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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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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自新君登基后就没去过紫宸殿。她仍然是朝仪大臣、秘书监令,甚至很多礼仪性的诏书仍然是她拟写,但她没去宫里。她不是怕麻烦和陷阱,而是不高兴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愚蠢的男女身上。
李维狠狠告了宫廷支出散乱奢靡一状,然后上书请求皇帝为宫廷立个贤良的女主人。
以前的襄王、现在的皇帝,从来不是平凡昏庸之辈。而他也非常清楚,李维之所以会一反常态地参与军需运筹以外的事务,背后必定是高昭容的要求。
仅仅经过了一次的议事之后,大臣们几乎一致同意立原襄王正妃为皇后——而不论她是否有儿子。
只,新皇后无权上朝听政。
册封皇后是由礼部尚书持金印、金册、节杖进行的。
婉儿没有参加册封仪式,她已经册过一位皇帝、没必要再册位皇后来证明什么。但等新后住进昭阳中宫、与紫宸殿相隔一里路时,她是第一个谒见的女客。
“如果昭容能辅佐我就好了。”皇后在贵客落座后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皇后娘娘,”婉儿苦笑,“微臣必须呆在高楼与诗书文人们相伴。”
“哦?”
皇后看了她好半天,才点头,“大臣们不喜欢本宫干政。”皇帝也不希望她干政,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婉儿招手让几名近侍女官再去拿些干果和甜酒来,那几个女官都是从王府中带来的,即使苦学许久的宫廷礼仪,仍然被昭容从容不迫的使唤着。
“婉儿?”皇后知道她这是清理周围耳目,“她们都是我的心腹。”
“陛下无嫡子,但有四名庶出皇子,其中一位的生母是皇妃。皇后可要有个打算。”婉儿呡了口茶汤,这中宫的茶还不如她府中的清醇。
“你是说——”皇后看向婉儿的暗示眼神。
女官们终于找到跑腿的小宫女,匆匆赶回。
婉儿并不想多说,懒得多说,也不能多说。又和心不在焉的皇后聊了一会春花和春茶后即告辞。
***
“昭容大人,皇上口旨请高昭容移步紫宸殿。”
婉儿看向那个眉目清俊冷淡平静的大太监。“卞监史,出了什么事?”
“常乐公主薨。”
婉儿慢慢咀嚼着公主去世后的变局。但很明显的是,不论如何变,吐蕃与□□之间的争战已无可避免,就不知道初到西南边陲的司徒湜能否一下子适应……
这是她在新君入主宫廷后第一次踏入紫宸殿的范围。殿中陈设没有太大变化,改变的只是人:她几乎都不认识。
无妨,如果她是新君,肯定也会把自己信任的人安排进权力核心。
“微臣参见陛下——”
她被领入侧殿,而登基才几个月的皇帝正很随意地坐在几前,喝茶。
“赐座。”
立刻有人在皇帝下首安顿她的坐垫。
鲜绿的茶叶舀入热水中,沥去水,再冲入烧开的山泉水。和研成末与其他食物一起品尝的吃法不同的是,这茶汤不苦、透亮、清香,那盈盈的绿色让饮者的心情莫名地变好了。
可这一点没有悲伤的气氛啊!
“昭容,你方才去见了皇后?”
“正是。”
“她有跟你表达谢意吗?”
“微臣不敢承受皇后的谢意。”只要皇后不找眉目整死她就千谢万谢了。“况,糟糠之妻不下堂。而若陛下以皇嗣为择后之选,则会朝堂有变。”
皇帝看了她一眼,对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置一词,悠然地饮了口茶汤。
婉儿见皇帝开始喝茶,她才跟着举杯呷饮:这杯子应当是官窑新烧制的薄瓷杯,分量轻巧、花纹优雅,深浅均匀的绛色杯身上,花瓣样的金棱在斜斜的日光下清晰可见。当然,那清淡的茶香也是与平日所饮的全然不同。
“常乐公主——”
婉儿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皇妹有个独生女儿,你可知道?”
“不知!以前从未见任何文书上提过此事。”
“哦,那么那位公主的前夫被吐蕃王杀死后,再嫁予她的堂弟也与我朝无干了。”
婉儿挑眉,她对那些蛮族的婚俗非常清楚,即使听闻叔叔纳侄女为妻也不会讶异,但她思索的是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混血嫡公主的新丈夫人选。“……陛下,青海的仗想必很艰难。”
“换下司徒爵之后,必须由司徒湜去弹压。在司徒家二郎的完全掌握军中威望之前,朕不会计较有多少败仗。”
又是一阵沉默。婉儿在等皇帝说明或者暗示召见自己的本意,而皇帝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静谧中,皇帝唤她的名。
“婉儿,你真的不愿继续出入紫宸殿?”
“婉儿不想身败名裂地横死。”婉儿也改了自称。
“……那你为何让李维和数位重臣联手,催着朕立后?”皇帝问得非常直接。
“不这样,死得更快。”婉儿半点不隐晦。“婉儿怕死,也怕穷。”
皇帝沉默良久,“婉儿,你真的只想躲在高楼中,刻印那些传奇和诗文?”
“陛下,诏书的文才与谋略数十年后即被世人遗忘,但帝王将相的功绩靠着诗文故事却能传世千百年不衰。”
“那今日之昭容又能否传于后世。”
“微臣但愿不能。”
皇帝轻笑了片刻才道,“那,昭容楼的大门可否为朕而开?”
“微臣自当亲自洒扫相迎。”婉儿在座上微礼。既然后宫暂时安稳了,她也没道理放着繁华不去享受,是不?!
***
大将军司徒爵回到京师,在经过盛大的宴会和无数请客之后病倒,连太医都说尽到人事。
从抵达京城到亡故,一共才三个月。一代名将就这样病死在家中的床榻上,没有一句遗言。
婉儿对司徒爵的死没有太多遗憾,不论他是抑郁而终还是真的时候到了。她暗中扣下的、压下的那么多弹劾奏章不可能全部是编造的一面之词。这位被追封为国公的大将军,在打了几场胜仗之后,对部下和自己太过放纵……不知道司徒湜会不会步他的后尘……
取出卧室暗格中一个上了锁的铁箱子,那里,有几叠高低不等的奏折文书。这要让御史看见——当然要看哪位御史——她大概真的会被砍头。
婉儿拿起堆得最高的那叠,约莫有三十多份,随后提笔将一份份弹劾司徒的内容另行誊录。
等抄写完,已是天明。婉儿看了看天色揉了会僵硬的臂膀,然后将那些奏折原稿一份份地扔进暖火炉中焚尽。
“带上我的信,再把这个木盒亲自交给安西大都护,不得假他人之手。若是遇上麻烦,就直接把盒子烧了。”
“大人,要对大都护说什么吗?”
“由他自己决定。”
“是。”
她对军事虽然耳闻不少,但毕竟不太精通。她所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帮助那些在边疆抛洒血汗的男人们……对了,说到,男人,过一会倒有另一位来拜访。
公孙矍,她母亲的亲侄子,她的表弟。
对高家,她自认已经仁至义尽,让他们安稳地呆在一个小地方、过安稳不会饿肚子被欺负的日子;而对被父亲牵累了的公孙家,她多少有份愧疚在——公孙一族从没找过她,她也从未碰上需要她出手相助的事情,这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见过婉儿姐姐。”公孙矍一身青蓝便服,配饰简洁,只戴着黑色发冠、而非时下年轻人们热爱的花哨绸巾。而他身上唯一惹眼的是腰间的二尺古朴短剑。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非常俊俏的年轻人礼节周全,连端起茶碗的姿态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来。
“……像公孙家的儿子!想想二十年前,你只是个婴孩呢!”二十年前,她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如今姐姐与我已长成人,能够保护家人而非受家人保护了。”公孙矍微敬一下,喝下两口清冽的贡品白茶茶汤。他不留痕迹地扫了眼书房兼内客厅的陈设,与女主人的衣着一般的简约、雅致却不铺张,连伺候的人都只有廊外的寥寥几个,很不符合他表姐的身份地位,但待客的茶水、茶具、几十份晶莹剔透的小点心,和三个精雕细琢的馏银熏香笼等等,皆非俗物。连用的香都是川南进贡的水沉香……
“矍弟,你能靠自己考上明经科,说明有真学。但入仕可比做学问更难。”这个表弟容貌不比李维差多少,但少了后者的沉稳,多了贵族子弟的自傲。
“姐姐能在二十年间由宫奴成为拥立新皇的功臣,想来也不仅仅靠文章。”公孙矍选在她已无实权的时候登门拜访,显示出自己不攀附权贵又不失亲情,但他实在并不乐意听年轻的表姐说教。将来的朝廷是他的天下,不是她的。
“矍弟,”婉儿根本不想和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计较,他应该和李维同岁,可惜……“如果我再从你这里听见‘拥立’、‘功臣’这样的说法,我就将你送去剑川前线,再让司徒湜寻个借口让你阵亡,免得我的名声被你所污。”
公孙矍呆住,难道不是表姐拥立新君、才有这高台楼宇中的贡品享受?“婉儿姐——”
“还需要我再说一次吗?”婉儿略带杀机地盯了他一眼。她是真的想杀掉这可能惹祸的小子。
公孙矍不是笨蛋,至少念了那许多史书的人不会太笨。“是,是襄王品行才干出众,才得太后陛下钦点,而昭容遵旨宣诏。”
“以后就这样说,不管是父母兄弟还是妻子儿女,明白吗?公孙家的人,文不如李维、武不如司徒湜和司徒爵,自当韬光养晦,免得逼迫我这个退隐的前朝昭容大义灭亲。”
“……是——”
“你很聪明,知道入了朝应当如何处事为人了?” 婉儿悠然地呷着清淡的茶汤,又挑了块一寸见方的莲花奶酥品尝。
“现在略有明了,但朝堂之上事务大小繁杂,将来还请昭容大人不吝指点。”公孙矍只觉得背后的丝绸中衣布料紧贴着汗湿的肌肤。
“最后还有一件,你,不得与宗室或三品以上权臣结亲!”
公孙矍一惊,正要违礼抬头辩驳,却被他的表姐无情打断,“若确实无法推却,就说我已为你选好了人选。”
“大人——”
“回去自己想清楚。”
“……”
公孙家,绝不能成为她的又一个高家!
***
李维到的时候,婉儿正在读他先前送来的书。他是个极有天分的人,不论写的诗还是选的文章,都是上选。
“昭容,这批军械实在重要,我必须亲自去押送。”
婉儿歪头看他。这位兵部文才最好的侍郎、每天被钱粮兵器压得透不过气的年轻人……会有多少人嫉恨,又会有多少人说他是靠女人的裙子往上怕啊?他怎么不说呢,非要显得这样云淡风清的样子来……“谁下的圈套让你去钻的?”
李维一愣,“不,不……即使有圈套,也是我乐意的事。这批投石车用的竹器和火药,是按照司徒将军的要求,花费了近半年才打造齐。将军说,青海多险关,要是在工器上多下工夫,就能让千百名士兵活命,因此——”
“仗很难打吗?”
“一直僵持,前月一个靠近边境七十多里的粮仓被劫,周围的一些庄稼被焚。虽然官军及时赶到,仍损失了五六百担粮食,大约两百多百姓被虏走。”
婉儿清楚,真实的损失绝不止这么点。她原本对司徒湜的才能十分倚重,但现在看来,这场看不到头的争战远非几名良将就能控制的。
“去战场,远离是非妒忌也是好。”她轻缓道。都走吧,都走吧!
“大人!我三个月内就回!”
“去立了军功再回来。”婉儿果决地打断他,“还有,你替我带些东西给司徒湜。”
她想,司徒湜现在最需要的东西,可能就是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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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和幸上官昭容院献诗四首】郑愔
地轴楼居远,天台阙路赊。何如游帝宅,即此对仙家。
座拂金壶电,池摇玉酒霞。无云秦汉隔,别访武陵花。
尧茨姑射近,汉苑建章连。十五蓂知月,三千桃纪年。
鸾歌随凤吹,鹤舞向鹍弦。更觅琼妃伴,来过玉女泉。
宫掖贤才重,山林高尚难。不言辞辇地,更有结庐欢。
池栋清温燠,岩窗起沍寒。幽亭有仙桂,圣主万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