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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六章:重逢 ...

  •   I

      概括来说,人类有两种极端的性格。其中一种天生或因后天事故引发了严重的自信缺乏症,认为自己将一事无成,从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也不会尝试挖掘应用自己的才智,以致两者一同辜负。对于面前每一件转折事件,他们满怀惧意,极目苍茫,认为自己渺小无能,不肯稍作尝试。

      而另外一种极端则是过于自负。永远自满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判断力过于自信到了自恋的地步,错得越离谱,就越相信自己的推理,就像自己生下的孩子,越丑越招致疼爱。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面前铺展的都是光明大道,永远不知失望为何物。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在这两者中间力求平衡,不断游移,有时倾向于左边的天秤托盘里加点筹码,有时则相反。

      对于方东.杰西卡来说,现在他内心的天秤无疑严重往自卑感一方倾斜。

      自雪佛兰三天前率领先行舰队出发到科萨尔基地伏击帝国军离开之后,方东就觉得噩运女神的黑色羽翼一直在他头顶盘旋不去。不,应该说是雪佛兰似乎把他所有的运气都带走了才对。不不,事实上说自己这一生跟运气这样东西从来没有邂逅机会似乎更符合现实。

      远处代替太阳的照明灯光线渐渐减弱,探照灯的角度徐徐降下,将人的影子拉长紧贴在地面,颜色就像陈年的腌制肉片,失去鲜美和活力,让人看得意志消沉。

      方东一直认为,一个人的命运应该有光明时期和黑暗时期之分,而且是相互交接相间的,但是他已经度过了长长的乌云纪,而前路似乎还看不见一线阳光。

      卡度克基地被毁的信息是三十六小时前收到的,而直到刚才,星际联盟委员会居然还没有拿出一个统一的意见,更是再次拒绝由联盟增派援军。

      “帝国军坚持沿用原计划破坏我联盟军基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揣测到我们即便设防也不会太认真的心理,但我认为更有可能的是,对方希望借用这场破坏来掩饰自己真正的行动,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收复自己叛乱的基地,会在该处投入主要的战力以求一击即中,尽量将损失降低以及将作战时间缩短。鲸舰队伍因为满载民众会在三天后才抵达,再由捷森出发去配合格雷米奥司令官的作战,又需要四天左右的时间,这明显是对方调开我军主战力的证明。因此,我认为需要即刻由捷森聚集贮备军队赶往科萨尔,增援格雷米奥司令官。”

      这样的意见是方东在抵受住因为担心艾薇和巴曼等人所产生极度焦虑的心情下竭尽心力提出的作战意见,却被以渚立连为首的代表们以“驻军需要保护委员会”的理由轻易否决,甚至因为坚持这个论调而提出这可能是调虎离山计之类的意见,认为帝国方真正的目的在于委员会所在地捷森。

      “鲸舰主力队伍三天后就会抵达,现在集聚军队并出发也需要半天左右,离开捷森附近星域也需要一天,捷森只有一天左右时间处于无防护状态,凭着雷达和卫星监测,是可以确定敌方的军队不会潜伏在一天内的攻击路程内的。”

      但是所有的假设和推断在顽固者面前就像倾倒在桌布上的葡萄酒,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痕迹,很快就被吸取干净,接而自己挥发掉了。

      “格雷米奥司令官是率兵去帮助帝国方收复基地对吧,虽然我们的代表出使帝国方至今还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回馈,但是如果情形恶化的话,帝国方顶多拒绝我方的好意,不至于对我们的司令官为难的。而且他们的目的在于收复自己的基地,哪里还会分心来多树立敌人呢。”

      对方既然以雪佛兰的出兵理由来予以反驳,方东也就得弹性地转换一下计策:“可是从帝国方的准备来看,对方打算将基地和我们一网打尽吧,不然的话,是不会主动来破坏我们的基地的。这件事情不是已经可以看清楚帝国方对待我们的立场吗?”

      “可是我方代表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关于会谈失败的消息传回来。”

      “说不定他们已经被软禁了呢!既然什么消息都没有,说不定已经作为人质了吧。有些事情不能光靠确切的消息和证据,还得加上自己的构想。”

      “也就是说,杰西卡代表你的构想可以凌驾一切事实与证据之蠁D茄幕埃裁床皇宰湃贤幌挛颐侨衔;そ萆匾纳柘肽亍!?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演变成没有讨论,只有立场了。联盟委员会的代表们似乎总有这样的本领,永远把任何议题变成主战和主和派的对决,无法正确的判断,只能按立场比投票权,还有利用任何手段拉中间选票。不幸的是,新官上任的方东并没有雪佛兰的威望和人缘,他的提议就像掉落衣服上的面包屑,让人毫不在意地弹到了地上。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方东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消瘦了,商店橱窗里面映出自己的脸像一片失去水分的树叶。

      本来以为帮助雪佛兰破坏对方武器基地,再仗着联盟的战力起到威慑的效果,届时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跟帝国会谈,解决能源的问题。运气好的话,一两场重要的战役就可以达到目的,倾斜的局势再度平衡,自己就可以乘机退后,过回安逸日子。但年轻的皇帝似乎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联盟还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自己的基地先教对方毁坏了。虽然战力保存,但是对于己方的士气是一个重大打击,而士气这东西此消彼涨,帝国方的战意更会在收复基地后达到最高点,那时一鼓作气攻来捷森,恐怕己方难以抵御吧。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己方居然还天真到以为对方会对自己礼让和容忍?

      要得到尊重取决于自己有多大的力量给予对方威慑,而不是靠友好和谦卑的态度乞讨而来的呀!

      方东揉着自己的额角,艾薇,艾薇,你快回来,再这样下去,我要开始痛恨这个世界了!

      艾薇如果现在在旁边,一定会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上离开捷森,返回渥佛克用雪佛兰的手令搬救兵,但是作为渥佛克星球在此的唯一代表,自己这时候退却是否代表渥佛克就此事完全弃权?而在他决定如此做的时候,居然发现今天出发往渥佛克的宇宙船票已经售罄,这真可以算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胃的部位好像一直在痛,从昨晚到现在,似乎除了咖啡以外还没有任何实质性食物下肚,但又没有丝毫饥饿感。

      事情已经到了没有转机的时刻了吗?假如艾薇在,一定会提供一个明确意见的,也许是太需要有人分享负担这个决策责任,方东从没有如此刻这样思念自己的妹妹,就是在分离的此刻,他意识到这唯一亲人对自己的重要性。也许,一直以来,都是在不知不觉地依赖着她吧,自己却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她遇到了危险,也许会永不相见的时候才有这迟钝的觉悟。

      现在自己的身边空落落的,自由,并且空虚。没有人以明天的早餐威胁他,也没有人强迫他要准时关灯睡觉,再没有人管他,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嚎啕大哭!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此刻被勾了出来,几乎所有关于艾薇的思绪都涌出方东的脑海,像缺堤的海水,挡也挡不住。

      “妹妹,我多了一个妹妹吗?哇,好丑也!”看着那张红通通又皱皮的脸,他怯怯地伸出手指轻触,就像碰触未知是否有毒的毛毛虫,却触发了远比碰触毛毛虫引发皮肤过敏要严重得多的后果,他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嚎哭,病房里的护士们说是因为他粗鲁对待妹妹的缘故都快要让医院倒塌了,这话差点让方东立下了以后要做拆楼专家的志向。

      “方东,你是哥哥,连一个蛋糕也要和妹妹争吗?”
      “没有,我没有早餐吃!”妹妹,最讨厌的就是妹妹了,那个挂着无赖笑容的小白痴,只懂吃吃吃,把所有食物吃光,而且是别人手里的。可是让人奇怪的是,年幼的她的食量几乎有方东的一倍多,偏偏长得还是瘦瘦的,像是仿真度极高的漂亮洋娃娃。

      “方东,你的跑步测试怎么又不及格,艾薇可是拿了一百分喔。”
      这个也能比较的吗?但是似乎又不能埋怨父母将优秀的遗传基因留给了艾薇而不是自己,毕竟自己是先她八年出生的,这样的逆反逻辑根本就不能成立。

      妹妹的体育成绩要比哥哥的要好上很多,带来的麻烦可不只是家庭内部的,还有家庭外部的。记得艾薇还在念小学,已经有小小的男生懂得在门外面等,准备好的理由是要艾薇教他运动什么的,是游泳还是弹球已经记不太清了,最让人不愉快的是念高中的哥哥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女生上门来找,相比之下,那领前的八年好像是白活的一样。

      “方东,你要照顾你的妹妹喔!”
      怎么忽然跳到这一部分来,好像艾薇在暑假因为游泳晒得奶油巧克力一样的肤色还没有恢复,那个阴暗的黄昏已经来临。夕阳在门外面斜斜地投入光线,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病床前,母亲将艾薇的小手塞在自己手里,再将自己的手包在外面紧紧握住,直到渐渐失去热度。那时父亲已经有三年零十七天没有任何讯息了,正好念到高中的方东手里握住比自己小了一倍的手,眼眶里沉甸着泪滴,却因为那个爱哭鬼的夸张表现而强迫收了回去。
      假如那一次自己也流下眼泪的话,爱哭鬼的泪水怕会把房子的地板全弄湿吧。还是哄了好久好久,艾薇才收住了泪水,他突然发现房子很黑去把灯打亮,灯光下的爱哭鬼抽抽噎噎地止了哭,看着灯,问自己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考虑之下,他扯了一个不容易拆穿的慌,只要一直把灯亮着,妈妈会回来看我们,但是如果看见你不乖,她就不肯让你看见她。结果每晚艾薇不肯关灯,果然后来也见过母亲几次,在梦里。

      不过,爱哭鬼哭得最厉害的应该是小利飞出去给车子碾死了那次吧。小利是母亲养了两年的鹦鹉,有翠绿的羽毛和珊瑚一样红的威风头冠。母亲逝世后,方东就对艾薇说母亲的灵魂寄寓在鹦鹉的体内,他还花了通宵教晓它念一句母亲的口头禅--“起床啦!”当然也是因为实在难以入睡的原因。

      那次艾薇哭得几乎让整条街道的房子都倒塌了,犯了错的可怜司机表示要赔偿,可是他可以怎样赔?小利已经会念“生命的意义在于绵延不熄,人生的责任在于承受命运。”最重要的是,它会像母亲一样喊艾薇起床。

      最后,方东带着妹妹离开了地球,艾薇认为,去到重力没那么强大的星球,交通工具都在空中运行,这样就可以避免任何的伤害。

      对于一只鹦鹉来说,撞上空中巴士而死的几率应该会比被一辆卡车碾死的要大吧,可是方东从来没有指出来,地球承载了太多破灭的梦想,梦想因为失去灵魂而沉重,他觉得难以负荷。而且,离开了地球的两兄妹再没养过任何宠物。

      II

      方东认为,冥冥中一定有着什么在拨弄着自己和亲人的命运,就像淘气的猫在逗弄着几个线球,让它们身不由己颠簸流离,牵引的线索一塌糊涂,但是他却没有料到他与艾薇的命运就像同一张弓射出的箭矢,曾经从相同的地方射出,往后的轨道却越来越背离。

      低头看见自己套在身上的一套渥佛克军服,银色的肩章没有显示任何阶级,深蓝的衣料虽然质地良好却已经被自己穿出深深的褶痕,更不用说同样质地镶银边的裤子,黑色的半筒靴面也早已布满灰尘。方东记得这套军服穿在雪佛兰身上无限精神,穿在自己身上却像被套在一具旧的快要当废品的树胶模特身上,当然也带着他自我厌恶的观感。

      假如连自己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强迫自己穿上不喜欢的衣服更是毫无意义的。

      方东自暴自弃的情绪达到顶峰,胃也在凑着热闹让他失去力气,他扶着墙,将身体的重量往旁边转移,眼前的景物都慢慢变得模糊时,有人很不合时宜地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我有没有认错人?请问你是不是叫方东.杰西卡?”

      朦胧的眼睛里面出现重叠的人影,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黑发男子。“是……我认识你吗?”

      “我是奥斯卡.科里呀!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开心得要跳起来似的,但随即就转变成兴奋无比的惊叫:“啊唷,我没有看错吧,你是不是在哭?”

      “你到底是不是方东那个家伙啊,我记忆里面那个家伙不是连考试不及格也无所谓的吗?就连教师在讲台上将教具重重扔到身上也没关系,继续睡觉的迟钝家伙不是吗?还是我眼睛有问题了,我真的好像看见你在哭!”

      对方简直就像一只饿了三天突然找到虫子吃兴奋过度拼命吱喳的麻雀,一边叫一边扒拉起让人喉咙发痒的灰尘。

      “奥斯卡.科里,噢,就是那个会穿不同颜色的袜子来上课,把写好作业的作业本撕下来写诗的冒失鬼是吗?”方东勉强招架着,但眼睛里面火辣辣的感觉居然立即消失了,可以清楚地看见面前的青年男子推着滑落鼻梁的眼镜,后面褐色的眼珠里面满是捉狭的笑意。

      “哈哈哈哈,不是诗,是记录下你狼狈表现的精彩句子。--‘某人善于上课睡觉,老师看见了,扔了书过去,砸中脑袋,他捡起来垫在胳膊下继续睡,老师生气地叫他名字,他以为下课了,站起来走了 ’说的是谁呢?”他爽朗而夸张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震波影响久久才消饵。

      面前的这个青年男子简直就跟十年前在学校里的样子几无分别,只是身形拔长了,肩膀变宽了,岁月的洗礼没有攫取他性格里面属于活泼光明的东西,也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丝阴霾,只除了--“奥斯卡,你的眼镜片快赶得上啤酒瓶底吧!”

      “托赖,还好吧,这可是求之不得可以对眼睛严密保护的好东西呢。”

      方东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不由停住了。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地球的?”

      “在你离开后四年的样子吧,我是在地球完成大学学业的。”

      “新闻系?”

      “历史系。”

      “喔?”

      “校花正好在历史系啊!”奥斯卡.科里毫无惭愧地咧开了嘴。

      “呵呵。”方东似乎是想说出什么恭喜的话来,但忽然之间两腿一屈,身体往前倒去。

      “啊哟,你做什么?”奥斯卡.科里冲前一步,张开手臂用力搀扶起他:“你脸色不大好……我叫救护车。”

      “不用了……”方东摇着头,眼里的景物一明一暗:“我到那边的餐厅坐坐就好。”

      最近的餐厅是一家西餐酒廊,套在塑料管里面的各色彩灯拼出餐厅的名字--“TAYOTA”,特惠自助餐的橙黄色系彩印三角旗子从门口一直悬挂到餐厅拐角,隔着淡茶色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穿着黑色制服打绒布领结的使者们托着盘子腰杆笔直地来回穿梭。

      “生意很好啊,看来味道也不错嘛。”奥斯卡.科里作出以上评语,跟方东找了张靠墙的小桌子,悠扬的小提琴演奏夹杂着食物的香味,在两人的心里填满了温暖的感觉。

      “两位需要些什么?我们现在推出特惠自助餐,共有三百四十二个品种,包括海鲜、肉类、蔬菜、点心、饮品、水果……现在只需要……”使者的声音也是充满了热情,仿佛对自己工作地推出的主打产品满腔热爱,不由自主地从肺腑里吐出对它的赞叹来。

      “啊,咖啡,谢谢!”

      “我们有蓝山咖啡、爱尔兰咖啡……”彬彬有礼有着瘦长体格的使者继续温文尔雅而又流利地背出菜单。

      “救命的咖啡,什么都可以!”

      使者惊愕地打量着面前的客人,奥斯卡.科里连忙说:“两杯蓝山咖啡,谢谢!”

      使者点头微笑表示明白,躬身点燃了桌上浮在水面的蜡烛。

      方东一脸疲惫,表情似乎也随着温暖烛光在摇曳。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需要一张船票,现在却只能要一杯咖啡。”方东苦恼地说。

      “急用?”对方小心翼翼地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奥斯卡.科里说:“让我先打个电话。”他离座拨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方东,如果你不介意坐附加的位子,也许可以赶上四点钟开去渥佛克的宇宙航班。”

      “太棒了!附加位子,你怎么可以弄到?”

      “家父正好在船运公司负责这一条航线呀!下午四点,还有时间呢,怎么样,有心情喝咖啡了吗?”奥斯卡.科里笑嘻嘻地说:“印象之中,你好像从来没有佩服过人呢?”

      心情放松下来马上就觉得食欲随着提升,肚子也开始鸣叫起来,正好可以用来装没听到:“特惠自助餐是吧,看起来很吸引呢。”方东离座半真半假地去取食物,掩不住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流露出来。

      认识奥斯卡.科里算是有大半辈子了,当然把分离的那段时间也算进去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方东正趴在自家阁楼的窗户往外张望,这是方东最喜好的娱乐之一,看书累了的时候,他就把目光投放到远处,看远处群山一样的高楼,各种广告牌和近处的花园。他发现在傍晚的时候,光线明暗交接的微妙时分,随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饭菜香气,所有的景物都被涂上一层神秘而温馨的色彩。

      “这大约就是文学书籍里面描写的--‘人间烟火味道’?”

      随着思绪尽量把视线放远,然后凝视,集中精神长时间观察局部就可以收到类似摄录机的效果,原来被忽略的东西都会像被魔法现形一样渐渐出现在视线里面。巷口踩着脚踏车叫卖的蔬菜贩子,他的后座塑料箱里面放着的是鲜红的西红柿和紫色的茄子,还有修长的蒜苗,那青和白的颜色混杂得多么美好,好像水彩画里面的颜色。有个老妇人在挑白菜,用她干瘦的手指捏着能掐出水来的白菜头,她那薄皮下清楚凸起青筋的手捏在白菜上的每一下动作似乎都捏在了蔬菜贩子的脸上,让他脸部的肌肉一直在轻轻抽搐。对面面包店里的老板娘一直在忙碌,顾客们进进出出的,玻璃门上悬挂的小铃铛惊动了在台阶上睡觉的猫,这是一只懒猫,它翻了个身,稍稍袒露一下白色的肚皮,继续酣睡。

      虽然有那么多的人认为地球的资源已经消耗殆尽,环境也被污染得差不多了,纷纷往太空移民,但是作为人类的发源地,这又土又脏又落后的地方却仍在热爱生活的人们心里占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因为她具有那些又新又美又进步的殖民星所缺乏的东西,那就是发自人们内心的脉脉温情。

      突然方东发现弄堂里隔壁房子的门前有一块地方比周围颜色暗一些,他把视线集中凝视,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子,穿着黑色衣服,深深埋着头,风把他额前的黑发不断吹拂。

      “看起来好沮丧的样子唷。”方东奔下阁楼跑到小男孩前面,“你还好吗?”他小声问。
      小男孩动了一下,发出“哼”声,抬起头来露出苍白的小脸,褐色眼珠在眼镜片后面闪烁,“妈妈没回来,我肚子饿。”跟着是响亮的一声抽鼻子。

      “那到我家来吃点东西好吗?就在你隔壁呢。”

      就这样,那时才七岁的方东.杰西卡就把小自己两岁的奥斯卡.科里捡回了家,这个看上去饿惨了的新邻居在黄昏给了方东一个柔弱可怜的印象,当发觉这个小男孩其实既大胆又多口,脑袋里面还有层出不同的捣蛋法子的时候似乎已经太迟,两个小家伙已经成了好朋友。

      那时艾薇还没有出生,奥斯卡.科里的母亲跟父亲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经常赶不及回家做晚饭,方东的母亲就把奥斯卡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一样来照顾。奥斯卡随后又跟方东一起到同一所学校念书,因为聪明又付得起高额学费,小了两年的奥斯卡.科里得以跟方东同时入学,在要求之下,还分进了同一个班。

      奥斯卡.科里生性活泼好动又罗嗦,方东经常需要忍耐。平常方东由于性格比较倔强又离群,经常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没少受到学校一些恶孩子的欺负,而奥斯卡虽然小小年纪架着近视眼镜看上去很文弱的样子,却是打架的天才。开学没有两个月,连一些稍大的孩子都不敢欺负这个刚来的年纪最小的小孩。有奥斯卡跟在身边,方东的麻烦随即也急剧减少,感激倒是没有多少,但对这小朋友个人带来的麻烦罗嗦的忍耐力倒是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你怎么可以打赢那些个头比你大的家伙呢?有时还是三个人!”方东有时不解地问。

      “打架啊,只要让对方知道你绝对不会认输的,就算被他们打倒也是不会妥协的就行了。他们要打架也是因为要不听话的人听他们的话啊,知道你怎么都不会这样干的时候,自然就会去找本来就害怕他们的人啦!很简单的道理嘛,况且就算他们占绝对的上风,每次开架还是会受到一定反击的嘛,打一场达不到目的又会蒙受损失的仗,这不是傻瓜吗?”

      最后的一句话简直不像能出自于当时才七岁的小孩之口,这给方东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境况怎么坏也要从一开始就表明绝不妥协的态度,如此才会对对方造成威慑。

      其实,这又冒失又多口的小子也是有诸多优点的,他具有数理方面的天赋,计算机方面也展现出过人的天才,跟经常帮方东解决数理难题来比较,他添麻烦的缺点就显得更小了,尤其在方东八岁那年,艾薇出生了,相比较来说,这小子带给方东的麻烦简直微不足道。

      如果说离开地球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涂满伤心和失落的色彩,跟童年唯一的朋友道别更是在其上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时两人已经念到高中,两人的天赋渐渐拉开差距,方东的数理科目只能维持平均线上下,仅靠文史科目来拉扯平均分,而奥斯卡的数理偏偏好得出奇,初中的时候就代表学校去参加了几次星际高中生物理建模比赛。可是他偏偏认为自己真正热爱的是文学,为自己拟定的人生计划就是当一名在星际采访的记者。

      “地球太小了,重力太沉了,只有在没有重力的太空才能让我舒展脚步。”

      “在没有重力的外太空,抛物线动作是不存在的。所谓动者恒动,除非有外力干涉,否则物体将一直漫无目地的前进。你还想漫步呢,物理高材生?”

      “我这是文学修辞手法!”奥斯卡脸红耳赤地嚷道。

      “拙劣的手法呢!尤其对于一个要以报道事实为责任的记者来说。”

      不过这样略占上风的斗嘴是极少机会出现的,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方东被语速快得不逊色于光束枪的奥斯卡压得毫无还嘴之力。“谁说光速一定比声速快的,应该找这个学者来亲自测量一下奥斯卡.科里说话的速度才对。”少年方东只有时常以这句话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了。

      但显然奥斯卡.科里比他更容易受伤。

      “啊,这次考试跟第二名的居然只有5分的差距,真让人难过哪!”

      “F6班的斑洁小姐把我的情书当众念出来也,真的那么可笑吗?没有教养的女人!我可怜的自尊心唷,我该怎么抚慰你?”

      至为有实质性的哀叹应该数这个了:“我老爸坚决不同意我当记者,你猜他说什么,局势不稳定,星际记者不安全。搞不好他连我想当战地记者都猜到了哇!好厉害好厉害!提供学费的人就可以左右被提供的人的生命路向吗,这是这个社会的错误啊!我得为粉碎这种不合理现象作出毕生努力才行!”

      相比较这些豪言壮语,方东向他道别时他只说了唯一一句:“方东,忽然这样,让我很难过呢!”跟着就背转身体继续演算他的数学难题,气氛就让人感觉相对平淡了。倒是在临上宇宙船时,他气喘吁吁赶来奋力迸出的那句:“方东,你这家伙要好好活着呀!”让方东的眼睛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意想不到的重逢,意想不到的人,还有意想不到的一如昨日的毫无隔阂,加上意想不到的斗嘴仍然落于下乘,不过,这似乎只是方东单方面自我评估所作出的结果吧。

      挑选好满盘的食物返回桌子,奥斯卡.科里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话题打断了方东的回忆:“方东,想不到你也会参军呢。”

      正在将一只大虾放进嘴里的方东几乎噎着,那虾好像突然复活,滑溜溜地顺着他的喉咙往下钻,一整杯热咖啡灌下去之后,方东的脸变得就跟咖啡差不多一样阴沉。

      “是啊,我也想不到!”

      他把杯子放下的时候力气太大,杯子与托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就像倾诉出他心中的不满,意外地吸引了周围几张桌子旁客人的视线。

      “现在艾薇还因为我而遇到危险呢,最近的运气真是太坏了,由决定加入军队开始,一定是因为我以前过度诅咒武力和军队的结果。”

      “艾薇?那个小玉米?她也加入了军队?”

      “她不算加入军队,可是有了我这个倒霉的哥哥,她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方东开始了简要的叙述,同时手里提着刀叉进行填补肚子空虚的操作,奥斯卡.科里听得瞪大了眼睛,忘了对付自己挑选的美味食物。

      “所以,我需要一张马上离开的船票。”方东终于以船票来终结了这简要而又激昂的发言,看见奥斯卡.科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自嘲笑道“怎么样,跟你猜想的大有出入吧!”

      “什么呀,当然不是了。”奥斯卡.科里咽了口口水:“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水果沙拉是不是很棒而已,你好像吃了很多的样子。”

      还是跟十年前一样,这位曾经的同窗还是秉持着气死人不赔命的原则,拼命装出一副了解的样子。

      方东忍不住笑了笑:“真要谢谢你的船票啰!”

      “那不用说了。”喝光一大杯冰啤酒之后,奥斯卡.科里清了清喉咙:“不过我说,问一个小小的问题,你真的不需要我帮更大的忙吗?”

      “更大的忙,指的是什么呢?”

      “是指……”

      “请问是方东.杰西卡先生吗?”从旁边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是三个高大穿着军装的男子,从服式来看,应该是属于委员会的保卫单位。

      “嗯?我是。”

      “杰西卡代表,我们是星际联盟委员会保卫队的队员,我们奉委员会的命令,前来请你马上返回委员会进行会议讨论。”

      “马上返回……会议讨论?明白了,等我十分钟!”

      三位保卫队员点着头,退出餐厅,方东坐着的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他们就站在门外面。

      “是事情有转机了吗?”

      “不会的,你不知道反对派的态度有多坚决,而且看他们的架势,我认为他们是不想让我离开捷森。”

      “什么,他们居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为了达到目的,这帮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说的是反对派,他们应该会瞒着其他的代表来对付我才对,也许会把我禁足。以前他们还因为惧怕帝国的压力以阻碍委员会议事为名将肯特星球的代表都软禁起来呢。”

      “真过分,不是我说,他们会不会让你从此消失掉啊?”

      “我想那倒不会吧,因为解决掉你这个证人虽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要解决整个餐厅还有大街上的目击者可是很麻烦的。”

      半真半假的讽刺加牢骚之后,奥斯卡.科里突然问:“认真地提一个问题:要我帮忙你逃出去吗?”

      “既然你认真的问我,我只好认真回答,即使你是超人帮我逃脱了,恐怕我也不能逃上太空船吧……科里,现在真的有一件事情要交托你了,请你务必帮忙办好……”

      十分钟后,奥斯卡.科里目送着方东.杰西卡在三名保卫人员的簇拥下离去,方东留给他的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奥斯卡想,自己应该又输了一次,因为没有办法做到那家伙一样不担心,那家伙从小到大都像是需要人照顾的样子,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大约往后的日子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改变。
      “你要好运气啊方东,事情刚刚开始有趣的时候你可不能撇下我自己去玩。”他轻轻舒了口气,目光投射在他手里握着的一个几乎没有重量的白纸信封。

      III

      人的习惯就是区分我们和他们,列举阵营似乎是确认自身存在的唯一方式。虽然在某些重大冲突带来的巨大影响之下,人类偶尔会出现对一个世界的期待,但是在世界思维模式无法融合,且冲突日益尖锐的时候,各种阵营就会独立起来,将世界分裂成更多的碎片。

      方东呆在这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已经是第三天了,这间只有二十平米的小房间有床铺,有独立的洗手间,一个一平米左右的露台可以迈出去透一口气,然后就是象征性的一张小型会议桌和一排黑椅子,这让被软禁者倍觉厌恶。这组摆设让室内空间减少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在迈出三步以内碰撞到一样东西,而它们的自然功能几乎被完全剥夺,只能扮演着由别有用心的人赋予意义的特别象征品。

      方东的猜测没错,保卫队的人把他直接带到了这个位于委员会办公大楼内部的小房间,只丢下了一句:“请在这里准备会议相关事宜。”就把门给关上了。唯一虚伪地表示态度的是门并没有在外面被锁上,但门外那三位站得笔直表情冷漠的守卫士兵早就表明了对方的一切立场。
      明知道对方这样做的实际用意,还是做过努力的尝试,例如提出需要外出办理私人事情什么的,都给对方以“会议随时举行”的理由而予以拒绝了。

      一日三餐的食品就像在里面度过的日子一样呆板而乏味,更让人怀念那沉浸在温馨气氛中未完的自助大餐,对着面前的马铃薯圆饼火腿燕麦粥,连咖啡都是速溶的,吃一口并不太热的食物,闭上眼睛边咀嚼边怀念那鲜红的大虾翠绿如翡翠的西兰花和金黄的蛋黄甜饼,绝对有一种超现实的魔幻色彩。

      幸好床头桌上还放有一台卫星立体电视,让这个死气沉沉的空间不至完全的与世隔绝。

      在看到捷多.渚立连那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出现在电视上的时候,方东正好在思考世界分裂和合并的问题。

      那个淡黄头发脸色苍白的男子背景是一辆全黑的车子,看他的样子似乎刚一下车就给闻风而动的记者给包围了起来,计有十数支黑色录音麦克风围在他四周,即时摄影传真机更是闪个不停,他则以优美的姿态掠了掠前额的头发,以家族代表的身份对正在帝国开展的会谈进行非正式发言。

      “现我方代表正在克里斯特尔星球国首都凯普特跟帝国代表军务尚书李维.冯夏进行第七次会谈,而就三天前我方军事基地科莫尔遭受破坏的事件帝国方作出如下解释:对方认为这是一件意外事件,因为有不明的□□落入供氧管道而造成。关于参予协助我方军民撤退的帝国军官戈尔迪.弗雷德利卡上校是受帝国授意前往科莫尔基地视察的,遇上突发事件时费雷德利卡上校秉持帝国的和平主义精神对撤退的军民伸出援手,并亲身进入基地协助炸弹的监测和拆除,这表示帝国方是国际和平的维护者,为了维护世界人民的安全不遗余力……”

      “天啊!摧毁了你的房子,杀掉了你的家人然后说我已经拼命去救助了,这放的是什么屁!”帝国的狡辩不让人恶心,只让人愤恨,而己方代表如此热切地转述对方发言更令人寒心,方东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准备换台。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正是这些大呼维护和平的人将炸弹放入我们的基地,炸毁我们的家园的……”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方东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年在屏幕上晃了一下,“罗威尔!”方东扑到屏幕前,努力要辨认出少年中尉周围的人,但是人群似乎突然发生了骚动,现场直播摄录机明显受到冲撞和干扰,一阵混乱之后留下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不知哪里扔来的威士忌酒瓶“砰”地将捷多.渚立连车子的前窗玻璃砸得龟裂。

      只有几秒钟的时间,电视换上了广告。一个穿着清凉的女孩在卖营养品的广告,她的眼睛是碧绿的,让方东想起了艾薇。

      “罗威尔回来了,他们也应该回来了吧,奥斯卡马上就可以将雪佛兰的手令交给他们了……现在还赶得及吗?但也已经不是我能担心的事情了。”

      长长吐出口气,方东仰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脑后,两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人类在地球上的历史曾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产生了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改变了持续了一个世纪之久的走向民主制的趋向。第二次世界大战想创立“一个所有热爱和平的国家”组成的“世界组织”,然而却产生了真正的全球冷战。各种超乎设想的现象出现了,发生了大量的种族冲突和“种族清洗”,法律和秩序陷于崩溃,国家之间联盟和冲突出现了新模式,因为抵制同化而使各种矛盾冲突更为尖锐。

      一个世界大同的范式显然距离现实太遥远,即使是人类由地球移居到太空也是这样。但是,显然现在已经有人重新沉迷于这种理想,而危险的是,这个人还掌握着这个世界上一半的权力。

      现在将世界单纯地划分成两部分,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现实,统一集中权力的帝国方和权力分散但为了自身利益而苟合的星际联盟国家,而处于灰色地带的第三方星球独立自治组织,它是在观望两方的对恃,然后寻求依附的方向吧。

      陈旧的氧气管道定期发出“隆隆”声;隔壁人员休息室里仿佛很远而其实很近的被墙壁隔开的模糊的人声;窗外空中巴士引擎和螺旋桨发出的声音;看守在门外的保卫队员相互闲聊的话语声;远处街道警车的尖啸声;再远处有年轻女子和老太婆的哭号声;更远处大型战斗生物长途旅行所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这些声响共同组成了一个繁杂而生机的城市,但在寂静中听来,城市的呼吸声却具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力,纷纷往禁闭室内涌来。黑发青年始终保持着沉默。

      突然之间,方东坐了起来,帝国的科萨尔基地叛乱或许与第三方有关呢。方东竭力搜集脑海内关于121事件的所有线索,由雪佛兰转述的瓦斯特中校的投靠透露计划,到中校被杀,继而到科萨尔基地叛乱消息的传出,以及联盟方作出会谈的决定,这些信息像流水一样在他脑袋里面淌过,慢慢沉淀出狰狞的事实渣滓。

      这一连串事件背后,是有着一张大手在推动的吧。他抓住任何可以引起冲突影响局势平衡的丝絮,躲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编织自己梦想的蓝图。这个主使者到底要干什么呢?如果只是单纯的为了依附强者,根本没有必要牺牲部下透露出帝国的计划,从这点来看,似乎潜伏着要比依附更强大的野心,那就是争取更多的力量,争取影响世界的力量!

      方东不胜烦恼地揉着额角,现在各国政府都把确保本国的外部安全作为优先考虑,甚至把对付内部威胁和保持政府统治作为更优先的考虑,民生安全被放到次要的地位,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人民只有在和平、开放、合作的环境中才能得到理想的生活,而现在的世界却往相反的路上走。

      也许,一个统一而又足够富强的国家才能实现这些基本要素吧。方东被突然冒进脑海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后哑然而笑,要倒退着步入帝国时代吗,就算是要统一,也得以民主的精神吧!独裁者的统治证明是靠不住的,而且将人民的命运悬于一个人或一撮意见统一的人手里是非常危险的呀。这是以极小部分人的意志来强求所有的人都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自己得到的利益,就是绝对满意,这样的政体就跟收购灵魂的魔鬼没什么两样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两者对待灵魂价值的评价存在悬殊意见吧。

      只是怎样才可以建立一个平等合作友好的环境呢,星际联盟是一个尝试,但它无疑已经老朽,衰弱得让人都失去了指望,只余下仅剩的精神力量在支撑而已。嗯,精神力量,方东忽然想起宗教来,但这股一向让他觉得是精神腐蚀的势力现在更提不起他任何好感,他无意识地将视线又放回卫星电视上。

      节目已经跳过了委员会代表发言那一节,现在播放的是动物世界,说实在的,这对于方东来说,可是比什么社会政治军事的要来得有趣和纯洁多了。一下子,方东就把离他尚远的烦恼和目前的烦恼一概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欣赏起海底的生物介绍来。

      当看到一种奇异的共生生物圈时候,方东不由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收细了呼吸。

      “珊瑚鱼会在这种红叶海藻上方游动,红叶海藻的叶片末端会散布出它们繁殖的孢子,引来热爱这种食物的小鱼类,珊瑚鱼以这些小鱼类为食;而银线折鳍鱼则会在红叶海藻的根部附近缓缓移动,它们动作太慢了,加上黑色粗糙的外形,它们看上去就像一块海底的岩石,它们需要捕食海藻随着波浪摇晃而惊动的微生物,而越靠近海藻根部,这种晃动越微小,可以惊起微生物又不至于让它们无法生存,因此这种海藻根部就是银线折鳍鱼的天堂。”

      “通常珊瑚鱼和银线折鳍鱼相互之间会和平共处,因为它们所处的水域按垂直区域有所划分,而且因为需求食物的不同,它们很少会侵入对方的领域。一丛红叶海藻通常会让一群珊瑚鱼和数条银线折鳍鱼和平友好地生存。”

      “但是,当红叶海藻衰老的时候,这种情形就会改变。红叶海藻会因为突然的衰老而萎缩,珊瑚鱼就开始往下方的领域探索,当侵入足够近的领域时,银线折鳍鱼会认为侵入者危险而主动发动攻击,银线折鳍鱼有着良好的保护色和坚硬的外表,它们伪装成海底的岩石,等珊瑚鱼靠近的时候用锋利的牙齿将它们咬在嘴里,并吃掉。”

      “有研究证明,攻击过珊瑚鱼的银线折鳍鱼会因为尝试过肉类的美味而改变自己的特性,它们有些会变得富于攻击性并开始勤奋地移动,寻找类似珊瑚鱼的攻击目标。尝试了新味道的银钱折鳍鱼意识到它的世界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它们开始往另外的方向进发。”

      “喔喔喔,一个共生的环境破坏起来还真是简单哪,就因为一根水草缩短了而已……”方东摇了摇头:“说起来,人类就跟这些没大脑的鱼一样,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资源缺乏和文明冲突而引发的……只是,怎么让水草长得长一些呢?”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和争吵声打乱了方东的思路,似乎外面的闲聊变成了激烈的争执,继而还动起手来,房间的木板门被重力敲得咚咚响,就像有人被用力地推过来,提走,再用力扔过来。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往他耳朵眼里钻,把注意力从里面挤出去,终于,他忍无可忍跳下床,用力旋开门把手,“有没搞错,你们是在值班,不是……”

      门开着,无声无息的风慢慢吹过来,带来委员会办公大楼前那株茂密的大橘树上白色花朵的香气,走廊上躺着两个人,是刚才守卫在门前的两个保卫队员,站着的有四个人。他不由伸开了双臂,一个跟他同样有着黑发的年轻人迎了上来,眼镜片反射着光芒,但投入他怀里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的手微微颤抖,抚着那金子一样的头发,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不让我来,可是我一定要来,好担心,方东,你失去了任何讯息,我好担心你,我要在最短时间内见到你平安!”那美丽的女子倔强的说,泪水沾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唉,我说,兄妹重逢好感人哪,但是我们是不是需要抓紧时间马上离开这里呢?”

      “咳咳……”压抑住不争气的泪意,方东摆出责备的样子:“奥斯卡,我不是让你把手令给他们,马上去渥佛克的吗?”

      “他们坚持要先把你带走,我有什么法子?”眼镜青年这样地说:“尤其是小玉米,她不肯走,三个大男人也拗不过她。”

      “杰西卡代表,可以出发了吗?罗威尔中尉在外面等我们。”说话的是高大壮实的约瑟夫斯.亚兰少校。他身后的朗格.瑟斯罕中尉则挤了挤眼睛,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深深地看了一眼大家,深深地吸了口气,方东发出自己有生以来对着这么多人的第一个命令:“好,出发!渥佛克,我们需要马上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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