淡道:“还是改日排练。对了,你们怎么打了起来?”
柳云帧想起方才教室里激烈的一幕,无奈地道:“高一那会宋家小子狠追一缺不肯放,后来一缺没办法,逼着我跟她演了场戏,我这个人口贱,当时损得他难看了点。这不,记仇记到现在,见我就打。我也习惯了,见他我就揍。”
林诗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嘛!”
柳云帧知她是笑自己自认“口贱”一语,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嘴角的疼痛难耐。“哎哟,这混小子,出手那么没分寸!跟一缺似的,见人就喊打脸。”
十一
车停,柳云帧带着林诗下车。林诗抬头望去,面前是一栋相当复古的小楼。柳云帧神秘地介绍道:“宋阿姨念旧,喜欢旧房子的式样,于是宋叔叔就买下了这栋小楼。”
林诗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梧桐投下大片的阴影,替他们挡去了夏日的烈阳。这条小道她早有听闻,是市里保护建筑项目里的一条红色项目,一年前父亲还曾经兴致勃勃地提议过也迁来此处。
不得不感慨,权力可以给人带来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是权力本身,并不美好。甚至,有些丑陋。林诗皱皱眉,不去想那些教人心烦的过往,跟着柳云帧走进了宋家小楼。
宋妈妈不在家。宋家的管家开门后,将他们带入乐棚,并未多语。林诗疑惑地望向柳云帧,柳云帧则抚摸着琴盖,乐呵呵道:“没关系的,宋妈妈说过她的乐棚随时随地向我开放。”
“对了,林诗,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柳云帧掏出手机,递给她,“晚点我们就在楼下简单吃点,我知道这里有家小店,手艺很不错的。”
林诗未在扭捏,拿了手机拨了父亲的小灵通,含糊地说了几句晚归勿等,便匆匆挂了电话。
柳云帧笑道:“你爸爸不会以为你在外面交了男朋友吧?”
林诗将手机换给他,从书包里翻出一叠被打乱的琴谱,递到他跟前,“喏,都乱了。”眉宇之间,皆是责怪他打架闹事的意思。柳云帧无奈摊手。
林诗从书包一边的小口袋里翻出了创可贴,将书包搁到乐棚一角,走到柳云帧跟前,“别动,我给你贴一下,预防感染。”
柳云帧乖乖地接受服务,不可自抑地扬起嘴角。
而后,柳云帧将林诗的琴谱丢置一边,“我不需要琴谱。”说着,他坐到琴椅上,熟练地弹出了《眼泪如诗》。
林诗见状,拿起歌词,轻轻哼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柳云帧大大伸了个懒腰。蓦地,大手一伸将林诗勾到了身侧,林诗正要开口斥责,柳云帧却厚着脸皮截过她的歌词,笑道:“这里,走音了一点点。”林诗成功被拐,跟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这里?对哦,我刚才也觉得不怎么对劲,应该怎么唱?”
柳云帧抓紧大好时机,贴着她的侧脸,揽着她的腰,细细在她耳畔吟唱了起来:
“分手伤了谁
谁把他变美
我的眼泪写成了诗已无所谓
让你再回味
字不醉人人自醉
因为回忆总是美”
哀伤的歌词合着磁性的嗓音勾去了林诗的三魂七魄,柳云帧望着她失神怔恍的模样,那双眼,清澈如水,那张嘴,曾经跟他据理力争,一时情难自禁,温热的唇吻上了她的右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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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厨子做得都是地道的本地菜,林诗走下阁楼,便闻到了扑鼻的香味。她看着古色古香的小楼内室,想起方才乐棚里那一幕,忽然发觉自己的意志力益发薄弱了起来。
第一次尚且还能推开他,第二次,她竟然不由自主陷了下去,意识彻底瘫痪。
林诗自恼着,踩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大厅。
柳云帧则不然,任嘴角的伤再怎么火辣辣,嘴边始终挂着愉悦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走下阁楼,见到林诗入座,大大咧咧拖了个红木椅子,凑到了她的边上,“林诗,宋妈妈让我留下来等她吃饭,不好意思。”
林诗无视脸上飞起的红云,别开眼,“刚才你已经说过了。”
柳云帧歪着头,跟过去,“哦,那我改日再请你去那家小店吃饭吧。”
林诗淡淡道:“这你也说过了。”
柳云帧挠挠脑袋,苦笑着将筷子递了给她,“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话太少了。”
“是你话太多了。”林诗接过筷子,又接过管家递来的碗,抬头问道,“宋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管家道:“回来了,不过少爷在外又闯祸了,夫人正在院子里训他。”
话落,柳云帧抱着碗趴在桌上,闷声大笑。林诗不解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只听得身后的大门嘭的打开,她回过头,见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横眉怒目地拎着一个少年的耳朵,大步走了进屋。
“要你去读书的,不是去找人打架的!”
少年被猛地推到桌前,抬起忿忿的眼瞪着此刻暴笑的柳云帧。
“宋家园?”林诗不敢置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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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柳云帧送林诗回家。一路上絮絮叨叨将他从小和宋家园的矛盾缓缓道来,从同上一家幼稚园到同一小学、同一初中、而后是同一高中,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业还是钢琴,到后来青春期萌动的初恋女孩,两人谈不上为了什么,就是一个字:争。本来只是暗潮涌动,小打小闹的不上台面,不过自打宋家园把脑筋动到元一缺头上,触发了两人暗战十余年的导火线。战争性质变了,战争方式却倒退回最原始的拳打脚踢。
柳云帧洋洋自得,宋家小子火爆冲动,大脑从来不打弯,根本不懂得讨他娘的欢心。更何况宋妈妈从小就偏爱他天资异秉,甚至做了他的启蒙琴师。要知道,当初他金盆洗手不再弹琴,宋妈妈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这次的事,他也没添油加醋,照实那么一说,宋妈妈当即赶往学校将宋家园拖来教育一番。
门外街上华灯初上,没有纷扰的车辆来往,大街上满是夏夜罕见的静谧祥和。林诗无视了身边人的唧唧歪歪,发觉自己很喜欢这里优雅的环境。柳云帧见她不愿与自己说话,却又不觉得自己刚才做错过什么,顿时觉得委屈了去,道:“喂,林诗,你不是对我有偏见吧?”
林诗被他一问,顿觉尴尬,“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就因为我刚才亲了你?”
林诗闻言,拔腿就跑。
柳云帧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有那么大的威力,愣愣地看着林诗跑过半条街,才匆匆忙追了过去。
“喂,林诗,我又不是公夜叉,你跑什么跑!”
“林诗,别跑了好不好?喂,当心红绿灯!”
“林诗我错了,你别跑了,那么晚我追着一个女的,人家要把我当流氓的……”
终于,气喘吁吁跑过三条马路,柳云帧赶上了林诗,从身后扑了过去将她抱进了怀。
“林诗,我想通了,我是真喜欢你。”他大口喘气,庆幸着林诗不是体育班里出来的,追得还不算太累。
十二
林诗回家,扣上门,感觉柳云帧最后的那句“我是真喜欢你”还萦绕在耳畔,久久不去。
洗漱完毕,走出房门,这才看到父亲斟了一杯小酒,呆呆地立在窗口,她心下一惊,该不会刚才柳云帧强拉她手,送她回家的场面给父亲望见了吧?
她忐忑不定地走到父亲身边,“爸。”林棋风握着小杯,旋过身,眼底是深陷的红丝。
林诗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
林棋风绕过女儿,将酒杯搁在桌上,瞥了眼虚掩的房门,他的妻子正安然恬睡。
他朝林诗招招手,林诗走到了桌边,林棋风小声地拖出一个凳子,让林诗坐下。
“小诗,近来学习怎么样?”
父亲性格内敛,只是自打柳副市长倒台以后,才转得阴晴不定。林诗强压下了心头乱窜的思绪,抬头,轻声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原地踏步。”
林棋风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诗望着父亲,岁月的无情蹉跎了他大半的人生,最终却以这样的结局划下落幕。任谁都不乐见,自己的晚年如此凄凉。她知道父亲曾有满腔的抱负,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棋风继道:“小诗,如果爸爸出去打工,你能照顾你自己吗?”
林诗心头一热,“爸,你说什么?”
林棋风长叹一声,手里攥紧了那个小杯,拇指徐徐磨蹉白玉瓷的圆润边沿,“有人给了我二百万,让我出去替他打工五年。”
“那……不错啊。”林诗思虑再三,踌躇不定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出去闯荡也好,总好过在小小的保卫室里终结一生。
林棋风渐舒了眉头,抬手轻拍女儿的肩。印象里,他鲜少和女儿有过亲昵的举动,往往最多的,是数不清的冷脸与矛盾。
“只是,这几年里,爸爸都没办法回来看你和妈妈了。”
林诗抬头,“为什么?”
林棋风苦笑,摇头,“小孩子就别管了,我会定期和你和你妈妈打电话的。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记得吗?”林诗黯然点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思来想去,却又摸不着头脑。
◎◎◎
元一缺的事暂时平复了下来,据说,是程小六坐着轮椅跑到校长室,再三申辩的效果。
那天程小六在走廊里遇到林诗,还笑呵呵地道:“明年我们做同学,现在我先打个招呼,摸好了人脉,以后好混。”
林诗说:“真可惜。”
程小六笑道:“没什么可惜的,不就是高考独木桥嘛?老子权当考试挂了,重新再考。”
背后推车的程母顿时红了眼,“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心疼一下自己的父母?!我们供你读这一年书,光是家教请了十几个,现在好了,不用考了,你就那么折腾自个家里人吗?!”
程小六嘴角的笑有些凝滞,伸手拉起母亲垂落的手,细细抚摩,“没事的,妈,明年再考,我保证给你考个好的……妈,别在人家学妹面前让我丢脸啊!”
林诗看着这场面觉得心酸,匆匆道别转身便跑开了。
◎◎◎
最新一次的月考结束以后,老师公布成绩。这次年级里排名,林诗考了第七,不算退步。
薛少祺发成绩单的时候,经过她的桌,“林诗,快期末考了,可别分心啊。”
林诗正伏案写作业,听到他阴阳怪气的那么一句,有些迷茫。
身边的夏莫离推推她,“喏,上个礼拜你跟柳云帧在音乐教室里练歌,给他见了,酸了,哈哈。”
◎◎◎
想起表演节目的事,林诗想找次元一缺,问问出场顺序等一系列的细节问题,结果跑到她教室,看到黑板上的课表,禁不住又想起了程小六母亲刚才揪心的表情。
高三一年,说是水深火热,一点都不为过。
黑板上的课表永远是最简洁的,语文×4,数学×4,考试×3……依此类推。要问其他的课程去哪里了,同学们只能暗自会心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且是在学校,课余时间安排得一丝不漏的补习课程,更是让人压得喘不口气。
这样的日子,大家咬牙切齿地熬下去,为的不是别的,只是一纸红书,一张显眼的高考录取通知书。
林诗对程小六的印象谈不上好,但在此刻却忽然上升到了敬佩的高度。
一句“大不了当考试挂了,明年重考”……对于旁人或许耸肩听过作罢,对于挣扎了一年的高三学子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带着笑容故作不经意地说出来?
林诗懂,元一缺也懂。
当林诗在学校的后操场的阴凉处找到元一缺时,只见她正跪在了局促不安的程母面前。
程小六急疯了扯着嗓门要她起来。
元一缺摇摇头,咬着下唇一字一顿地对着程母道:“对不起。”
身边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拉到了边上,林诗转过身,见是柳云帧,“你怎么来了?”
柳云帧抬抬下巴,指着不远处的人,“我想来替一缺给他妈妈道个歉,她倒跑我前头了。”
林诗说:“有钱什么都好买,难买后悔药。”
柳云帧抬手轻刮她的鼻尖,苦笑道:“你不用挖苦我了,我已经回过班级,警告过他们最近红色时期,不许再闹乱子了。”
“高三(1)班成立至今,我做了三年班长,不能说我绝对不会偏私,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难辞其咎。林诗,当初我不同意薛少祺办学习会,就是怕沉闷了太久的班级突然闹出什么岔子,你到了高三就会理解了,那时的我们,都是埋在地底深层,背负压力突然爆发的火药。”
“现在的你呢?如释重负?”林诗问道,忽然发觉两人离得太近了,想退后,却被抓得紧紧。
柳云帧笑道:“刚卸了一个包,又来一个超级大包。告诉你,我爸快出来了,我哥亲口对我说的,唉,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
高考倒数三十天。
林诗坐在窗口,电风扇转得有气无力。
林棋风辞去了保卫室里的工作,母亲听闻他外出打工,先是欢欢喜喜乐了一阵,想到要长年见不到彼此,又悲悲戚戚哭了一番。
林诗替父亲整理行装的时候,父亲忽然接了一个电话,而后,楼下开来一辆时新的宝马,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父亲急匆匆提着箱子上车,对着楼上的母女两人,招手再招手,一步三顾首。
林诗纵然再冷漠内向,也忍不住,泪湿满襟。
其实这段日子,她已经不怎么反感父亲过去的为人处世了。身在其位,不得已而为之的道理她明白。
她是他的女儿,再怎么闹,再怎么不满他的安排,她终究是他的女儿。
他是她的父亲,再怎么糊涂一时,再怎么被权势蒙蔽,他终究是她的父亲。
父女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
高考倒数二十五天,还有五天,结束了今年的结业大会,发完了奖学金,高三整个年级都全体放假了。
期间,柳云帧来回找了她好几次。越跟柳云帧相处,林诗就越发觉他其实是个大孩子。比如林诗正在跟薛少祺商议班会的事,柳云帧就那么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将她扯下了楼,拖进了校外的一家冷饮店里。
林诗问他什么事,柳云帧只是叫了两杯红豆冰沙,不以为意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罢了。”
再后来,林诗放学回家,一个拐弯口,突然被人拽了胳膊拉进了怀里。
只听得柳云帧开怀的大笑道:“林诗,我今天把前天人家给我妈送的保健品翻了出来,换了个一模一样过期的壳子。”
直到最近一次,柳云帧直接跑到她教室里,硬是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身。拖到了校园里,柳云帧一拳敲到了葡萄藤下的石柱上,忿忿道:“我爸一回来就要我进了大学转经济专业,妈的平日里没见他怎么关心我,凭什么到了这会来主导我的专业!”
林诗不期然地牵起了笑,伸手将他发红的手指关节揉在手心,“也许,他只是选错了方式来关心你。”
柳云帧转过身,近距离望着林诗的微笑,“怪了,到你嘴里,谁都讨厌不起来。”
◎◎◎
高考倒数第二十天,堪称校园情报部的夏莫离带来了个年度超级新闻。
柳云帧的直升资格给取消了。
十三
学校里风云突变,关于柳云帧的小道新闻纷纷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据说他曾经是靠父亲关系进的高三(1)班。
他的成绩一直处于年级中流水准,却还能当上班长,是因为老师格外“照顾”。
他这次的奖学金本来是他前女友元一缺转让给他的。
他这个人骄傲自负,经常带着自己班级的本地生欺负其他同学。
他的篮球也打得很烂,不过因为他给了篮球队长不好好处,才同意和他组的队伍打友谊赛。
……
要全心全意去托高一个人的形象或许很难;反之,则太容易了。
许多人都难免有这样的劣根性,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旦出了瑕疵,都会忍不住群起而砸之,你一言我一语,揣测猜忌怀疑污蔑在此时统统化作一杆利器,将漂亮的艺术品戳得七零八落,他们的快感油然而生。要知道,群众的愤慨是可怕的,学生们的激情是恐怖的。
林诗的心情也不好过。她试着跑到校外的电话亭打柳云帧的手机,结果对方显示关机。她于是跑到教务处询问柳云帧的事,还没开口,教导主任连叹几声,将一纸书信丢到了她面前。
“有人举报柳云帧破坏风纪,早恋在学校里并不是杀头大罪,可是他不能在这个当口堂而皇之地上演,弄得满校皆知,算哪出戏?”
林诗有些语塞,看看白纸上印刷体的匿名信,想替柳云帧说话,“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撤了他的直升资格啊。”
教导主任拍了一下桌子,眼里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以为我想?早些日子你们班的薛少祺跟我告状我都给压了下来了,我也不想多事,可是这次校长抽查校风校纪……唉!”他皱着眉,将抽屉打开,丢出一盒纸装的录像带,“偏就那么巧,拍到柳云帧和体育班里一个女生做的好事!他把学校当什么了?!”
林诗讪讪地,走出教务处。
教导主任的话依稀还在耳边回放。
“林诗,你是好学生的榜样,千万不要跟了这种男孩子靠近。”
“听说你们还打算合演一个节目上台,出了这样的事,就作罢了吧。”
“要记住,你们是学生,学业最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去碰……当然,老师不是说你,你是好孩子,这次的一等奖奖学金少了一个,两份奖金全部发给你了。”
“至于柳云帧,呵,不开除学籍已经算不错了。”
◎◎◎
下课放学,林诗正在整理书包,元一缺走到她教室门外,将她叫了出来。
“林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诗有些茫然,“怎么了?”
元一缺怒气冲冲:“你要不是女的我早一巴掌打过去了!柳云帧跟我说过,他和你们班开学习会是因为你抓了他的奸……他当时说着玩笑话罢了,我没想到你在这种当口,给他一记闷拳!”
林诗懂了,那盘录像带毁了柳云帧的直升资格,而她很不凑巧,成了最有嫌疑的对象。
只是,让她怎么解释?难道要她跟只有几面之交的人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这种人?
元一缺歇斯底里地在教室门口斥责,路过的同学老师不由投来好奇的注目。
林诗没有反驳她一句,天性使然,这种无力的争辩她不擅长也不喜欢。
自始至终,她想的是怎么帮柳云帧挽回这个直升资格。她不会忘记,阴凉的梧桐树底下,柳云帧跳转着脚尖,兴奋地跟她大谈未来的抱负和志向。
元一缺算是骂完了。鄙夷地丢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林诗回进教室理书包,却看到薛少祺站到了她的桌前。
“林诗,别理刚才那个疯子,回头我告诉教导主任去,看她以后再对你撒泼!”
林诗将书包链子拉好,抬眼清冷的目光,“除了跟教导主任告状,你还会做什么?”
“林诗,我这不是为你好吗!”
“谢谢。”她冷漠地答道,将书包提到肩口,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
寻着记忆里的地址,林诗搭着公交车来到了柳云帧的家。
按了几下门铃,没人理。她又呆坐两个小时,直到天色渐黑,这才起身回家。
妈妈应邀去了婶婶家里学缝纫。走到家里楼下,抬头望过去,自家的窗口黑漆漆一片。
她走到楼梯口,一个人歪斜着倚靠墙壁坐在了边上。
定睛一看,竟是薛少祺。
林诗皱眉,唤道:“薛少祺,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唤的人被惊醒,猛然起身,一把抓住林诗,“林诗,我,我——我喜欢你!”
林诗不理会他的告白,只想挣脱他的手臂,抬起脚朝着他的膝盖踢去。薛少祺一声痛呼,林诗顿时得到解放,赶紧朝后退了好几步。路灯黯淡的灯光下,薛少祺的脚边躺着一只淡黄色的塑料纸盒,旁边斜着两只蛋挞,不过方才林诗那一脚踢翻了盒盖,已经不能吃了。
薛少祺看看地上,失落地道:“我只是想谢谢你上次请我吃荷包蛋,刚才睡着了,你一来叫我,竟忘记了。对不起。”
“我知道你讨厌我,林诗。”薛少祺苦笑,捡起地上的两只蛋挞,连着盒子一并攥到手里,“我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林诗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蓦地,身后伸出一只手抓牢了她的肩膀,“林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林诗回头,竟是她找了半天的柳云帧!
只见他笑里带着讥诮:“你们的傻班长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多小时,手里的蛋挞冷了再去买热的,买了五六回……喏,看看那边的垃圾桶,都堆在那里边呢!”
林诗的肩膀被抓得忒疼,她拧紧了眉去拨开他的手,“你先放开,痛。”
柳云帧冷笑:“知道什么是心痛吗?”
十四
林诗不解:“什么意思?”不过探究问题不是目前的重点,她继而又问:“柳云帧,你在我家?”
柳云帧点点头,抬起手看了下表:“三个小时,而已。”
他把“而已”两个字咬得很重。
林诗想笑,老天还真会捉弄人。
她跑去他家等了两个小时,他跑来她家等了三个小时。
但见柳云帧眉宇间渐聚的戾气,她想起了白天元一缺来找她的神情。
既然元一缺能够想到她,暂且说是嫌疑吧,那么柳云帧一定也该是为了这事而来。
思及此,方才些许雀跃的心情顿时偃旗息鼓。
想到电视里的狗血情节,女主苦苦哀求男主: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信我,我只要你一个人信我!随之,凄凄戚戚哭得柔肠寸断。
林诗终而被自己忽现的黑色幽默感惹得低笑起来。
肩膀上的力道愈掐愈紧,林诗不由得停住笑,抬头:“柳云帧,我没有出卖你。”
说完,别开眼,心中的不悦不言而喻。
怀疑即为不忠。
不过柳云帧和她之间谈不上忠诚与否的关系,喜欢必然是有一点点,但是不足以令她低声下气地开口为自己作辩解。
真正让她作出让步的是,柳云帧目前的处境。
他们没有闲暇时间再去顾及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重要的是,她不想让他失去直升资格——拉了一年的一根紧绷的弹簧突然松弛下来,再要将它拉紧,可不是想象中那般简单,至少,剩下的这几十天里是很难做到的。
她不敢想象,柳云帧这般自持甚高的人再次跑回教室,重拾课本的模样。
林诗的音调不高,却足以让柳云帧听得清楚。
他当即松开手,脑袋里轰隆隆一片:是啊,我在做什么啊,林诗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天,我竟然为了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难过了好几天!太亏了!
他勉强扯起嘴角,露出尴尬的笑:“刚才……嗯,不好意思,太激动了。”
林诗目色微凉,说是不在意那是假的,不过,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惑——成效不错,暂且原谅他吧。
“来了正好,我们上楼谈吧。”
柳云帧一听,只差欣喜若狂来形容他现下的心情了,“真的?上你家?”
林诗有些无力:“同学,你现在的心情真好。知不知道,元一缺下午都快急得眼泪出来了。”
柳云帧跟着她走上楼道口,顺脚把旁边的蛋挞纸盒踢到几米开外。
嗯,薛少祺是怪可怜的,不过他的可怜关他鸟事。
抬头看看林诗。
她已经走到了二楼,橘色灯光下对着自己无奈一笑:“柳云帧,你——”大孩子!她没好意思说完,实在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跟天气预报似的,阴晴不定,变得贼快。
◎◎◎
刚扣上大门,就听到钥匙旋转的声音。林诗再次开门,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柳云帧真有讨好中年女性的天赋,上前露齿一笑:“林妈妈好,我是林诗的同学,来问她学功课。”
林诗瞥了他眼。切,撒谎不打草稿。
林母神情有些倦怠,稍稍和柳云帧热络几句,便躺回了自己房里。
林诗背着书包走过母亲门口,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一掌拍来,回头,柳云帧嬉皮笑脸:“林诗,可不可以参观你的房间?”
林诗当机立断,扯着他推进自己房里。
“喂,不带你那么急的!”柳云帧露出欠扁的笑,呈大字形倒在了林诗平整的床上,闻着记忆里淡雅的香气,神情陶醉。
林诗转身走出去,回来时,端了一盘切好的橙子。
“起来。”她伸手拉他的袖子,却被柳云帧反拉下。
温热的气息迅速盈满了她整张脸。林诗方要开口,柳云帧眼明手快,按下她的脑袋咬住了她的唇。
◎◎◎
“我好喜欢你。”柳云帧一脸迷醉。
林诗打开家里的窗户,任冷冷的风将她沸腾的大脑彻底冷却下来。瞥了眼桌上的橙子,她将盘子端给躺在床上犯花痴的人。
“吃完快滚。”
柳云帧腾地从床上翻起身,瞪着那盘橙子,跟望了几辈子的仇人似的。
“我不吃。”说着,推开她的盘子。
林诗见他断然拒绝,干脆也将盘子往桌上一搁。“那好,你现在滚。”
柳云帧说:“你请我进你家来,难道就是为了要看我滚出去?”
林诗被他严肃的表情逗笑,捂着嘴侧过头,对着窗外烂漫的星空。
“林诗,刚才,对不起。”
柳云帧还是想着来次正经的道歉词,眼角的余光睨见林诗的肩膀正轻微颤抖,知道她又在取笑自己,不禁自怨自艾起来:“我最近真的很倒霉,我爸已经帮我搞定了五年规划,搞不好还要去外地……回到学校又被教导主任正副校长一干老头老太鄙视了整整一个下午。”
林诗转过头,“结果呢?”
柳云帧摊手,无可奈何:“还能怎么,我哥赞助了红梅高中这一年……”他比了比手势,“一百万,你说,他们可能取缔我的直升资格么?还不是劈头盖脸骂我一番后将我无罪释放?”
林诗当即愣了。敢情她和元一缺是白白替他担心了那么久。
柳云帧长叹:“唉,没戏了,以后得听老爸指挥,不然,毕业都难——林诗你说说,这个社会怎么那么腐败?”
林诗沉默了一会儿:“你已经很幸福了。”她的眼里波光隐动,想着自己尚在外地拼搏的父亲,想着母亲时不时念叨父亲的神态,忽然觉得,人生缥缈无定,独善其身未必就能一帆风顺。
柳云帧伸手将她揽过,林诗也不反抗,温顺地靠进他的胸口。
“林诗,你成绩那么好,等到高三,考我那所大学好不好?”
“为什么?”
“……你竟然问我为什么,吐血。不过算了,我反正已经给元一缺损够了,不差你这里受点小小的心灵伤害。”
“柳云帧,你直升的是哪个专业?”
“本来是建筑,不过现在给我爸人为改了,金融。”
“嗯。”
“嗯?”
“你该回家了。”林诗推开他,下巴微抬,指着门。
十五
薛少祺说:“林诗,我喜欢你。”
午后,大地还恋恋不舍着白日炽热的温度。
踩着阳关大道回家的林诗,意外地被薛少祺拦了下来。
薛少祺说:“我喜欢你。”
林诗想说,你不要再重复了,我听到了,请让我想想。
可是薛少祺等不及她给予答复,继而不遗余力地重复第三遍:“林诗,我从高一就开始喜欢你。”
林诗怔忪。
同样是告白,薛少祺的“喜欢”给她带来了止不尽的寒意料峭。
应该是朝气蓬勃的少年的脸,带着七分忐忑三分胁迫说:“林诗,我喜欢你。”
林诗想起了去年跳长绳时,她被绊倒,后来纷扰的人群中冲进来第一个将她扶起的人就是薛少祺。那次跌得不狠,只是擦破了一块皮,伤口不深却流了许多血,许多许多,多到现在手若是触摸到脚踝的部位还是有种粘粘的湿湿的错觉。林诗觉得疼,倒不是神经敏锐,是看到当时抱她直奔医务室时,薛少祺眼里氤氲的泪。
十几岁的男孩,还学不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疼——只能采取这种落人口实的拙劣的表达方式。
薛少祺用手抓紧她的肩膀——她不喜欢这个动作,会让她想起马景涛歇斯底里抱着某个女主时,痛彻心扉的狰狞表情。但似乎,柳薛二人都对这个动作乐此不疲,讽刺的是,这种被摇晃的难受的晕眩往往在视觉上会给予观看者,激情澎湃的可笑感觉。
“林诗,你必须给我一个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眼底一圈黑黑的疲惫。
林诗忆起白日里他昏昏欲睡,被班主任痛责。
“你昨天又出去通宵了?”斟酌再三,她道出了“又”字。
薛少祺显然是意识到了她的潜台词,一双下垂的单眼皮垂得更加有气无力。
将她推开!他的心里不住呼喊。可是,手又放不开。行动永远背离大脑,就好像父亲昨日来校和班主任商谈转校的事宜。他明明想说不的,他不想转,可是面对着老师殷切的笑容父亲不容退却的眼神,他把头低得比什么都低。
◎◎◎
大马路,虽然是人行道边,但是两人这样突兀地面对面立着,且是这样一个姿势,很难不引人注目。
比如,正和元一缺有说有笑走出校门的宋家园。
自打柳云帧风风火火主动替林诗解释一番后,元一缺对于林柳两人据说很纯洁的爱情嗤之以鼻。她性子直,那日林诗没有解释,没有解释即意味着默认。虽然柳云帧百般夸耀林诗的好,然,她可没有爱屋及乌的度量。
宋家园拍拍她肩膀,指指对面马路:“看,熟人呢。”
元一缺不经意睇了眼过去,登时定住。
宋家园露出蒙娜丽沙的神秘微笑,将新买的手机给她递过去:“这下柳云帧要气疯了,当代的女版陈世美啊。”
给我手机干嘛?元一缺莫名其妙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有摄像功能的新款手机。再看看宋家园每次遇到柳云帧露出的咬牙切齿的笑,懂了。
蓦地,她将手机高高地抛到空中,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
宋家园眼见手机要做自杀式的自由落体,赶忙扑过去,就在够到的那瞬间,背后突生一股力道,将他推倒在地。而这刚上任不到一周的手机,不幸夭折在地,死得何其壮烈,宋家园悲愤交加地转过头,看见柳云帧友好地冲他招手。
“家园啊,好久不见了。”柳云帧笑不露齿,感觉自己特有风度。
良久,一场意料中的打斗并未开始。
宋家园虽然摔了手机,气得牙痒痒,不过此刻也只能摆出一副“看谁笑到最后”的高姿态。
柳云帧根本顾不得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主要他的目光完完全全被对面马路的看似怨怼的两人吸引了过去。
只听得宋家园调侃的嘲戏声:“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啪嗒!柳云帧一脚踩上他的手机底壳,顾不得来往的车辆,横冲直撞地朝着马路对面奔去。
◎◎◎
元一缺躲在了路灯柱子后面,眼明手快地将后到的柳云帧拉了过来。
柳云帧沉不住气,挣脱开她的手意欲扑过去。
林诗淡淡地开口了:“薛少祺,我还不想谈恋爱。”
薛少祺不依不休:“是不想谈,还是不想和我谈?”
林诗早就瞥见了灯柱后的两截衣角,不以为意地提高嗓音:“我答应过爸爸,我会好好读书,没有考进大学前,我是不会因为其他事而分心的。”
薛少祺有些失落,却也无可奈何被说服。放开手,指尖还留着林诗身上淡淡的味道舒怡的感觉。他望着这双手,忽然想到了什么,尴尬地环望了下四周,小声地道:“那……是不是上了大学以后,我可以排队啊?”
“排你个大头队!”柳云帧迫不及待冲了出来。
薛少祺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个流氓!学校里不知道闹得多难看了,靠,还跑来骚扰林诗!”
柳云帧不甘示弱:“反正我做的我不赖,我现在改了,你这只万事只会靠女生出头的软脚虾!”
薛少祺被气得不轻,抬手直挺挺地指着柳云帧:“你,你——林诗不是普通女生,我们是好朋友!”
柳云帧得意一笑:“对,林诗不是普通女生,她是我女朋友!”
薛少祺看看林诗,再看看一边捶着灯柱恨不得钻条地缝的元一缺,觉得这个场合正好,可以把他藏了心底许久的秘密公之于众。
“林诗的初吻是我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呆怔了。
柳云帧想的是程小六搞的那场黑暗中的混乱。
林诗想的是葡萄藤下和柳云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元一缺想的是她和柳云帧同办十六岁生日时,彼此赠送的生日礼物——初吻。
刚刚捡完手机碎片赶过来的宋家园想的是,他的初吻目前还么送出去。
十六
薛少祺走后,林诗扶正,当了正班长。
说来有些可笑,那天约莫是宋家园情绪激烈过了头,竟然大手一指怒气冲冲地对着柳云帧喝道:“你怎么还没滚?我明明记得把你的丑事投诉主任了啊!”
噢……真相大白,原来这只写了匿名信的还不忘跑到正主面前招供一番。
柳云帧愣了半晌,复又趁着元一缺愤慨薛少祺莫名的空儿,拉起林诗赶紧闪人。
后柳云帧将林诗送回家,在楼底下拖拖拉拉说了不少废话。末了,终于感叹一声:“你怎么一点都不进入状态的?”
林诗也不见得怎么开心,教室里被人强吻的事被赤裸裸揭发了,肇事者甚至还兴高采烈地昭告天下……再看看柳云帧,这个恬不知耻声称她男友的家伙,竟然一脸不为所动地斥责她不进入状态?
“柳云帧,我说的话是真的,就是我和薛少祺说的那些。我没有时间和你谈恋爱,你也别花心思在我身上了。”
柳云帧笑呵呵,半点失落的神色都没有:“我知道,我知道,大学嘛,等你进了大学我们再谈。”
心思被人说中,红晕飞上脸,林诗怒:“谁要和你谈!”
柳云帧赶紧凑过去,拉起她的手,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这可由不得你,到时我会像鬼上身一样,片刻不停地纠缠你,直到你忍无可忍地点头同意,哈哈!”
林诗推开他嬉皮的笑脸,眉毛一挑:“我怎么那么倒霉,遇到你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抬杠使得两人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柳云帧忽然正儿八经地说:“林诗,我要早点喜欢上你多好?不对,我要早点发现我喜欢上你多好!”
林诗皱皱眉,楼道外不少下班的人正在停放自行车:“你又瞎说什么,天要黑了,你该走了。”
柳云帧摇摇头,严肃地说道:“如果早点,那天我就该抢在薛少祺前强吻你,太亏了,竟然叫一头猪把你的初吻抢了!”
林诗真想拍平他那张忿忿难平的脸,气愤之余,忽又扑哧笑了出声:“对,对,是一头猪,一头自以为是可恶至极的猪!”
◎◎◎
薛少祺走得匆忙,据说是他父亲花了不少钱,给他在新加坡申请了学校,送他进修去。
林诗搞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觉得最贵的就是对孩子最好的呢?
临近校园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元一缺再度拜访高二(1)班,可不,跟牵小狗似的,把宋家园牵到了林诗面前。
元一缺颐指气使地拍拍宋家园,抬抬下巴指着林诗:“喏,害林姑娘蒙受了不白之冤,你赶紧道歉吧,我都替你爹妈痛惜,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仗义又卑鄙的家伙。”
林诗的忍笑功夫不到家,在宋家园吞吞吐吐第三句对不起时,终于禁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算了,元主席,放过他吧。”
宋家园闻言,立即回头:“看,林姑娘都不生气了,你该原谅我了吧!”
元一缺眉头一紧,揪起他的衣领往后一拖:“赶紧,十秒内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不然,我告诉你妈,你在学校欺负女同学。”
度势再三,宋家园满脸不屈且哀伤地退下。
元一缺这才收敛了方才剑眉怒张的潇洒模样,靠近林诗,尴尬地干笑几声:“那个,上次,对不起啊。”
林诗发觉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女孩,不管喜怒哀乐,她总能坦然地写在脸上。
“上次?我早就不记得了。”
元一缺会意,不再赘言,甩头仍旧潇洒地退场。
◎◎◎
“我已经
已经把我伤口化作玫瑰
我的泪水
已经变成雨水早已轮回
我已经
已经把对白留成了永远
忘了天色
究竟是黑是灰
分手伤了谁
谁把他变美
我的眼泪写成了诗已无所谓
让你再回味
字不醉人人自醉
因为回忆总是美”
这歌有点悲伤。
林诗唱完的时候,柳云帧离开钢琴,走到她身边。
台下掌声雷鸣。柳云帧做了个静止的手势,接过话筒,开口道:“感谢大家的喜爱,在这里,我尤其要提一个人——”
林诗突然拽了下他的衣袖,想起柳云帧平日里的大胆作为,不由深深恐慌:他该不会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告白吧?
柳云帧咳嗽了声,继道:“我尤其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要不是他的殷切指导和教育,也不会有我能够直升的机会。对此,我表示万分的谢意,感谢校领导的深明大义,感谢教导主任的正气长存,如果不是我五音不全的缘故,我一定会独唱一首《感恩的心》献给各位!”
台下笑声如雷,林诗扫过前排端坐的几位校领导,个个脸色发青,敢怒不敢言。
柳云帧拉着她兴高采烈地跳下台,走到后台,忍不住大呼一声爽:“他妈的老子忍了他们三年了!憋死我了,整就一群腐败分子。哈哈!”
林诗莞尔。收到提前录取书的柳云帧竟然不忘过河拆桥,简直……太绝了。
◎◎◎
六月,刚刚结束期末考的林诗一走出校门,便见到柳云帧一身白色运动装,抬着帽檐冲她露齿一笑。
“大学里新发的校服怎么样?”他将林诗拉到身侧,晒得微黑的额头下还沁着一层薄汗。
“还不错,”林诗摸出纸巾,递了过去,“你刚才干嘛去了?”
柳云帧愣了一下,笑呵呵道:“我大哥开了个网球场,我去给他捧场了。对了,林诗,我带你去见我大哥!”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走。
新建的一个花园式小区内的一个网球场。
柳云帧带着林诗满场地乱窜,总算见到了一边和朋友调侃的大哥。
林诗心里猛地一顿,暂停了几拍。
柳云帧拍拍大哥的肩,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大哥,这是林诗。”
“哦?第几个了?”柳云飞暂停了和友人的谈话,懒洋洋转过头。
林诗的脸一下子退了血色,倒不是听了他的话。而是,这个人,就是当初接父亲上车的那名青年男子。
柳云帧总算发觉了林诗的异样,固执地以为是大哥出言冒犯,一时火大,将林诗拉到身后,冲他道:“喂,你自己私生活不干净就别陷害我,我最近可是转好了,从善如流了!”
“从善如流?”柳云飞哈哈大笑,别开眼望向弟弟身边神情苍白的少女,“不好意思,我说话比较……嗯,刻薄。”
林诗摇摇头,一阵恍惚。
柳云帧的嘴开了合,合了开,就是什么都听不见。
终于,崩溃了。
她转身一阵狂奔,脑海里不住浮现父亲临行前的叮嘱。
“小诗,如果爸爸出去打工,你能照顾你自己吗?”
“小孩子就别管了,我会定期和你和你妈妈打电话的。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记得吗?”
疯了,这世界风雨突变,整个疯了——
十七
是不是太愚蠢太幼稚了?林诗自问。
奔跑在车如流水的马路中央,后面传来柳云帧一声声急切的呼喊。
什么都听不见?可能么,不可能。
事情还没有真相大白,至少,她得要证实这个可怕的猜测。
可——
一双手有力地将她倾斜的身体圈倒在后,耳边是柳云帧的粗喘声:“林诗,到底怎么了?你不是那种为了一句话就大发脾气的人。”
林诗浑身无力,只能软软靠着他,声音有丝哽咽:“不知道……我好像见过你哥哥……”
“切,那又什么,他经常上报纸头版的呀,什么当代的青年企业家——额,不对,你见我哥哥为什么要反应那么激烈?”
林诗推开他,摇头,眼底一阵说不清的迷茫:“我先回家。你……不要跟来了。”
◎◎◎
回到家中,母亲正个两个面生的男子端坐一桌,袅袅的茶香盈满整间客厅,却掩不住尴尬且冷寒的气氛。
林诗放下手里的背包,脱下鞋子,穿过客厅时被母亲唤下。
“小诗,爸爸走前有没和你说什么?”
林诗手一顿,扶着门无力地回过头:“妈,爸爸有没和你打过电话?”
被反问了一句的林母摇摇头,望向桌边的两名男子,似乎有些疑惑:“怪了,你们说他会去哪里了?”
“还在装傻!”靠左的一个男人啪一下拍上桌面,霍地站起身,“林夫人,请你配合警方工作!”
林诗走过去,将拍倒的茶杯扶回原状,转过头望着低坐着沉思的那名警官,轻声问道:“我爸爸……到底是怎么了?”
涉嫌收受贿赂,数目是一千四百万。
那名警官告诉她,柳市长的案子给翻了,所有的证据统统指向他的秘书林琪风。
而恰恰此时,林琪风又突然失踪。
在别人眼里无疑成了畏罪潜逃。
可是林诗清楚,如果真有一千四百万的高额贿赂,他们一家在过去的一年里不会过得如此潦倒。父亲也不会一夜之间添上那么多条银丝。而母亲,她看着坐在窗口不断抽泣的母亲,她是否知道实情呢?
父亲走前在家里的保险箱内藏了两百万。
而在警方面前,母亲只字不提这钱。
林诗既困惑又难过:对她而言,是不是无忧无虑的日子胜过对自己丈夫清白的辩解?
只要站出来,说出那钱是柳市长的儿子亲自送到她家楼下的,那么,父亲是不是就会回来?是不是就能洗脱嫌疑了?
然后,他们家又能恢复清淡且平静的日子……只是,柳云帧的父亲……
最终,她还是静静地看着两名年轻气盛的警官走出家门。
心里纠结得厉害,她决定暂时回避母亲,躲进自己的房间里。
新换的鱼缸里两条银色的小鱼穿来穿去,窗口的花瓶也换上了新鲜的香水百合。
复习资料乱糟糟地摊倒在台灯下,旁边斜着一张贺卡,是薛少祺自国外寄来的。
To 永远静静坐在窗口沉思的林诗
我以为我会成为你眼中的风景,可到了最后,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祝你幸福,早日甩了柳云帧那个混蛋。
By 薛少祺
冷漠并不是她天生的性格,往往,是她逃避矛盾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
林诗心想,如果她早点和薛少祺言明彼此之间的不可能,是不是他就不会走得那么郁闷?
再如果,她能多关心一下父亲,哪怕只是平淡的几句问候,让他知道,生活清苦并不是问题,一家人团圆和乐才是真——是不是,父亲就会改变主意?
她的冷漠淡然,只是披在肉身外的伪成熟。在遇到真正的危机时,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
“爸爸,你在哪里?”倚在窗口,她忽然想到了目前最迫切的问题。
◎◎◎
夏日灼人。
大地氤氲着干燥且闷热的空气。
林诗携着背包,走出校门。
今天是放假的第一天,老师布置完了作业便遣散了迫不及待的同学。
作为班长,她被留下誊写成绩。
填好了几十张学科选向表(高三要分文理科),再按照序号整理,林诗一丝不苟地将老师分配的工作完成以后,意外看到柳云帧抱肩站在校门外朝自己招手。
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名校的大学生,一颦一笑之间,满是她所熟悉的大男孩的孩子气。可是她已然没有了观赏的好心情。
林诗走了过去,“恭喜你成功毕业出去。”
柳云帧摸摸脑袋,笑得有些迷茫:“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差?”
林诗眼色一黯,淡淡道:“我爸爸失踪了。”
柳云帧伸向她脸庞的手一僵。
◎◎◎
而后的日子,林诗日日跑警局,祈望着得到父亲有关的任何消息。
母亲日渐憔悴,手里紧攥了保险箱的钥匙,常常呆怔地坐在窗口,一坐就是一整天。
倒是柳云帧,揪着他的所谓万能大哥,跑到了林诗跟前,把林棋风和他大哥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个清楚。
原来当日林棋风是答应替柳市长顶罪的,算上赔偿的赂款差不多要坐十年的大牢。
可是,无独有偶,有人又要陷害柳市长,暗地里找到林棋风,又给了他一笔巨款要他消失。
这下,林棋风犹疑再三,先是跟着流云飞的车上法院协助销掉了柳市长的案子,在回家等审讯的途中偷偷搭了偷渡客的船,上演了这么一场人间蒸发。
林诗不知该说什么好——警察告诉她,目前就找到了他父亲曾经在D市刷卡的记录,再后面的,彻底杳无音讯了。
已经差不多十五天过去了,父亲林棋风竟然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把她和母亲抛下了。
◎◎◎
该气该恼该怨,都该结束了。
林母受不了日以继夜的自责和内疚——跑的人是她丈夫,是躺在她床边十几年的男人,她可能毫无征兆地放他走么?
不,不可能。是长久以来压抑的生活害得她霎时迷失了自我,为了花花绿绿的一叠纸,放走了自己维系了十几年的家庭安乐。
末了,林母将两百万上缴政府,并如实地道出了柳家上门来找林棋风的一系列内幕。
林诗扶母亲走出法院时,母亲长叹了一声:“我恨死柳家了!”
迎面,柳云帧扶着母亲和兄长一并走了过来。
两家人,面对面,各自不给好眼色。
柳云帧忍不住出声唤道:“林诗,你等等我。”
啪!一记耳光漂亮地丢到他的脸上,俊逸的脸顿时红了一大块,柳云帧揉着脸庞,有些恼怒:“哥,你干嘛?!”
“你给我滚到外地去读书!这林家都是养的狼,自己老公卷款跑了不说,反过来咬咱们一口!”柳云飞怒不可赦。
林诗欲开口,林母急急地拖了她一把往外赶。
只匆匆一眼,林诗看到了柳云帧眼底的不甘与悲凉。
◎◎◎
次年二月,林诗收到了外市K大的直升录取通知书。
三月,林棋风一脸狼狈地回省自首。
原来在外游晃挥霍的日子里,他被良心谴责地心力交瘁,终而选择弃暗投明。
这个漫长的夏天总算告一段落。只是,柳云帧却闷闷不乐了起来。
K大和他自己所在的A大,差不多横跨了两个A市那么远。
自从柳云飞一人上交了所有的一千四百万后,父亲被改判缓刑,家里倒是安定了不少。
元一缺考进了J大,想当电视广播编导。
薛少祺从遥远的国度每月都不忘给他捎封恐吓信,类似不许欺负林诗云云。
柳云帧找过林诗一次,却意外得知她过年前搬了家。
站在空荡荡的楼道下,似乎又想起那日夜里被他踢走的薛少祺的蛋挞。
什么东西,都会冷却,跟个蛋挞似的。冷了,就不会香了。
这个夏天,以及红梅高中的一段小小的不成功的恋情,也会跟着一并冷却么?
◎◎◎
K大,林诗选填了辅修专业。
递报表的时候辅导员扶了扶眼镜,不敢置信地:“林诗,你是要到那么远的地方进修?”
林诗点头,微笑:“忽然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多跑跑,长见识。”
◎◎◎
柳云帧以为自己眼花了。
反复磨蹉眼睛,终而确信方才闪进前排C楼的背影很熟悉,嗯,熟悉到左胸口的地方可以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
身边的“学弟”程小六忍不住扯开嗓门:“哎呦呦,春天啊,花开了!”
柳云帧面不改色,一脚踹倒他。
程小六仰天摔倒在地,引来周边笑声一片。
柳云帧笑:“祸从口出,你他妈怎么就不长记性啊你!”说罢,匆匆追着C楼大步跑去。
程小六坐在地上,晃了晃头,苦笑:“柳云帧你他妈的才没出息呢!见了林诗就跟无头苍蝇似的,猛地盯上去,也不怕人家嫌你烦!”
林诗正找到听课教室,才踏了一只脚进去,转过身看到熟悉的人边喊边朝自己跑来。
嘴角上扬,抱紧书,掉头就跑。
柳云帧大怒:“喂,喂,林诗,怎么每次见我都跑!”
林诗心想,总算进了大学这道槛了,总得让你追了吧,哈哈,这不,我是在满足你的夙愿。所以,越跑越开心。
看到林诗笑,柳云帧顾不得形象,大喊着:“喂,你别跑了,让我先停下来捏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