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幻想大陆纪行》安塔列斯

1、年轻的女囚

　　坎那斯星球·奥尔维加王国
　　黑暗阴冷的囚室，破旧的桌子上点着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弱的烛光跳跃着，把一个女子模糊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
　　这个女囚还很年轻，甚至还可以说得上非常漂亮，她身上华贵的丝质长袍和镶着钻石的配饰都暗暗地昭示出她高贵的身份，和这个简陋的囚室形成巨大的反差。
　　年轻的女囚靠在桌子边上，用一只形状优美的手支着下颌，绿色的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跳跃的烛火，一声轻轻的叹息逸出珊瑚色嘴唇。
　　这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夜，明天清晨她就将离开这个阴暗的囚室，同时也将离开她所生长和热爱的土地，去一个被无尽的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所包围的未知之处。
　　除了她自己以及这与身俱来的骄傲和血统，她什么也不能带走。明天，她必须脱下这身华丽的长袍，取下精致的珠宝，换上粗布的衣裳，仅仅只用她这被无数诗人盛赞过的头发和眼睛——那比朝霞更绚烂、黄金更耀眼的金红色头发和那如同最清澈的湖水、最纯净的宝石般的眼睛作为她最后的装饰；她必须赤着双脚，在一队残酷无情的士兵的押送下，徒步走到惩戒之门；然后，她还必须跪在过去曾经是她的亲人、现在却是她仇敌的脚下——在那里接受她的命运。
　　她，奥妮克西亚·堂·卡洛斯，萨伏依女公爵，查理四世的女儿，玛丽安一世的妹妹，奥尔维加第二的王国正统继承人，三天前被王家法庭宣布有罪，罪名是阴谋叛乱，企图谋害现任的女王，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因而将被判处终身流放。
　　夜已经很深了，但睡眠却依然离得很远。奥妮克西亚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凝视着面前的烛火，目光却穿透这微弱的光芒，跌入到无限深远的沉思中……她在想什么？她会怎么想？
　　不久前，她刚刚过完她二十岁的生日，在王宫万分喜悦地接受所有人对她的朝贺，她的美貌……呵，自从她出落成一个少女以来，就是王国名声最为远扬的美人，是众人争相追逐的对象；她的骑术那么高超，足以驯服脾气最暴躁的悍马；她是勇敢的猎手，穿着紧身外套，手臂上架着鹰隼，追赶猎物一马当先；她是博学多才的学者，可以用5种语言和外国使臣就各种问题对答如流；唱歌弹琴她样样精通，漂亮的十四行诗可以令最挑剔的诗人拜倒在她的脚下，称她为“缪斯女神在人间的唯一使者”……她还那么年轻，身份那么高贵，理应有美好的前景和光辉的未来；尤其是，虽然她的爱慕者众多，却至今还没有人闯进她骄傲的心灵，一窥里面神秘的风景。啊，是的，那娇嫩的双唇还没有学会如何亲吻，那聪慧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看清楚这个世界，那白皙的双手甚至还没有握住上天赋予她的权利，她就被迫必须放弃这一切！背负这可耻的、莫须有的罪名，独自在流放之地耗尽生命！
　　这到底是哪位神邸的旨意哟，难道她不是“狮心王”查理和伟大的安娜唯一的女儿？她身上不是流着这个星球最为高贵古老的血液？她不是受众神眷属而出生的公主？为什么竟然要她遭受这样的侮辱和不公正的对待？！
　　蜡烛燃到了尽头，爆出一丝火星，然后熄灭了。
　　黑暗中寂静无声。

　　暗夜深沉，女王的房间里依然点着巨大的烛台，上百只牛油制成的蜡烛把房间照得通明。玛丽安烦躁的坐在书桌前面，她那不安分的、在书桌表面划来划去的手指暴露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
　　“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吗？”女王终于抬起眼睛，向着她的重臣，也是整个事件的谋划者，约翰逊·萨克森投去阴暗的一瞥。
　　“是的，我的陛下。”老练的权臣微微弯了下腰，沉静的回答。
　　“但是……”女王哆嗦了一下，“她的身上毕竟流着卡洛斯家族的血液……”
　　约翰逊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女王，狡猾的双眼似乎想要探询她刚才那番话语是否出自真心，她是真的在犹豫吗？而女王装作无意的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于是，约翰逊在心中暗自微笑了，他明白他的女主人不过是故作姿态，她这犹犹豫豫的、甚至软弱的、女子气的表现只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一幕戏，好叫人知道她不是残酷的刽子手，甫一登上王位就迫不及待的要致自己的妹妹于死地。呵，她多顾念手足之情，即使在妹妹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重罪之下，还起劲的为她辩护和求情。呵，她不愿，她也不能让自己的双手沾上妹妹的鲜血。
　　房间里一阵沉默，约翰逊知道，他的女主人在等待他说话，她需要借他人之口来帮助她下定决心，好去完成那件她想做得发狂，却不得不用慈悲和犹豫来伪装的事。
　　“有害的树木得齐根砍断，否则它就会重新发芽，这对您，对国家都势必将构成巨大的威胁。”
　　“可是……”
　　“您必须下定决心，陛下。”
　　“是的，你是对的。”女王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那就这么做吧。”
　　约翰逊直起身，看了一眼窗外：“天快亮了，陛下。”
　　“天亮了……”女王皱起眉头。
　　“洛伦佐公爵……”
　　玛丽安仿佛被这个名字烫到一样，飞快的转过脸来：“洛伦佐公爵？”
　　约翰逊安详的看着他的女王：“他在两天前离开了赫斯科特堡。”
　　“他离开了？没有我的命令他竟然敢离开……”女王发出愤怒的低吼。
　　约翰逊瞟了一眼女王紧紧抓在扶手上的手，那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突出，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很快收回他的目光，仍旧用缓和的语调说：“从赫斯科特堡到王宫需要三天，即使他不吃不喝的赶路，依然不可能在今天清晨到达。”
　　玛丽安缓缓放松下来，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她的同谋。
　　老谋深算的权臣继续说：“公爵没有接到您的命令而擅离职守，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约翰，”女王打断他的话，“叫人拦住他，命令他回赫斯科特堡去，记住，我不允许他进入安卡拉。”
　　“是的，陛下，一切将按照您的吩咐进行。”约翰逊在嘴角边上浮起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笑，显露出他完全了解他的女主人的秘密。
　　“好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是的，陛下，晚安。”
　　约翰逊·萨克森最后朝着女王鞠了一躬，轻轻退出了她的房间。
　　门关上了。女王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子边上，紧攥在身侧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爱她吗？即使违背我的命令也……”她那张被嫉妒和仇恨扭曲得变了形的脸突然露出可怕的笑容，“来不及了，你不会再看见她……”

　　黑夜依然漫长，然而天边那一抹青白色的晨光却渐渐晕染开来。
　　“天亮了……”
　　奥妮克西亚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彻夜未眠而留下阴影。
　　“多快啊……”她颤抖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伸手按住挂在胸前的纯金圣像盒，喃喃自语：“指引我吧，我的母亲……给予我面对绝望的勇气和力量，带我走出去吧。”
　　冥冥中，似乎传来遥远的回应，温柔的叹息包围着这间狭小的囚室。
　　你会的，我的女儿……

　　清晨终于不可避免的到来了，太阳透过铁窗，毫不吝惜的把金色的光芒投射在这间狭小的囚室里。
　　门开了，从小跟随奥妮克西亚的侍女们捧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无声的跪下。
　　“殿下，请让我们服侍您梳洗。”领头的侍女声音哽咽。
　　“你们起来吧。”奥妮克西亚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镇定。她甚至开始微笑起来。
　　“瞧，这并不难，”她对自己说，“我也许可以做得更好。”
　　她朝她的朋友们走去，亲手摘下耳环、项链和戒指，甚至是她贴身戴着的，跟随她多年的小圣像盒，分别赠送给她忠心耿耿的仆从们。
　　侍女们挨个亲吻她的手，记起自己主人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忍不住悲悲切切的哭泣起来。
　　“干嘛那么悲伤？”奥妮克西亚轻轻笑着，“要微笑，是的，我希望看到你们微笑，别让他们看见你们的眼泪，因为他们不配瞧见这么珍贵的情感。”
　　听了她的话，侍女们勉强忍住悲伤，默默无声的替她梳洗起来。
　　敲门声响起来，奥妮克西亚明白，时间到了，他们不耐烦了。
　　门开了，她走出去，一件长及脚踝的粗布白裙裹住她的身体，精心疏理过的金红色头发曲卷着蓬松地垂在身后，她白皙的手臂裸露着，淡然的表情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她，还是，而且永远也是奥尔维加公主。
　　门外站着一队全身武装的士兵，领队走上前来，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殿下，请让我护送您前往惩戒之门。”
　　奥妮克西亚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旅行，她所到之处并非寂寂无人，相反，她必须穿过国王大道，走过王宫，到达那里的惩戒之门。而沿途，拥挤着前来观看的人群，平民和贵族混杂在一起，被粗鲁的士兵驱赶着压迫到街道的两侧，给中间留出可供通行的甬道。
　　当奥尔维加公主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一端，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静止了，无数双眼睛投射到她身上，带着各种情感和含意。
　　奥妮克西亚挺直了背脊，她知道，这是对她最重要的考验之一，而她，必须经受住这场考验。
　　石板铺成的大街寂静无声，除了皮靴踏在地面上的沉闷脚步，就是铠甲和兵器撞击的清脆回响。
　　所有的人都看着，看着奥尔维加公主，被指为十恶不赦、阴谋反对女王的那个少女，呵，她还只是个少女啊，娇嫩的面颊，纤细的身体，青春赋予她非凡的美丽，而简陋的衣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头发加重了这种对比；看着她赤足慢慢走过街道。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了鲜艳的颜色，但是她皎好面孔上的那双绿色眼眸，却闪耀着奇异的色彩，从中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们看着她走过来，走过他们身边，姿态庄重高贵一如女神；石头划破了她的赤足，在地面上留下点点血迹，却依然没有使她的步伐有任何改变。
　　一朵小小的白色雏菊穿越人墙，落在奥妮克西亚脚下，奥妮克西亚停下来，俯身捡起小小的花儿，微笑着贴在心口，又继续向前走去。
　　“呵，怜悯怜悯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呼喊，紧接着人群涌动起来，这微小的一幕使很多人热泪盈眶，浑然忘记了他们曾经用各种狠毒的言辞诅咒过这个敢于反对女王的叛乱者。平民比贵族还要单纯，他们有时会被热烈的言辞迷惑，有时又只肯相信他们的眼睛。
　　卫兵们惊惶失措，徒劳地拼命想按压住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浪潮，却往往顾此失彼。各种各样的声音汇集起来，形成统一的声浪：“赦免！赦免！赦免！”
　　国王大道已经走到尽头，黑漆漆的王宫就在眼前，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士兵严阵以待，用雪亮的刀斧和沉重的盾牌威胁着蜂拥而来的人群。
　　奥妮克西亚走上去，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着黑压压的人群回过身来：
　　“愿天主作证，我和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清白无辜！”她的声音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嘈杂的声浪，在人群深处激起回响。她苍白的双颊带着一抹异常的红色，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眼睛闪闪发亮。
　　人们仿佛被这个奇异的形象震慑住了，被这个苍白而脆弱，却奇特地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的幻影所震动，片刻的寂静过后，从人潮深处爆发出更加宽广的波浪，混杂着阵阵呜咽。人们跪下来，为这个脆弱而勇敢的少女流下感动和同情的眼泪。即使是最凶暴的士兵也垂下头来，不敢用目光去玷污那高贵圣洁的形象。
　　奥妮克西亚没有流泪，她讨厌这哭哭啼啼的场面，她的骄傲和身为王族的尊严也不允许她这么做。她最后看了一眼激动的人群，然后转过身去，坚定的走进王宫黑沉沉的大门。

　　很久以后，人们仍记得这个场面，记得奥尔维加公主最后的鲜明形象，他们谈起她的美貌和勇气，谈起她为自己所作的最后一次辩白，很多人相信她的清白无辜，私下为她悲惨的命运扼腕叹息。游吟诗人们把她的故事编成各种哀婉的歌谣，在王国的四处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