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67、这是作孽啊

　　第二天上午，李媛拎着她做的蓝莓山药饼、鸡蛋饺子和苹果小米粥来看我。我无力地靠在病床上，看起来特别憔悴。用李媛的话说，我像是一副宿醉未醒、纵欲过度的样子。
　　“听肖重说，你昨天疼哭了？一晚上抓着人吴主任的手不放，哎呦……”
　　李媛一脸姨母笑，看着我的眼神里透着些许羡慕，“你之前还抱怨，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现在开心了吧？”
　　“开心？美兰广场西门，那楼梯还在，你要是羡慕，你也去摔一个，我马上把病房让给你。”我懊恼的揉了揉脸，悔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告诉她，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宁可去山郎和赵婶一块儿喂两个月鸡不入市区，老子都不想骨折。浪漫个锤子，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我就是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我悔恨地说。

　　在我的想象中，我是乐观且坚强的。术后再怎么疼，我顶多是咬着牙，让泪水在眼眶中打打转。

　　呵呵，我想多了。

　　昨天晚上十二点还不到，我就开始痛得嗷嗷叫。没有气质、也没有形象。像巨婴一样嗷嗷哭。

　　“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接着半夜开始发烧。

　　大约是因为我偷吃了两个盐焗鸡翅，肚子也绞着疼。后来我才知道，术后因为肠胃脆弱，所以是不能吃肉的，很难消化。一般要等正常拉屎之后，才能开始吃肉。

　　总而言之，昨天下午我有多精神、多嗨。昨天晚上，我就有多惨。什么抱腿平移。全都是作死。出来混的，迟早要还。到了晚上，别说平移。我屁股扭一下都疼得要命。不能翻身，也动不了。就那么一个姿势再怎么轻微地变化，都难受得想死。发烧更是烧得我全身骨头疼。

　　我以为那种情况得给我开个输液、打针之类，但吴越临说这是正常现象。给我烧了一大壶开水放凉，里面加了什么口服补液盐，让我不断喝盐水。大量喝水的结果，当然是……隔不了多久，就要撒泡尿。

　　我不太愿意回顾这个悲惨的夜晚，疼得人都迷糊了，只记得一会儿就要起来撒泡尿，本来就疼得不想动了，每次折腾一番，躺下去之后加倍疼。

　　可能是因为喝盐水排泄过于频繁。到了后半夜，我又饿了。他去办公室给我泡了一碗康师傅香辣牛肉面。我一边哭一边吃，连汤都喝完了。原本说不吃西瓜，这辈子都不吃西瓜。等吃完了方便面，我还是吃了西瓜。真香。

　　快到早上的时候，更精彩，我大姨妈提前来串门了!据说，这属于术后应激反应。总之，全都是“正常现象”。

　　李媛听完我的描述，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她指着我这单人病房说，这病房看着环境还不错，她进来的时候还脑补了一下，觉得我会趁着骨折的机会撒个娇，先来几个公主抱，再来个亲亲。那绝壁比镇痛泵、止痛针管用，疼了就亲一下。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放他娘的狗屁！如果亲嘴有镇痛效果，那还需要杜冷丁吗？”我愤怒地说，“如果谁能那么做，绝对是因为脚不够疼。真的。我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别说亲我，谁在我耳边多嘀咕一句，我都会原地爆炸。”

　　“所以人吴主任也没和你嘀咕呀，就默默地一边陪着，给你倒了一晚上的尿是吧？”她笑着说。

　　听她这么一说，我发现，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我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哎……”简直不堪回首。

　　“都到这份上了，出院直接领证得了。”李媛说。

　　“哎……”

　　李媛问我，吴越临人呢。我告诉他，上午查完房，他给我换了药就回家睡觉去了。李媛似乎有些惊讶，“换药是实习医生干的事吧？哟，人家还亲自给你换药呢。”她问我，看到伤口了没有。

　　我说看到了。今天上午换药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伤口。伤口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

　　我指着自己的脚对李媛比划道：“就外踝那里有一道刀口，大概四厘米左右的样子。据说是拿小号针用吸收线缝的。脚后跟和内踝还有两个洞洞。诺，插引流管的那个地方就是刀口。”

　　“那还行啊。骨科一群大老粗，还能想到用吸收线给你缝美容针，已经很有心了，不错、真的不错了陈晨。”李媛看了看我的脚说，她姑妈朋友的儿子前年踢足球受伤，也是三踝骨折，找肖重爸爸给做的手术，脚上有三个刀口呢。听我这么一说，她觉得吴越临还是挺费心了，“你以后穿个凉鞋什么的，影响也不大……”

　　“听说取钢板的时候，还要做一次手术，再划一刀……”我生无可恋地表示，一想到还要再来一次。我就绝望。

　　李媛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取个内固定而已，肯定没有现在这么痛。”

　　“那可不好说。”我忽然想起手术台上听到的，关于肖重的梗。忍不住笑道：“我在手术台上，听到麻醉医生说，上周肖重取内固定，取了四五个小时，12颗螺丝，有7颗滑丝……”

　　李媛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她说这事儿她知道。那位患者不单单是螺丝滑丝那么简单，听说骨质疏松还挺严重。所以，肖重当时很崩溃。螺丝取不下来，也不能硬敲，就怕螺丝没敲下来，再把患者的骨头给敲碎了。于是一台取内固定的手术，做了四五个小时,整得满头大汗，回家澡都没洗倒床上就睡了。

　　后来的一个星期，整个麻醉科都流传着肖重给患者取内固定的故事。他只要一上台，就有麻醉医生问他，“肖老总，听说你取内固定，取了四五个小时啊……”

　　肖重特别郁闷，他说神外那些医生，一场手术要做一个晚上、十几二十个小时。他取螺丝怎么了，取螺丝这特喵也是技术活啊，换一个人，别说七颗滑丝，一颗滑丝的都可能几个小时整不下来。

　　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朋友一场，你一会儿跟肖重说。我这脚，取螺丝交给他了。就当给他练手，随便他怎么取，抱怨一句都算我输……”

　　“哎哟陈总，我特喵的谢谢你啊！”

　　我话音还没落，就看见肖重笑眯眯地晃悠着进来了。他进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拈起李媛给我做的蛋饺子在那吃。吃完一个嫌不够，很快又用手拈起第二个。李媛拍拍他的手，他还一脸委屈，指着我说：“她都快疼死了，她吃不下的。”

　　然后肖重又指着我的脚说:“您这玉脚，我可不敢碰。”

　　“你是不知道，你做手术的头一晚上，老吴就抱着我们科室大体老师的脚踝，一个人坐办公桌前写写画画，琢磨了好几个小时呢。因为我俩从小认识，为了避免你尴尬，你的手术都没让我跟着上台，你还想让我给你取内固定……你是不是嫌我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肖重说，四医有一位大体老师。估计是八九十年代的死刑犯吧，头骨在神经外科，躯干在他们骨科。从肖重爸爸年轻那会儿，这位大体老师就在骨科办公室里面了。
　　平时呢，他们经常拿着大体老师的胫骨、腓骨、盆骨、尺骨在那琢磨。几代医生一波波的盘着，这位大体老师的骨头都被这些人盘得包浆了。而大体老师的右脚，这会儿还在吴越临的办公桌上摆着。

　　“要不要我拿给你看看？上面可做了不少标记，保准你看了感动得哭出来。”

　　李媛拍了肖重一下说：“陈晨刚做完手术疼了一晚上，你可别说那些吓人的事情唬她了。”

　　“那有什么？”肖重摊摊手，表示，我都拉着吴越临的手哭了一晚上。还怕什么大体老师。他十分羡慕地说，“听说老吴在以前的医院还有一整套呢。是读研的时候亲手刷的……”
　　“亲手刷？！”
　　肖重说是啊，亲手刷的大体老师骨头，也只有J一医张院长的学生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们G市这边根本想都别想。尤其是四医，一个专科医院发展成的三甲医院，又没有学院背景，整个科室就这么一位大体老师骨架，还是八九十年代传下来的。

　　此后，他们俩口子坐沙发上聊什么我都没太注意听。脑子里就想着刚才肖重说的那翻话。

　　我隐约记得我住进来那天晚上，吴越临确实陪了我一小会儿就走了。我一直以为他早早就去睡觉了。没想到，他在琢磨怎么给我钉钉子。怎么让创口小一点。

　　我越想越感动，脑子一热，忽然就对肖重和李媛说：“肖重，万一哪天我不小心挂了，我是说，万一哈，当然没有万一最好。如果有万一，我就捐给你们四医。你把我给刷了，摆你们主任办公室里面。”

　　“哈？”

　　肖重和李媛原本早已经聊完了大体老师这个话题，他俩已经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似乎在说毛豆上幼儿园尿裤子老师找不到袜子换这类的。忽然听见我冒出这么一句，他俩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陈晨你有病吧？你作为四医子弟，有那么点情怀，挂了想捐四医这没问题……但为什么要让我来刷？来来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刷你妹啊刷……”

　　他边说边笑：“不过也不是不行，你要是想当大体老师，现在开始，多吃肉蛋奶，没事补补钙、多晒太阳、多运动。你看看你那脚踝哦，摔一跤断成好几块。你这骨密度不行，这要真刷了摆办公室，来几个实习生拿着你的胫骨开开玩笑，抡两下，你就碎了，还得给你打钉子，害人被主任骂，你这是作孽啊……”

　　李媛也说，“陈晨，我明白你很感动，但你表达感情的思路，能不能稍微换一换，咱们想一些……能够让大家都变得更加快乐的事情……”

　　她说着，拈了个山药饼塞进她老公嘴里。

　　在李媛和肖重的调侃之下，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一不过脑子的想法。但我这一时起兴的奇思妙想，最后还是被肖重这张大嘴巴给说漏了出去。

　　下午吴越临来看我的时候，眼神奇奇怪怪的，他笑着问我，“听肖重讲，你想摆我办公室啊？”
　　我愣了愣，连忙尴尬地摆摆手说：“子虚乌有的事情，开玩笑呢，肖重他乱讲的。”

　　他笑着说，也不是不可以。现在火化、墓地都挺贵的。况且人死之后，最多三代吧，后世子孙未必还能记得给你烧纸，更别说给墓地续费了。等老了挂了之后，找个学生把我俩一块刷了，摆成一对，那也挺好看的。他以前读书的学校就摆着一对院士夫妻。不过，我确实需要好好补钙，不然，真的会像肖重说的那样，还没被盘包浆，就先被抡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