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2、狗屎与粪坑

　　九年前J大新生欢迎会上，研一学哥“狗屎”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一曲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刚踏进大学校门没见过世面的小妹妹，这里面就包括我。

　　那时候的“狗屎”还是挺帅的。眉目清秀，瘦瘦高高，皮肤白净，穿着白色T恤衫、深蓝牛仔裤，黑色长碎的刘海半遮着他的眼眸，脖子上系着一根编织绳，上面挂着宿舍钥匙。看上去简单又干净。可他那轻描淡写娓娓道来的歌声中、那双被刘海遮掩着的沉静眼眸里，仿佛藏着什么令人琢磨不透的故事，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进他的世界里一探究竟。

　　在他演唱完之后，我立刻拨开人群凑到他跟前，厚颜无耻地对他笑。

　　“学哥，你吉他弹得真好，能不能教一教我？我特别热爱音乐。”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似高冷，却在无意识埋头摸下巴的瞬间红了脸。

　　“可以啊。”

　　直到他硕士毕业去B市工作，他就真的……认认真真地教了我一年多吉他，还一分钱学费没收。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他的。但肯定不是他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时候。

　　我跟我爸不一样，我爸总是很相信他的第一判断，也就是所谓的“直觉”。但我不信。非但不信，我还本能地想要去搜集一些证据来驳斥自己的“直觉”。

　　我觉得狗屎跟我一样，他也是不信这些的。所以，他只教我弹吉他，随便我怎么对他暗示、明示，成天追着他跑，他都埋头笑笑。

　　兴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我越来越喜欢他。我开始将对他的喜欢小心翼翼收进心底最深处，藏着掖着不敢再表露于人前。每天只要能跟他说上一句话，我就像打了鸡血，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我要刻苦学习、我要努力上进、我要成长、我要做配得上他的女孩。

　　相反，如果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又会陷入无尽的精神内耗，东想西想没完没了，一整天跟只病猫似的，看什么都不得劲。

　　我就这么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度过了剩余两年大学生活。

　　大学毕业后，我追着他去了B市。

　　当时家里人托关系，帮我在B市规划设计院安排了一份专业对口，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工作。

　　我不知道他在B市的具体住址，只知道他公司的名称。

　　于是每天下班，我都会打扮得像是要去炸街一样，打着出租车过去，然后在他公司附近徘徊。当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自己走在街头的时候，能够和他来段“偶遇”，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噢，原来你也在这里。”仿佛只有“天意”，才能证明，我的第一判断，是对的。

　　我手里捏着他的手机号码、企鹅号、微信号。但我就是不想直接告诉他我来了。明明是“人为”非得做成“天意”。

　　我处心积虑，耗费了两个月，可我遇不上他，无论如何就是遇不上。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老老实实打电话联系，告诉他我来B市工作了，人生地不熟的，希望学哥以后多多照顾。

　　接下来，他十分照顾我。

　　下班晚了他会来接我，实际上他的工作比我忙得多。为了配合他的时间，我每天都没事找事，死赖在单位不肯走。

　　单位里一位领导是我爸爸的熟人，他非常关心地询问，“你爸给你安排的住处，是不是没有装空调？你爸那个人，对孩子太严苛了，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伯伯讲……”

　　我说，没有没有，我只是单纯的热爱工作，喜欢加班，想多学习。

　　伯伯大概是认为我在跟他抱怨“没学到东西”，第二天就让人给我安排了很多事做，还专门找了个姐姐手把手地教我。后来假加班就变成了真加班，我心里苦，却不敢说。我估计带我那位姐姐心里更苦。

　　我开始加班之后，他经常在单位楼下等我，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

　　当我焦急地走出单位大门，左顾右盼，他会忽然从我身后的某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冒出来，眼眸深沉，身上带着一股烟味。

　　其实在学校里，我就知道他经常抽烟。每次抽完他会吃薄荷糖，还喷点香水。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抽过烟，一次都没有。所以我也就没有跟他说，烟味混合了香水味，其实更难闻。

　　他会带我逛超市，帮我买些菜拎到楼下，但从来不肯上去坐一会儿。
　　他会嘱咐我在外工作要学会照顾自己，多自己做饭吃，别总点外卖。下雨了记得带伞，天热了要多喝水，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周末我们偶尔一块儿去看电影或是去水族馆、游乐园。每次检票进了大门。他都会问我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而每次要出大门的时候，他也会说同样的话。就好像不提醒我，我会尿身上一样。

　　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好像找了个爹系男友。

　　对，男友。虽然他从来没有跟我确认过我们俩什么关系。也没有牵手以上的任何亲密动作。

　　但都处到这份上了，不是男友女朋友还能是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相信他是喜欢我的，只是因为性格闷骚不善表达罢了。所以我就想着，我主动一点吧。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公司几位关系好的同事拉着他去外面庆祝，我也跟着去了。他跟别人介绍我，说这是“大学里的小师妹”。

　　我跟着他，在一群不熟悉的人面前显得格外安静。

　　我们先去吃了小肥羊，接着又去了KTV。期间有同事问他的生日愿望是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希望今年能找到一个女朋友，他都27了，家里已经催疯了。

　　当时我心里想，他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他真想当我爹？

　　那天他被灌了很多酒，人都站不直。我则抱着一杯饮料安静地坐在一边，屁股都坐痛了。他那一群同事大约想满足他的生日愿望，竟然把他住所的钥匙交到我手上，拍拍我的肩膀表情暧昧地说，师妹，他就交给你了，你送他回去吧。

　　看着他们那种暧昧揶揄的眼神，我表面上笑嘻嘻，内心MMB。要是真想我俩发生点什么，你们倒是少灌他喝几杯，人都喝瘫了。

　　我身高154、体重不到45KG，费力地扛着一个身高182，体重超过70KG的大男人，无助地站在深夜陌生城市的大马路边上。

　　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车上的司机一脸不耐地催促着。我手里握着他住所的钥匙，却问不出他家到底在那里。问多了他就说“H市西工区建设路云湾幸福家园12栋2单元801室”。他家在H市。所以喝多了之后，他本能报出的是自己家的地址。可这里是B市呀。

　　最后我听从出租车司机的建议把他带去了酒店。

　　在出租车上，他吐了我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还把人出租车后排全给吐脏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另外支付100元给司机洗车。

　　到了酒店之后，我扶他躺下，给他清理呕吐物、擦脸、擦手、洗衬衫、洗裤子、擦鞋子……

　　当我一个人站在酒店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原本打扮精致最后却搞得一身污秽、狼狈不堪的自己，真的憋屈得想哭。是憋屈，不是委屈。

　　那一天，我原本是想找机会跟他告白的。因为我在B市也已经呆腻了。我家在G市。那一刻，我特别想回家。我想我爸妈、想老家的朋友。

　　而他就在这时候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大半夜，我冷不丁地在镜子里看到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吓得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可我还来不及惊诧，他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把我给圈了起来。

　　他的头埋在我肩膀上，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我窘迫万分，浑身肌肉都收紧了。就在我以为我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却听见他问。

　　“你是谁？”

　　我告诉他，我是陈晨。

　　他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是你。”然后问我找他有什么事。

　　我酝酿了几年的告白终于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我磕磕巴巴地告诉他，我喜欢他，喜欢很久了。

　　接着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曾在心中打过无数遍腹稿的那些话，有表现我幽默风趣的，有烘托我才情卓绝的，一句都没用上。我甚至没有机会告诉他，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心翼翼把他揣进心窝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痛恨自己嘴笨，也是唯一一次。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看着镜子里满面通红的我发呆。直到我小声追问他愿不愿意的时候，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一般，一下子放开我，轻描淡写地说：“那……那就试试吧。”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出去了，等我在洗手间清理好身上的呕吐物，再回到房间，发现他又睡着了。

　　那天早上6点多的时候，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备注是“王慧芸女士”。这位女士的电话从6:34分一直打到7:08分。看起来真的很着急。

　　我使劲地拍打着熟睡中的狗屎，却无法将他唤醒。最终我帮他接听了这位女士的电话。

　　我十分客气地向电话那端的人解释说，阿姨，他被同事灌了很多酒，现在睡着了。对方语气不善，问我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我告诉对方，我是他大学里的师妹，因为问不出他的住址，所以只能带他到酒店休息。对方听完后只留下一句‘他醒了让他打电话给我’，啪地挂断了电话。

　　如果人生是一场单机游戏，我多希望能在这天之前存个档。方便我日后复盘。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那一步走错了。还是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因为他酒后那句不知能不能当真的“那就试试吧”，我在B市蹉跎近两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使劲浑身解数地去“试”，却一无所获。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会让你“以为”你正在跟他谈恋爱，也能很快让你意识到“你以为只是你以为”。

　　迟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我回到了老家G市，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然后跟三五好友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自主创业。

　　那一阵我就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兴奋地扇动着翅膀，拼命往高处飞，天空广阔。在这股子劲头的加持下，我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赚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日子刚好过一点儿，我也不知道自己犯的是哪门子贱。

　　我开始想他了，日日夜夜，疯狂想他。任何一个点都能激起我对他的怀念。

　　比如，在公司大伙一块儿点个外卖。哦，我想起他说你少吃点外卖，要自己做饭吃才健康。看着满桌子美食突然就没了胃口。
　　跟朋友去某个地方玩，走到大门口，我又想起他了，我说我要先去上个厕所。等玩好了，回到到门口，哦，我又要去上个厕所。朋友说，你尿真多。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我觉得我好像被他给驯化了，又想摆脱又怀念。

　　然后，某一天晚上，我一时没把持住，把这位瘟神从黑名单里面请了出来。

　　他被挪出来之后，立刻、主动地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并且在日后漫长的岁月中，就跟来大姨妈似的，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总是重复着相同的对话。

　　他：“你还好吗？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还好。你呢？”
　　他：“不太好。最近家里催得紧，我找不到合适的女朋友，我跟家里人都觉得很奇怪，可就是找不到。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搞明白，他说这话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从一个比他更加悲惨的人那里寻求到一点安慰罢了。于是，我慷慨地安慰了他。

　　“一定是缘分还没到。你千万不要自我怀疑，你呀，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你对自己要求那么高，身边的人压力会很大的。”

　　“你已经很好了。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你呀。你个子又高人又帅，做事认真、责任心强、工作稳定……虽然不太会吹嘘自己，性格有点闷骚。我觉得一个人，他不能太完美，总得有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这样才接地气。”

　　“你找不到女朋友，我真的无法理解。是不是你的要求太高了？也许是那些女人眼睛都瞎了吧。不、不，他们一定和我一样，自惭形秽，所以不敢靠近你。”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特别诚恳。

　　一开始，我是想讽刺他的，可他就像是听不出来那些弦外之音一样，不气不恼不急不躁。

　　时间长了，这样的话说得多了，不管别人信不信、他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尽管，这坨狗屎打工作的第一年起，整个人就开始横着长。容颜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秀，脸盘子大得跟咖啡猫似的，还总以为自己20岁，看见任何反光物体都要对着它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他直男癌晚期，情商低、刻板无聊。自命责任心强，遇到事情却喜欢逃避，是个巨婴妈宝。他工作稳定收入却不高；他不太会吹嘘自己，骨子里表现欲却比谁都强……这么多年，我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可在他面前我依然那么卑微。哪怕我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使劲把他往坏处想，也不能让我站起来。

　　我好痛苦啊，但又无法离开这种痛苦。倘若连这些痛苦都没有，那么我的生命就会变成一口枯井，了无趣味。

　　我将这件事告诉我的闺蜜。我以为她会告诉我，这就是真爱。没想到她只回复了我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贱人！”
　　我问：“他贱还是我贱？”
　　闺蜜说：“他贱，你更贱。”

　　这一年，按照身份证年龄，我27岁，按照家里人说的什么周岁虚岁全加起来。那我已经30了。尽管我丝毫不介意“贱”完这辈子，却开始满世界寻找男朋友。

　　毕竟他在世纪佳缘和珍爱网上都开通会员了。他的求偶标准非常简单：心地善良三观正，有一份月薪2000元以上收入稳定的工作、无不良嗜好、会做一二家常小菜、大专及以上学历，五官俱全。

　　五官俱全。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我怎么能不向他看起齐。

　　怎么能！

　　我当时想着，我必须火速交往十个八个男朋友。然后在他每次问我“最近怎么样”的时候，跟他说，最近不太好，又换了一个男朋友。虽然家里人说不论我找一个什么样的，只要我喜欢，他们都支持。可难就难在这里，爱自己的人很好找，想要找个自己喜欢的，怎么这么难呢！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经历了十四次相亲之后，我却愈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萎”了。我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嘴上说着想要漂亮姑娘，其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觉得我的每一位相亲对象都比他强，有的热爱健身，腹肌八块，看着都馋人。有的外表普通，但风趣幽默、学识渊博，让人觉得跟这么有趣的灵魂在一起肯定每天都很开心。

　　我记得我跟“有趣灵魂”相亲吃饭，结束的时候一块儿走出餐厅，我指着洗手间的方向问对方，要不要去上个厕所。那位哥一脸懵逼地看着我，脸上写着WTF？

　　对吧？正常人不会这样吧？可我偏偏就喜欢那个不正常的。

　　我在满世界的鲜花里寻找着屎意。

　　一边感叹于，自己这辈子要完蛋了！

　　一边庆幸着，果然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他更让我动心。

　　我就在这样一种要死不活的状态下进行了第十五次相亲。