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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雩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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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赤露七年。春。
北方大旱。
把木桶扔下去,自由落体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闷闷的回声沿着井壁传上来。如花摇着有些年头的旧木柄,咯吱咯吱把桶拉上来。
“只有半桶水……”如花抱着木桶,心里有些担忧。
天气太干燥了。
根据她在BBS上Beauty版混的日子,这天气一干,皮肤就容易缺水,皮肤一缺水,就容易有干纹,然后是细纹,然后是皱纹,然后是额纹唇纹眼角纹八字纹……天,她才豆蔻年华一少女,这以后的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花。”
“咕咕。”
“严肃点,跟你商量件正经事。”
“咕咕?”
小倦从药铺里出来,正是晌午。青石板路上热气蒸腾,人影浮动。太阳悬在头顶,火辣辣的仿佛滴血,一丝云也没有。
已经两个月未落一滴雨了,小倦暗忖,再这样下去这里迟早要出乱子的。在那之前,要先把她安全地带到东边的达奚去。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这样的天气里蠢蠢欲动。要尽快离开这里才好。
*** ***
傍晚小倦回家,看到如花背对着门正襟危坐在桌子前。
“你回来了,小倦。”她勉强扯动嘴角含糊不清的打招呼。
“嗯,我回来了。”她在吃东西么。小倦开始褪换身上的衣服。(天音:哈尼,是上衣,别想那哪儿去了。)
如花通过镜子打量着身后的少年。
每当忆起把他拉扯大的辛酸经历,X岁的老人家不由得老泪纵横。岁月不饶人啊。她已经老得要爬皱纹了,他却渐渐长成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她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细致地观察过一个少年。
十六岁,如花想,多么神奇的年龄。介于男孩与男子之间。褪去了孩童的幼稚纯真,却还未长成男子的成熟稳重。这时期的少年,身形颀长,线条分明,纹理漂亮。胸膛和前臂已隐隐出现肌肉。肩膀开始宽阔,腰线开始紧窄,臀部开始上翘……
如花,镜子说,你偷看过衣服下面的他吧。你这个色魔。
你这个镜魔!一掌拍上去。我从来都没偷窥过。
对,你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地通过我看的,镜子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有,我是魔镜我谢谢你。
去,就你那黄不拉叽的色,能看清啥?还魔镜,你当你玻璃。我这次就正大光明地看一回。
如花回头,脸被蛋清绷得紧紧的(感谢小花的友情赞助),眼睛努力睁大。小倦一楞,系好最后一件衣服。
啥也没看见。你说这孩子换衣服速度这么快干啥。郁闷。
“呵、呵,”干笑两声,没话找话,“知道明天有祈雨祭祀吗?”
“嗯,听说是从东边达奚请来的巫神。”他翻开一个杯子,吹吹灰。
“今天叶家来找我。你猜什么事?”得意地挑眉,没成功,变成抖眉。
城西的叶家,素沙镇最有名望的乡绅,这次的雩祀便是叶家主持的。之前并没有查到过和那方面有联系的证据。那么该不会是——
“听说祀女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缓缓往杯子里倒水。
“呵,我家小倦真聪明!今天就是来找我去当祀女。”
小倦不说话,只是把水杯递给她。
如花轻咬着杯沿,看着他没在阴影里的脸。唉,这孩子又该反对了。
“咳,总之呢,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抿了一口水,她端出老妈子的架势,“回屋做作业去。”
小倦摇摇头,勾过一张方凳坐下,怎么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妙妙,知道祀女要做什么吗?”
“那你……知道?”这孩子,不会懂这么多吧。
“第一次祭请雨神,祀女祭血。若不降雨,第二次祭发。再不降,祭命。”
“我也知道,所以我只当第一次那个呀。”一幅了然加投机取巧的样子。
“……”完全各说各的,“妙妙,有没有想过,那么多女子为何非要你来当?”
“因为,”对他眨眨眼,“我最美呗。”心灵美。外表更美。
小倦拿黑漆漆的眼认真地看着她。
看吧,看吧,本美女任何角度都完美地无懈可击,还怕了你不成。如花高高仰起头,完全忘记自己脸上还糊着蛋清。
……
“还是不妥。我去和叶家退掉这事。”小倦站起身。
什么意思。认为我不够美么?如花跳起来,抱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不准去!”
“那么妙妙,先答应我明天不去。”
耳朵里好痒。
他的声音,已经洗去了变声期的粗粝尖锐,音色干净醇和。嗯,如花想,这声音还是相当蛊惑人的,尤其是贴得这么近的时候。
挠挠耳朵,拜托别这样说话,真怕了你了。她耷拉着脑袋,招了还不成,“明天不能不去,我都收下报酬了。”
“什么报酬?”
“一袋米。”声音极小。
“一袋米就把自己卖了,”小倦看着她的发顶轻笑,“没事,我去退掉就好了。”
“不是只有米……”她嗫嚅着,脚尖踢着他的靴子,“还有,还有……”
小倦觉得整条腿开始发麻,往后退了一步,无意义地重复她的话,“还有?”
如花抬起头,双手合十一脸艳羡,“祀女的衣服……实在太漂亮啦!我一直想找机会穿穿看!”完全是女人谈论起十克拉南非钻石的标准语气。
“妙妙,”小倦扶住她的肩,“衣服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去买,家里的钱你也不用担心。”
“我知道,可是这次真得很划算,”她有些急了,以前每年义务献血200cc,也就只发一包牛奶俩块饼干,“这次戳戳手指头流两滴血就有一袋米,还有每年定期献血有利于刺激黄髓再造血,还能降血糖降血脂,喝喝水就补回循环血量了,也不会贫血,还能祈雨(虽然不可能),一举三得的事,有什么不好?”
听不太懂的话。但是他知道有一点不好,她会受伤,而且这事突然到蹊跷。“妙妙,”他按住快跳起来的她,“不管怎样,都不行。”
“你!”如花有些火大,怒气直蹿,蛋清嗞嗞地变成烤蛋皮。讲不讲道理啊这人,敢情她分析这么多理儿都当耳旁风了?这死小鬼,完全忘了她才是姐姐,才是长辈!三下五除二趴掉脸上的蛋皮,一边把他往外推搡,一边开始河东小狮子吼,“你出去,出去!你凭什么管我?讨厌鬼!”
魔镜在墙角叹息。
永远不要指望一个在气头上的人有多理智。尤其是女人。尤其是这个心理压抑到变态的女人。
“妙妙。”小倦在屋外轻声唤她。
“不许叫我!再叫扣你下月零花钱!”
果真不再唤她了。如花把枕头压在脑袋上。
有些后悔。
男人的自尊永远比钱重要。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小倦的立场。
这时期的孩子自尊心是最强的吧。若是换做自己也不愿意弄的跟养不起家人似的,自己这种卖血求荣的做法一定伤害到他身为男子汉的尊严了……
真是个笨蛋。又加了个枕头在脸上。闷死自己算了。
等了一会,发现还活着,如花起来拉开门闩,院子里空荡荡的。这孩子,又气得跑哪儿去了。等回来再和他好好道歉吧。
不过,他得先承认那套衣服确实很漂亮才行。
*** ***
掌灯时分,城西叶家开筵,款待东方请来的巫神。
宅子的月茗苑内,一个瘦弱的身影,裹着猞猁狲大裘,跽着鞋,来回踱着,满头大汗,却不肯将裘衣脱下。
这便是那个巫神么。小倦的身子隐在无边的黑暗里。城西叶家,是该重新探查一遍了。
那个瘦小的人鬼鬼祟祟走到苑内的水潭边,四下张望一番,迅速扯掉大裘,将潭里不多的水拼命往身上淋着。
原来是个小孩子,小倦缓缓逼近他。感觉不到任何‘息’的存在,是冒牌货么。
那最好不过了,在这里解决掉他便行了。
杀心一起,左手里无声地腾出一团黑气,狰狞扭曲着,隐约幻出一柄剑的形状,黑色如蔓藤般在剑上缠绕蠕动,渐渐钻入皮肤,吞噬着他的手臂。
十步,足够了。他举起手中的剑,面无表情。
那孩子一边冲着凉一边喃喃自语着,“真倒霉,竟然碰上这种事。师兄还不来救我,快热死我了。”又将头伸入水中洗着头发,屁股撅得老高,“唉,这年头混口饭吃容易么,还得特立独行,人家才肯信你。死师兄,大热天的还让我裹得这么严实,我都快捂痱子出来了。”
小倦停下来。这个姿势,有些像她。她最喜欢一边洗头一边念念叨叨的。
下不了手的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不是她。身体里有东西在疯狂叫嚣着,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鲜血的滋味了。
现在的他,只是极度渴望着脉管里汩汩流动的那些温热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