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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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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涛
1
路过那间冷饮店,孙洪亮只是想进去喝一杯冰水而已。天气并不热,但是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干燥,正好路过,就进去喝一杯。
走进去,店里意外地清静。廖若晨星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散坐在几张桌子。
他想了想,捧着加冰可乐四下张望,人虽然不多,但每张桌子都有人坐,想找一张独自摆酷的坐位不可得,他退而求其次,走到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座位在角落里,光线不好,对面坐的人像是在雾里瞧不清楚。
孙洪亮坐下来时,手肘一扫,将放在桌上一本书带落在地。
他弯腰去拾,对面坐的人正好也躬身去拾,孙洪亮的手正好覆在那人手上。
他的手心颇为粗糙,立刻觉出对方滑腻的手背皮肤。
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孙洪亮在肉碰肉的瞬间,依靠敏锐的第六感,确定对方是同类。
据说蚂蚁和蚂蚁打招呼是通过头上的触角来的,孙洪亮这种人大概是有类似的基因,也是依靠触觉辨别同类。
他拿开自己的手,对方拾起书放在桌上。那是贴着图书馆标签的《麦田守望者》。
孙洪亮看看对方。
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染过的乱蓬蓬的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地挂着,将脸上的线条切割得零零碎碎,去除这些破坏整体性的头发丝,这张脸实际上相当地。。。打眼。嘴角呈八点钟方向微微一撇,既满不在乎地同时又传递着挑畔的信息。T恤敞着领子,脖子以下的皮肤虽然看不清色泽,但是细腻光滑却是确定无疑。
眼中有狡黠的光芒。
孙洪亮大口地喝着加冰可乐,躁热并没减少,反而从小腹处开始蒸腾热气。喝下去的冰水流进胃中迅速转化为烧灼的液体。
对方慢悠悠地用小勺吃着柠檬冰淇淋。低着头,露出一截线条暧昧的后颈。
孙洪亮三两下喝完,起身,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手上捎走了那本《麦田守望者》。
顺着木槿花的夹道,孙洪亮拐进了省图书馆的外借处。
二楼和三楼的阅览室灯火通明,外借处晚上不开放,外面供检索的小屋空无一人。低矮的卡片柜沉默地立在墙角。
院子里种植着高大的芭蕉树,月光透过阔大的芭蕉叶隐隐约约地将一两缕浅白的光漏进外借处狭小的窗户。
孙洪亮靠墙而立。
约摸一分钟后,一个身影闪了进来,略显单薄的身材,逼近身边时孙洪亮闻到一股淡淡的柑桔花的气味,清香中一点清涩味。
孙洪亮手一抄,揽上对方的腰,纤细富有韧的腰肢放荡地一扭,一双柔韧的手搂上他的头颈。
两个人都不说话,孙洪亮伸出长腿,将小门轻轻碰上。将那人抵在门上,开始上下摸索。
暑天里,根本没两层衣服,孙洪亮的手比他的脑子反应快得多,一手从T恤下面摸上去,一手托着对方的头,恶狠狠地就是一吻,对方口里有柠檬的清香味,勾引得他舌头在口腔中横冲直撞,口水顺着两人的嘴角淌下来。孙洪亮就觉得不行了忙忙地要去脱那人的衣服。
那人手一挡:在这儿?那可不行。
声音懒洋洋的,慵懒里透着诱惑。
孙洪亮将人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进门不及开灯,孙洪亮就将人压在床上,衣服扔了一地。
这显然是早已被开发得熟透了的身子,撩拨得孙洪亮有点难以自禁了。
孙洪亮在卫生间清洗完毕,回到床边问:要洗一下吗?
对方低低地哼了声,裸着身子慢腾腾地进去洗。
孙洪亮披上睡衣,在床上重新躺下。这才拧亮台灯。
那人回来时,腰间裹着毛巾。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顶上,全部向后拢去。将整张脸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
到这时孙洪亮才看清楚这人的脸面。
这是一张颇为精致面孔。五官轮廓清晰,皮肤光滑,嘴唇边缘线条特别突出一点,好像随时在申请一个吻似地嘟着。
很年轻,但是孙洪亮总觉得这样年轻的脸怎么会生这样一双老练的眼睛。
眼睛很大,初初一看很清澈。大而清澈的眼睛,却有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空荡荡的眼神,仿佛你就是跟他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双眼睛也可能没有一点儿波澜。
这样一双眼睛配上那有两分稚气的嘴唇,看似不搭调的两种气质在这种张脸上水乳交融,让这张本来只能算是漂亮的脸立刻含意丰富起来。
孙洪亮打量着他,这人却穿起衣服来,三两下穿好了,坐下来看了看孙洪亮,抛给他一个笑,有点百媚横生的味道:走了哦。
一边伸出只手来。
孙洪亮也是一笑,不过如此,他朝桌上的长裤呶呶嘴:钱夹在里面,要多少,自己拿。
对方依言掏出他的钱夹,从中数出五张来:这个是我的固定价,你不介意吧。
孙洪亮无所谓地摇摇头:要多拿两张也行啊。
对方又是一笑:你还大方。
孙洪亮又笑了:无所谓啊,我只管花钱的。
对方将五张钞票塞进口袋:走了啊。走到门口,又回身拿过那本《麦田守望者》,这才往外走。
你不是学生了吧?怎么能借到这学校的书?孙洪亮问道。
那孩子一回头:我勾搭学校的人啊,他们帮我借的。你到聪明知道我不是学生了。
孙洪亮也笑了:学生不敢开这么高的价。
那么你觉得值不值啊?
当然,很值,比起以前那些货色你要算极品了。
这是他的真心话,这孩子真的非常如他的意。身体柔软灵活却又不是完全像一滩烂泥似的扶不上,游刃有余而且收放自如,就技巧而言,的确超出孙洪亮过去的体验。
对方又是一笑:走了。有缘再见啦。
孙洪亮对着天花板上的心形吸顶灯发了约两分种的呆,才从床头摸出烟来,点燃后深深吸了口,将烟雾和着胸口一团闷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转头望望窗外,是黑得乌糟糟的夜色,他拧熄了灯,红红的烟头闪着异样的光芒,他眼力所及的只有这一团小小的红光而已,随着烟越吸越短,那团红色终于与夜色合而为一,终至不可分辨地黑成一团,他扔掉熄灭的烟头,在东方发白的前夕,慢慢跌入到沉沉的睡梦中去。
他的睡眠好像不太安稳,一直在做着不清晰的梦,似乎是黄昏,好像是在山上,又好像是在长满灌木的荒野,然后是突然从悬崖坠落、、、、、、、
2
早上七点半,孙洪亮在楼下叫卖豆浆声中准时起床,他收拾了昨晚扔得一地都是的衣物,将他们一一各归其位。
然后开始洗脸漱口,之后对着镜子刮胡子。他动作很轻地刮着胡子,因为一不小心很容易刮破皮肤,他不想下巴上带着小口子过一天。他的胡子又硬长得又快,如果没刮干净的话,不到下午下班下巴上就会青黢黢的,像个失恋中的大学生。
刮完胡子,他看上去就是个整洁体面的人了。光洁的脸庞,方正的嘴唇,一双睡眠充足,炯炯有神的眼睛,除了眉心处有点儿打皱外,这张脸基本上还算端正。他想起昨天晚上那孩子的眉毛来,真是长得好,修长毕直,笑起来的时候有好看的弧度,轻轻扫过额角。
他晃了晃头,将那对漂亮眉毛晃出大脑,有人说过,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像孙洪亮这种人不敢记住太多的事,所以他总是及时地遗忘一些他认为最好不要记得的事。因此当一个小时后,他坐在办公室时,脑子里关于昨天的事就忘记得差不多了,而是专心地给他那盆小小的云竹浇水,不明白为什么不论他种什么花到最后不但不能开花,而且连叶子也能落得一片不留。以前曾经有人说过,他唯一适合种的花就是仙人掌,连水都不用浇。
他是一名文化局的干部,每天的工作就是浇花,泡茶然后看报纸。当然有时候下下乡,搞搞群众文化活动,得空写写工作总结。除此之外,孙洪亮的大部分上班时间是在无聊中渡过。
他刚拿出昨天写了一半的关于本季度防火安全工作总结,罗局长捧着全局最大号的茶盅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位罗局长先是凑过来看了看他写的工作总结,满意地点头称赞孙洪亮自己都不知所云的总结写得不错,然后话锋一转,关心起孙洪亮的个人问题来。
孙洪亮尽量不让自己对罗局长身上散发出来的叶子烟味道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同时还要万分感激领导对自己生活的关心,并且要委婉地表示自己对找对象这种事暂时不予考虑,他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累?所以他干脆地对罗局长说:罗局现在我没有心思想这方面的问题,因为我妈正在住院,实在是没有条件谈这种事。
罗局长虽然觉得遗憾,但还是一再表示,如果孙洪亮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请一定要及时汇报给他听。
打发走了罗局长,孙洪亮突然没心思写工作总结了。
他几天前就接到了孙洪明的电话,的确是这样说的,老太太病了,而且还不是小病,问他愿不愿意去看看,住在医院里。
孙洪亮当时就说不去,孙洪明一再说虽然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是极有可能是癌,孙洪亮还是说不回去。
他哥哥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就没再说什么挂了机。
他烦燥地将纸笔都推到一边,站在窗边往外看,文化局的大院里有一株相当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下杂乱的放着几辆自行车,楼前花台前停着辆老旧的桑塔纳,花台里种着几棵美人蕉,开着半新不旧的花,绿叶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已经很久没下雨了,梧桐树上的知了的叫声好像都扑着一层灰,听起来死样怪气的。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了,孙洪明说:确诊了,是肝癌,晚期。
“洪亮,你、、、、、还是回来看看她吧。亲生母子能有什么仇?你去了这五六年,她哪天不想你?过去的事,过了就过了,她到底也是为了你好啊。”
孙洪亮握了电话,两眼只看着梧桐树叶子,却没话好说。
他哥一连在电话里问了几次,孙洪亮才呻吟似地说:好吧,有时间我回去看看。
什么时候?我来接你!
孙洪亮想了想,说:到时再说罢。
这天下班,孙洪亮回来时,路过一间理发店,突然想起这几个月忙得顾不上理发,头发长得都能扎小辩了。
店里坐着两个女人在理头发,理发师是清一色的男性,头发无一例外地染着奇怪的颜色,穿着黑色的T恤衫,下身是□□快要掉到膝盖下的迷彩裤。另有两个男孩子背对着窗户坐在高脚凳上,头挨着头亲密地说着什么。
孙洪亮推门进去,两个闲谈的男孩子中的一个走过来问道:要理发吗?
孙洪亮点点头。那男孩子对另一个坐着的说道:生意来了,涛涛,你先坐会儿。
那边的男孩子应了声。
孙洪亮坐在椅上,理发师用手轻轻梳了下他的头发,指尖轻柔。问道:要剪哩还是染?
剪。
那人用梳子桃起头发来:可惜,这么好的头发,不如我替你剪成碎发,发脚稍稍烫一点,很配你的脸型。
孙洪亮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你替我剪得短短的,越短越好,只不剃成光头就行。
那、、、就剪成寸头啰?
行啊。孙洪亮闭上了眼。
理发店里放着轻柔的音乐,风筒声中夹杂着那两个理发的女人的说话声,空气中弥漫着理发店里特有的嗜哩水、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风筒在头发上烤出来腻腻的味儿,多少有点儿闷人。脚下东一丛西一丛到处都是剪下来的碎发,气氛使人昏昏欲睡。
理发师的动作像他的声音一样轻柔,搬了张高脚凳坐在孙洪亮身后细细地修剪着,孙洪亮能嗅到他身上隐隐透出来的古龙水味儿。
他一边剪着一边轻声和吧台那边的人说着话:那你后来又见过他没?
没,还见他做什么?等他来收拾我啊?传过来的声音孙洪亮觉得有点耳熟,却想不起什么地方听过这样慵懒而漫不经心的声音。
涛涛,你老是这样也不成啊,不如来店里帮忙,也好过、、、、、身后理发的人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
孙洪亮张开眼来,坐在吧台边的男孩微侧着头,染成黄色的长发半遮住脸,只隐隐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细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柄剪刀,双腿一荡一荡地敲打着高脚凳的金属凳腿。
尽管说话声音很熟悉,但人确乎不认识,孙洪亮重新闭上了眼。
3
不知过了多久,孙洪亮睁开眼时,理发师正用大毛刷将头发渣子扫出来,孙洪亮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错,理成寸头,看上去精神多了。
店里的音乐声早停了,那两个理发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店里只有他和理发师以及那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孩子。
孙洪亮付了钱,走出了理发店。天已经很晚了,这条僻静的小街更显冷清,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在走,才剪过的头上有点儿凉嗖嗖的,他摸了摸了头顶,准备过街回家。身后理发店的灯逐一熄灭,那两个男孩关上门也走了出来。
街角外三个站在一起的男子朝他们这边走来,孙洪亮刚走到街沿边,听到身后刚才说话声很轻柔的理发师大叫一声:涛涛快走。
孙洪亮刚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身影拼命朝他这边奔来,后边几个男子也朝着他们这边飞跑。他孩子快要跑到他身边时,被路边的垃圾桶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跄踉,直扑到他身上来,孙洪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扶住了他,同时说道:小心。
那孩子一笑,似曾相识的的笑容让孙洪亮蓦地记起来了,他拉住男孩的手,“跟我来!”他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这里的小岔路多得很,他了如指掌。拉起男孩几个弯一转,追的人就被远远地甩下。
他们在一条小巷的路灯下停住了,男孩后左右看了看,笑道:谢谢你,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他的笑容灿然生辉,正是那日在冷饮店遇见的男孩,不过他看着孙洪亮的样子完全不记得他了。
两个人歇了会,孙洪亮说:天晚了,你家在哪?从这里出去就能打到车了。
男孩突然捂着肚子蹲下了身子,孙洪亮低下头问道:怎么了?
那孩子咬着牙道:肚子有点疼,刚才跑太急了。
孙洪亮摸了摸他额头,冰凉一片,顷刻间布上一层细密的冷汗:“你不要紧吧?”男孩不作声,死死捂着肚子。
孙洪亮有点着急,是生了什么病吧?
男孩摇摇头,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不碍事,跑太急了肚子就会疼,我从小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孙洪亮左右看看,终于说:我住在这儿附近,要不,上我那儿歇歇吧。
他连拖带拽地将男孩弄回家,还在楼梯上,那孩子就认出地方来:这地方,我好像来过。你、、、你见过我吗?
孙洪亮见他脸都疼得发白了,一双眼睛却不消停地咕碌碌乱转,上下打量着孙洪亮。孙洪亮也不理他,将他弄进屋。那孩子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你、、、哎哟!
他一时又要笑肚子又疼,脸上表情狼狈中有两分单纯。
孙洪亮问他:你这毛病,吃什么药管用啊?
那孩子蜷成一团躺在沙发上:你弄个热水袋给我捂在肚子上,一会儿就好了。
孙洪亮说:我这儿没有热水袋啊。这么晚了,也没地方买啊!想了想,从厨房里找出个生理盐水瓶子来,灌了一瓶开水进去,拿毛巾包住了,塞在男孩衣服下面。看看钟时间已经快要11点了。
孙洪亮说:你床上睡去吧。
男孩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咱们挺有缘分的啊,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孙洪亮见他笑得勉强:“是不是不行啊?要不还是上医院吧。”
男孩说:不用啦,我躺会儿就行了,你睡去吧。放心我不是小偷,不会偷走你的家当的。
孙洪亮说:那些是什么人?
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一个恩客的打手。
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
孙洪亮铺好床,将男孩扶上床躺下,自己抱了枕头被子往客厅走,那孩子突然低声道:你陪陪我吧,如果、、、如果你想、、、你想、、的话、、、
孙洪亮摇摇头,那孩子又说:我只是想请你陪陪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孙洪亮伏下身子:你肚子还疼吗?要不,喝点霍香正气水吧。
男孩作了个恶心的表情,说:我不要那个,肚子暖和点就没那么疼了。
说着伸出两条手臂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拉得伏在他胸膛上,孙洪亮挣开他:好好睡着吧。
男孩眼睛里闪过失望的神色,孙洪亮不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涛涛吧。
孙洪亮确是听理发店的人叫他涛涛的,想必是个假名,名字本来就只是代号而已,孙洪亮也不想多问。
涛涛又说:你不肯陪我吗?放心,今天我休息,不做生意。
孙洪亮不由得好笑,看他蜷缩着身子团成一团,又有点可怜他“那好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爬上床去,轻轻儿抱住他,这是完全没有情欲的拥抱,更像是排遣孤寂的拥抱,清心寡欲地一觉睡到天亮。
他睁开眼时,身边空了一块,涛涛已经走了,床头柜上搁着一个生理盐水瓶子。收拾床的时候,在地上拾到一个小小的银戒指,套在一根已经断了的红丝线上。他没有这个东西,想了想可能是涛涛的,顺手搁在柜子上。
除了生理盐水瓶子和这个银戒指之外,没有任何涛涛在这里停留过的痕迹,以至于孙洪亮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又在做梦,这些年来,他常常这样,有些事情总觉得是一场梦,却明明不是梦。而每一个梦又都清晰得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