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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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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需要感觉,而噩梦一般的真实,会夺走你所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飞机在恶劣气流中以完全失重的状态直线下坠,连空姐也来不及说话在以最快速度穿上救生衣,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在这个在大气层中异常渺小的浮木上毫无意义地东跑西窜,而我只能和唯一认识的好友圆圆紧紧相拥无言流下发抖的泪水的时候?
还是机长最终克服气流决定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上降落,却因为发动机着火最终谁都无力回天的状态坠毁,整架飞机都燃烧在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不,都不对。
噩梦,是从绝望开始的。
这架飞机,是孤独的终结者,也是54位来自世界各地,无辜旅客的墓志铭。
最绝望的那一刻,不是所有人都在火海中扯着嗓子哀嚎,也不是那些冷漠而平静的祷告声,而是圆圆,我最好的朋友。
她拧过我的肩膀,用力让我背对着她,然后,强行摁倒了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就痛出了眼泪。
“没办法啊,飞机是个密闭空间,高处的氧气,应该会多一些吧,我现在又够不着安全门,只能站在你身上咯。”
她无情地踩在我的背上,胖短的手臂用力攀着储存行李的舱位,似乎想要打开什么类似天窗的东西。
“呃……”我瞬间痛得流出眼泪,而她,一句对不起也没有说过。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要知道,我并不想和你两个人一起来旅游,只不过前男友临时放了我鸽子,才便宜了你这次出国呢。”
就算是这样……我想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整个身体像是被扔进了绞肉机里,周围蔓延烫人的火焰声中,仿佛伴随着清脆的肋骨碎裂声。
“我……快死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吞进一口浓烟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恩,我知道啊。”圆圆的声音非常平静,看样子,她呼吸的空气确实非常新鲜。
有不少人已经被浓烟呛死,飞机里已经安静不少。
“我们就要成功了哦。”圆圆的声音很是兴奋。
是我们,还是你一个人?
突然,飞机受到一股巨大的外力压迫,开始剧烈地倾斜,圆圆硕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后滑向了安全门的位置。
“嘿,我抓住了……哎哟!”
整架飞机在外力作用下翻了过来,一声巨响后,圆圆手里的安全门破了个洞,我也在倾斜中跌倒在安全门的位置,我来不及思考,就用手紧紧抓住了那个破洞。
下一秒,脱离了飞机的安全门就沉入了水中。
一瞬间从滚烫的热浪变成冰冷的水里,那感觉实在是舒服畅快,直让我想就这样沉浸在妄想里,妄想自己是一条鱼,不用呼吸空气,用鳍就可以前进,静止的时间里,弥漫着永恒的泡沫,却不知寄予何物。
我和圆圆拼命浮上水面,挣扎中,圆圆似乎想摁住我的头往上浮,导致我喝了不少水,可我无法抵抗,只能拼命憋住呼吸。
这个安全门,可一定不能放手啊。我心里这么想,不知过了多久,噗哈一声,我终于再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呃……你还活着啊。”早就浮上水面的圆圆,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我回头看向飞机,原来是燃烧的飞机烧着整片草地,延伸到了一颗参天大树的根部,大树的根部被烧毁,无法支撑重量,就倒在了飞机上,将飞机推入了水中。
“现在幸存者,只有我们两个了。”我战战兢兢地看着圆圆,希望她能给我留一点安全门的位置,因为我和她都不会游泳。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破裂的安全门,支撑不了我们两个人的重量,不是她滑入水里,就是我抓不住。
“我看你还是放弃吧。”圆圆随意地开口了。
我没说话,圆圆明知我不会游泳的。
“哟,怎么流血了呀,没事吧?”圆圆看了我一眼,突然咯咯笑了。
“啊?哪里?”我连忙四处张望。
“这里啦。”她胖短的手臂伸了过来,抹去我嘴边的血迹,随意在水里甩了甩,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没关系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恩。”看来是刚才被她踩在脚下时咳出的血吧,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到底谁能得到这扇安全门呢?
如果我现在反抗,她会不会用那胖短的手臂,砰地一声打在我的脸颊上,然后重重地踢一脚,让我从此长眠在水底?
“诺,你看,那里有一块浮木呢。”圆圆的声音很是得意,就像救了我一命一样,自己却死死抱着那安全门。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说是浮木,其实只是树枝的碎片而已,在水流中浮浮沉沉,很难令人相信,它能支撑起一个人的重量。
“那安全门就给你一个人用吧。”可是,我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没办法,谁叫圆圆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没关系,你瘦,可以用的。”圆圆看着我好不容易巴着浮木漂了起来,嘻嘻地笑了。
“可是水流快的话……”我很害怕,脚下踩不到底。
“不会有事的。”圆圆安慰了我一句,然后越过攀着浮木的我,顺畅而自然地在水流中超过了我,像一条悠闲的鱼一样游在我前头。
要是我也能像她一样自信又勇敢就好了。
像是感觉到了我的向往,她回头看着我,笑了笑说:“快一点,否则,我要先走咯。”
“圆圆,快看你身后,有瀑布!”
没办法,谁叫我是记者,天生有敏锐的观察力呢?
可圆圆瞬间吓傻了,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我的朋友而已。我想她此刻一定会恨死我了,如果没有我,她就不会回头,也不会看不到眼前的瀑布了。
“啊!我不会游泳!”圆圆想伸出那胖短的手臂抓住我,而在那一刻,我的脚趾头正好勾住了河床上的一个空洞,那里本该有一块鹅卵石的,却不知为何变成了我的支撑点,让我得以在湍急水流中牢牢立足。
这个支撑点实在太微弱了,望着圆圆硕大的身躯和胖短的手臂,我一瞬间有些犹豫。
但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个卑劣的想法,我伸出手,抓住了圆圆那胖短的手臂。
很多时候,命运都在一念之差。
我从来不信这句话,可这一刻,由不得我不信了。
方才圆圆的左手擦过我嘴角的血迹后,在水流里甩的甩,她那胖短的手臂,此刻湿淋淋的,就像细小的鳝鱼一样,任凭我花再大的力气,她的手臂,还是从我手间溜走了。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圆圆张开双臂,和安全门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几秒后,瀑布下方传来巨响。
我的脑子,仿佛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黑暗中。
方才圆圆还在我面前,硕大的身躯占据我整个视野,而今,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旷的蓝天。
“为什么……我没能救你……”我痛悔不已,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但我很快意识到,我的脚趾头已经岌岌可危。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岸,赤脚慢慢地顺着瀑布走下去。
那块我赖以生存的浮木,我不舍得丢弃,仍然带在身边,因为它可能是我唯一的伴侣了。
“圆圆!”视野一往下转,我就看到了圆圆的双手扶在安全门上。
“你没事就好了!”我欣喜若狂地大喊着。
可是,圆圆她并没有抬起头,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走近一看,我才发现我低估了瀑布的威力。
瀑布流畅的水柱倾泻而下,平滑如缎的内部,是尖利如荆棘般的石块。
圆圆的脑袋浮在水面上,但她的脸已经杳无踪迹,头发就像散开的紫菜一样呈发散状漂浮着。
而在另一旁,早已沉浸在血水中的下半身,像开水中滚烫的鱼丸,上下浮沉着,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下半身是捞不到了,可我也得尽人事啊。
我观察一番地形后,谨慎地站在岸边一块平地上,用浮木缓缓拨弄着,不至于让圆圆的手臂从光滑的安全门上滑落。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把圆圆的上半身和那块安全门一起捞了上来。
我呆呆地看着草地上断成半截的圆圆,烈日下全身都是冷汗,她鲜红的伤口处,因几条食肉鱼的不断啃咬而冒出汨汨鲜血。
“还要这么折腾她吗?”我用力骂了一句后,用浮木赶走那些食肉鱼,它们发出了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尖叫。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轻轻说了一句,看着圆圆安详的睡脸,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已经,没有必要做人工呼吸了吧。
我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拖到一处隐蔽的地方,用树叶盖住了她的伤口和脸,不过也拖不了多久。
我徒步往上走,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高速公路的入口。
无论我走到哪,时间都不会停。
此刻,我才真正地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眼前,无时无刻不浮现出圆圆死前那张惊恐的脸。
我顺着高速公路的入口走上来,很快就看到了经过的车子。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也许是湿漉漉的狼狈神态吓到了他,开车的人停了下来,一脸无措地看着我。
“小姐,需要帮忙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冷静地转过头去,看着那入口处的标志牌。
“我的朋友在这附近死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来痛哭失声:“要是我,要是我,能抓住她的手!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死!”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脚步,说:“我先报警,你站在这别动。”
我只能蹲在原地,迎接那刺眼的夕阳。
那个人打完电话后,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吧,你站在那很危险。”
我没有动:“我怕离开以后,会忘记来时的路。”
那个人说:“不会的,你从荒草里走上来,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是啊,每个人走过的路,都会留下痕迹的。”
我鼓足勇气,终于走向车子,可那伤痛,是否一样能远离?
“谢谢你帮我报了警,你忙的话可以先走,我就在这等警|察来。”
那个人摇摇头:“你一个人在这不安全,还是我陪你一起等吧。”
我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A市的人都是好人,可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敢来这里了。”
那个人的表情有些微妙,像是无奈,又像是愧疚。
“小姐,我送你到警|局吧。”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大毛巾,贴心地披在我的背上。
“谢谢。”我礼貌地道谢后,钻进车内,一言不发地看着血色的夕阳。
无论驶向何方,终究只有我一个人。
那个人打开广播,好让我听到里面的声音。
“飞往A市的时代航空G444坠毁事故目前已找到尸体52具,尚有两名失踪旅客不知去向……”
开车的人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说:“你受了不少苦吧。”
“只要记得来时的路,我受的苦就是值得的。”
“恩,我也不会忘记的。”
汽车孤独得像一个幽灵,被吞没进夕阳的浓色里。
“太好了,写的太好了!”我眼前的记者夸张地合上笔记本,用力地鼓起掌来。
“这篇回忆录发表在报纸上,一定会震惊世人的!”
“可是,人们会不会觉得我在说圆圆的坏话?”我用力拽着衣角,想象着圆圆那张生气的脸。
“你说的是实话啊,不是吗?”记者一脸无所谓地说。
“圆圆的父母看到了,肯定会不高兴的,还是不要发表了。”
记者笑笑:“没事的,你刚才对警|察录口供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说的么?”
“我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高兴地说话,现在圆圆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激动万分地站起来。
“圆圆对我来说,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不喜欢陌生人去评价她!”我双肩一抖,难以自制地痛哭失声。
“好了好了,不发表不就是了。”记者悻悻地收起笔记本。
但我知道的,我的回忆录还是会被登出来,而我无能为力,因为在我录口供的时候,这个记者就旁若无人的一直站在警|察旁边。
他整理出来的稿子,当然不会留给我。
我无奈地站起身来,离开报社,在路边的夕阳边行走着。
回忆需要感觉,而噩梦一般的真实,会夺走你所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我努力回忆着。
是从圆圆那烈日下始终干燥的双臂?
还是被我压在身下快要不能呼吸时,那双湿润得像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神?
那种可怜而可悲的求饶眼神,我才不会一辈子都记得呢。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迎面看向大海。
再见了,一尘不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