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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地上烟灰落了一大堆,我胸口闷得有些难受,便起身走到窗边,听着窗外树叶的低语声,想起上午遇到的那个男人。
      我们彼此伤害至深,所以他离开时我并未挽留,八年前为他死过一次时的绝望灰暗到现在已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片段,无法拼凑完整,这便是时间的魔力,用一种宛转的柔性方式将你脑中的记忆打碎,尔后一块一块抽走,这样你便在不经意间抹去那些细小的微不足道的细节,于是过往便这么一点一点被侵蚀被剥落。
      那个男人是我最初的恋情,也几乎燃尽了我生命最旺盛的热情,耗尽了那段我最无悔的信赖,挖走了我半颗心,可是我却早已原谅他,得不到便只能宽宥,我没有精力去怨恨记恨。
      葬礼开始时出了点问题,绑在棺材上的公鸡突然挣脱绳子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手忙脚乱把鸡抓住重新绑好。
      上路时母亲在小妹和大姨的搀扶下走在我旁边,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让我端灵牌,也许理由仅仅是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一路上有不少人聚在路边观看,在人群中我听到对我的评价,有出息,挣了不少钱,给家里修了房子添置家具,小妹的嫁妆亦是我一手包办。
      是了,在外人眼里,我只是一个离家十年不归在外栖息的有钱人,无人知晓十年前我被赶出家门时几乎死在父亲的菜刀之下,而陪伴我的便是曾经誓言要与我相守一生的那个男人。
      多少往事都被时间掩埋,我怎能记恨死去的父亲,怎能再埋怨两鬓斑白的母亲。
      棺材被推进坟墓时母亲哀嚎起来,趴在棺材上死活不让送进去,我和妹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她拉下来,母亲转身就给了我一巴掌,“你这个不孝子,你滚开,我和你爸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们怎么会生了你这个怪物,怪物!我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要让孟家断子绝孙,老头子啊——”
      劈头盖脸的巴掌拳头砸下来,我只能默默无言跪在母亲脚下承受,妹夫一直在旁边拉着,无奈母亲挣扎厉害,生生在我脸上抓出五个血印来,尔后不再看我再次扑到父亲的棺材前撕心裂肺哭泣。
      周围的人都在惊奇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母亲要对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拳脚相加,为什么要在死去的丈夫棺材前说出那样的话。
      妹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站在我面前:“没事了,孟,孟,云州,你先回去吧,接下来就只是烧灵房,你脸上的伤————”
      我跪着没动,深埋头颅,安静伏在地上,没有哭,只是眼睛胀得厉害,脸上从耳根眼角到嘴角火辣辣的痛,血珠子不停掉落在地。
      母亲哭昏过去,被人抬走了,按照例行的仪式烧掉灵房和冥纸后葬礼便结束,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我就那么跪在潮湿的地面上,露水打湿的刘海黏在额前,脸上的血痕伤口凝结。
      “孟,孟云州,大家都走了,你起来吧。”妹夫一直在身边陪伴,伸手拉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但是我没有理他,也没有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昨天在城里买的一瓶老白干膝行到父亲棺材前,棺材只推进去一半,按照乡里的风俗,最后的收尾要在中午吃过饭之后才会封坟。
      打开酒瓶,洒了半瓶酒在地上,尔后说:“爸,儿子陪您走最后一程,下辈子,我不再做您的儿子,您也别恨我。”说完仰头喝下另外半瓶。
      母亲醒来后又大哭一场,再不愿见我一面,三天后家里的亲戚陆陆续续离开完,妹夫已经回城里去上班,小妹也开始收拾行李要回学校,她是高中教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快到时间了。
      我把家里里里外外丧葬时的各种器具和用品清理干净,也定了机票,告诉小妹离开的时间时,她看着我好半天才说:“哥,人家都说儿不记母仇,你在外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明白,难道真的不可原谅了吗,你要妈恨你一辈子?”
      我无奈看着她,说:“小妹,是我自己不值得原谅吧,我不恨妈,谁也不恨,怨只怨老天爷把我生成了这样的怪胎,你该知道同性恋就像绝症,是治不好的。”
      小妹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
      离开前一天我到父亲遗像前坐了半天,什么也没想就那样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面孔,我没有过一张父亲的照片,只能这样长时间的凝望以期把他的面孔深刻在心中。
      黄昏时分我推开母亲的卧室门,这几天她一直没离开这间房间。
      她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听见开门声扭头来看是我便又默不作声把头扭回去继续看窗外,我走到她身边跪下,“妈,我明天就走了。下辈子,我不做您的儿子了,您要好好保重,我也是这么对爸说的。妈,您,能不能再看儿子一眼,儿子以后再也见不着您了,您就,再看儿子一眼,好吗,妈,妈——妈————”
      无论我怎么叫她,她的目光都始终盯着窗外,面无表情,仿佛石刻般没有半点动摇,我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头抵在她腿边,哀哀请求:“妈,就看儿子一眼好吗,妈,求您了,求您————”
      眼泪嘀嗒嘀嗒落在地上,我再也说不出话,胸口的苦闷无限膨胀似乎要将我撑破,我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
      母亲一动不动任我哭完,待我站起身,才又摇起摇椅,我离开前关门时听见房内传来低低的童谣“儿行呀行千里,母盼呀盼归期,儿行千里无归期,母盼儿归无音信————”
      我已不知如何让幸福完满,然而无论如何残缺,我都必须得前进,直到精疲力竭的那天。
      妹夫开车送我到机场,路上向我谈起了来年的计划,说准备入股政府投资的一个大的工程项目,和小妹结婚后要在城里另置房子。
      “我们商量好了,把妈接到家里,她一个老人家住在小镇上我们都不放心,我爸妈也同意了。孟云州,你放心,我们会待妈好的。”
      又是那个名字,我皱眉看他一眼,冷淡说:“好歹我是你大舅子,说话客气点,至少加一个哥字吧。”
      林昭不好意思瞥我一眼,说:“感觉很别扭,你也知道我是独生子,从小自由惯了,突然跑出一个哥来很不习惯。”
      我靠在车门上看他,“那突然跑出个老婆来也不习惯,干脆也不要好了。”
      “呵呵。”林昭尴尬一笑,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孟云州哥——”
      我坐直身体,冷冷看他,这是什么叫法?这小子为什么对我的名字这么执着?
      林昭满脸通红直直望着前方,嘴唇紧闭,看来是打死也不肯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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